【原】苏蕙｜《璇玑图》织锦回文引领千年风骚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个大乱世，政权更迭，战争频仍，然而却使得这一时期的风气与我国古代其他时候迥异，思想开放，文化灿烂，不拘一格的才人辈出，引领风骚，令人目不遐接。

受到影响，这个时期也涌现出无数堪称奇女子的人物，她们在思想和个性的开放自由上面，绝不输于男子。

苏蕙便是这样一个光华夺目的性格女子。

她是前秦符坚时期的人，名蕙，字若兰，据《晋书·列女传》，她的丈夫秦州刺史窦滔，被流放至流沙，苏蕙思念丈夫，织锦回文八百余字，宛转循环皆可成诗。

《晋书》上的记载就这么寥寥数十字，可千万不要小看了这几十个字。《晋书·列女传》里面收录的女子，主流是两类：一是女德齐备之人，以此宣扬；二是出身显耀之女，多述其忠贞等事。能给女子立个正儿八经全面小传的，大抵只有“未若柳絮因风起”那位任性大小姐谢道韫，像苏蕙这样，身份不显，家世不荣，也能在列传里占据一席之地，几乎算是特例。

苏蕙所凭恃的，不是“女德”，却是她那不世出的才气。也就是那幅织锦回文，后世唤作《璇玑图》。

相传，这《璇玑图》共八百四十字，用五色丝线织就，纵横各二十九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

《璇玑图》一经出世，便受到追捧、传诵和仿效，引经据典也多援苏蕙例。著名的南朝文人江淹《别赋》中就有这样的句子：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嗯，介绍一下：江淹，就是“江郎才尽”那位江郎，《别赋》的第一句更有名，几乎无人不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苏蕙列传

一代女皇武则天尤其喜欢这个作品，极夸苏蕙是“才情之妙，超古迈今”，夸完了意犹未尽，便给《璇玑图》作了个序，详细讲述了苏蕙的故事——

苏蕙字若兰，是前秦苏道质第三女，十六岁时嫁给了秦州刺史窦滔，窦滔字连波，风神秀伟，文武双全。

夫妻婚后恩爱，不料窦滔因事忤旨，被谪至敦煌戌边，直到五年后，符坚才又将其召回，镇守襄阳。

夫妻们久别重逢，理当欢天喜地。却万没料到，窦滔归家时，身边竟然多了一名歌姬赵阳台，苦等丈夫五年的苏蕙顿时大怒。

魏晋时期女子很多都非常有个性，甚至有着不输男儿的豪浪放诞。桓温大将军的妻子南康公主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桓温纳了个妾，南康公主闻讯大怒，立马带上侍女刀枪，气势汹汹杀到小妾处，结果，一看小妾长发委地容颜绝丽，南康公主好喜欢，扔了刀子，跑过去搂着小妾说：我见犹怜，何况那个老奴才！

苏蕙的豪气较之绝不逊色。她大怒之余，就把赵阳台找来，显然赵姑娘的容色没有美到让苏娘子动心的地步，她干脆俐落的吩咐下人把这姑娘狠狠揍了一顿，出尽胸中恶气。

赵阳台也不是好惹的，回去之后天天找窦滔哭诉，说苏蕙的不是，于是小夫妻重逢没多久，就因爱成恨，成了怨偶。

窦滔要去襄阳，叫苏蕙一同前往，苏蕙气还没消，哪里肯同行。窦滔也气坏了，带着赵阳台扬长而起，此后连音书都断绝。

苏蕙这时才二十一岁，空闺独守，渐渐有点后悔之前过激的行为，觉得丈夫还是不错的，这个丈夫她还是想要的。

可要她向丈夫低头认错，又不甘心。

于是，苏蕙以五彩丝线织就一幅晶莹耀目的回文图，总共八百多字，据说其中嵌着两百多首诗，纵横反复，皆为文章。织锦一成，立即在市井里传扬开来，她的巧思天才，足令世人侧目称道，相形之下，窦连波就成了个为了庸俗女郎而辜负其妻的傻瓜。

窦滔读到了这幅璇玑图，也许是真为妻子那惊才绝艳所倾倒，也许是不甘心成为时人心目中的傻瓜，他当即就把赵阳台远远送走，发车备礼，十二万分隆重的迎接自己老婆。就这样，苏蕙凭着自己超凡脱俗的才华，重新得回丈夫的心，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她算是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并未向丈夫低声下气乞讨情爱。

《璇玑图》名声极响，但很多人却无法读通，就去问苏蕙。苏蕙织这图，目的是想要夫妻和好，现在目的达到了，外面的人读不读得懂，她大小姐可傲娇了：“不是我自己家的人，才读不懂呢。”

武则天为《璇玑图》作序，认为八百多字，从中可以读出二百多首诗，但随着时间推移，诗文作法的丰富，以及人们思维的深入，被推读出来的诗越来越多，到现在，被统计出来的诗已经有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诗。

例如，对丈夫的思念：

伤惨怀慕增忧心，堂空惟思咏和音。

藏摧悲声发曲秦，商弦激楚流清琴。

丈夫归家后，旧妇发现已为新人所取代的怨愤：

苏作兴感昭恨神，辜罪天离间旧新。

霜冰斋洁志清纯，望谁思想怀所亲！

六言诗抒发了独守空房的苦闷：

嗟叹怀所离径，遐旷路伤中情。

家无君房帏清，华饰容朗镜明。

葩纷光珠耀英，多思感谁为荣？

周风兴自后妃，楚樊厉节中闲。

长叹不能奋飞，双发歌我衮衣。

华观冶容为谁？宫羽同声相追。

五言诗：

寒岁识凋松，真物知终始。

颜衰改华容，仁贤别行士。

四言诗：

谗佞奸凶，害我忠贞；

祸因所恃，滋极骄盈。

八百余字中竟可化出这么多首通顺长诗，这等才华惊世绝俗，轰动朝野，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后世影响

除了武则天，还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女性对于苏蕙和《璇玑图》也是推崇倍至，那就是宋代女词人朱淑真。

朱淑真的名气很大，在我国古代才女中，单以知名度而论，大约总能排进前五。

在她生活的年代，《璇玑图》已经不大容易找得到了，她收集清玩，于市集偶见《璇玑图》珍品，父亲见她爱不释手，就为她买了下来，朱淑真欢喜不尽，日夜研读，并作《璇玑图记》以记是事。难得的是，朱淑真的身世，在后世几近湮没，亦由于《璇玑图记》才能断定她的出身及大致生活年月。才女捧才女，使双方佳人添色，当然是一大佳话。

在苏蕙这等才气的强大气场下，文人们对她的遭遇颇感不平，对窦滔十分不屑，北宋黄庭坚的《织锦璇玑图》：

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

只有英灵苏蕙子，更无悔过窦连波。

清代王士正写道：

慧绝璇玑手，当如弃置何？

怜她苏蕙子，枉嫁窦连波。

男子三妻四妾何足道，为了一名歌姬而受到不绝嘲讽和贬斥的大约也只有这位倒霉的窦滔窦连波了。——可见古人那“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是伪心论，女子有才，才足煊赫，那些士大夫文人也就不自禁的欣赏和喜欢，晚明秦淮名妓的门庭若市文人趋奉，大概就有这种因素在。

《璇玑图》生成影响还不止于此，苏蕙的回文诗开了一种风气。唐宋以来，以回文体入诗之风很盛。

大才子苏东坡，最喜游戏文章，一生所做回文诗不在少数。仅选二首《记梦》：

其一：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余花吐碧衫。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

其二: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红培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

上述诗作从最后一字向前再读，仍然是一首美妙的七言绝句。

他还有一种回文形式是诗词的后半段，把前半段倒过来，照样成为一首完整的作品：

马趁香微路远，纱笼月淡烟斜。渡波清彻映妍华，倒绿寒枝风挂。 挂风枝寒绿倒，华妍映彻清波，渡斜烟淡月笼纱，远路微香趁马。

明代汤显祖在他鼎鼎大名的临川四梦之一《邯郸记》中，以回文诗《菩萨蛮》入戏。

梅题远色春归得，迟乡瘴岭过愁客。孤影雁回斜，峰寒逼翠纱。窗残抛锦室，织急还催织。锦官当夕情啼断望河明。

以“明”字始，重点标记，仍然构成《菩萨蛮》曲，大意亦相同：

明河望断啼情夕，当官织锦催还急，织室锦抛'残，窗纱翠逼寒。 峰斜回雁影，孤客愁过岭。瘴乡迟得归，春色远题梅。

最有名的，莫过于明末浙江才女吴绛雪作《四时山水诗》，即《春夏秋冬四时诗》，经常为文学以及戏剧作品所引用：

（春）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

（夏）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

（秋）秋江楚雁宿沙洲，雁宿沙洲浅水流。流水浅洲沙宿雁，洲沙宿雁楚江秋。

（冬）红炉透炭炙寒风，炭炙寒风御隆冬。冬隆御风寒炙炭，风寒炙炭透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