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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四月采茶苦,朝不闻鸡河星疏

 曾瑞 2021-05-10

本       文       约       71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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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出的茶好看不好看,全在揉搓的力道。其手法也看似简单,犹如太极推手,五指张开抓茶一把,用力揉出,反反复复就这一式,若不懂掌握力道,刚柔并济,却揉不好看。揉好的茶,成线成条,撒在簸箕里,几个太阳晒干,就可密封储藏了。

2000年前,我们村里虽种茶,不过是副业,田里水稻,地里苞谷红薯洋芋,才是主要。那些茶树,都为老品种,不知哪世祖宗手里种下的。每年社日边开采,头茶望相,二茶还行,三茶便要收尾了。那茶也不值钱,头茶细叶顶多块把钱一斤,二茶三茶一路跌,直到没人要。水稻也不值钱,交了供应粮,剩下的多不够自家吃,要卖也是块把钱一斤。苞谷红薯洋芋,更是贱价。

开支却大。我家每年的农特两税四百多元,我和弟弟的学费六百多元,别的不上算,早已入不敷出。村里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很多人揭不开锅。有的同学到年终交不起学费,就被学校开除了。实在穷的人家,干脆不送孩子读书。身上能随便拿出十块钱的,叫是有钱。家里能三天吃顿肉隔天喝个酒的,就是好生活。正是茶,首次改变了村里人普遍贫穷的命运。

新世纪之交,村里兴起退耕还林,引进福建的良种茶。起先,乡政府免费发了一批茶苗下来,动员村民放干水田,将田里地里一律种茶。祖祖辈辈都种水稻,谁相信靠几匹茶叶能吃饭?

种水稻其实也吃不饱饭。但农民的思维固执而狭隘,他们想不通,不种稻谷,米从何来。因此,面对政府的号召,大家都不信任。村里流传开一段山歌:“茶树上山坡,饿死农二哥。茶树下水田,回到59年。”三年大饥荒的恐惧,盘桓在每个人心头,他们害怕又被饿死。

与我们相邻的灯笼坝村,村支书名唤杨德敬,他逼着村民放干水田种茶。全村人闹翻了天,甚至发生群体性事件,很多人咒他死全家。他拍着胸脯说,以后饿饭你们找我。杨德敬后来患病过世,每年都有人偷偷去给他上坟。

我们村没有这么“得劲”的村支书,村里人更是懒心断肠的。父亲拿回一批茶苗,就扔在了后阳沟里。十天半月,茶苗发蔫了。母亲不忍,劝说,还是栽了吧。父亲便抽点空,将茶苗栽到了距家最远的山地里。

过了一两年,村里有人见外头人家摆苗圃,效益不错。他也学起来,放干一丘水田,买来枝条,秋天时节,摆起一块块苗圃。次年茶苗长成,乡政府按价收购,赚了钱。这竟真能赚钱。不单他家开始大摆,惹得村里接二连三都摆起来。

我家祖祖辈辈的水田也不种水稻了,挖起深沟,放水晒干,培出土垄。待到秋天,父亲去灯笼坝买回枝条。我们连夜剪枝,清早下田,往苗圃两边沟道一蹲,在湿过水的泥土上用木板压出一道线,将茶枝一根挨一根插进泥土。插好一排,就抡起手掌夯打,再压出一道线,继续摆插。父亲负责一切后勤,先是湿水,又要忙着在摆好的圃上插竹弓,拉遮荫网,以免刚摆的茶枝被晒死。

摆苗圃,须得人蹲在田里,弯腰弓背一整天,实在腰麻腿胀,浑身酸痛。日子一久,手上起了倒芊,手棱打泥土也肿痛起来。为赶时间,父亲专门去学校请了假,我们便天天蹲在田里摆茶苗子。自家几亩地摆完,真是累得我们七生八死。村里有家摆得多,每根八厘钱请人工。国庆假期,母亲要我们去。我实在不想去。弟弟却去了。

那天赶场,母亲给弟弟买了双白球鞋。擦黑边她才回来。长那么大,我们多是穿解放鞋。在昏暗的堂屋里,看见那双白球,我很喜欢,忍不住央求母亲给我也买一双。母亲抢白说,叫你摆茶苗子你不去,那来钱给你买。当天夜里,我瞒着母亲,转身冒黑走长长的山路去了那家,当时心里真有万分委屈,也有负气出走不成功誓不回返的决绝。

我们晚上剪枝条,剪到十一二点才睡。堂屋里坐了十多人,每人面前凳一只篓子,码着一堆枝条。噗嗤噗嗤的剪刀声响成一片。主家的人全都睡了,我们还在寂静的夜里剪枝条。人人打瞌睡。我简直困得要命,手又酸痛,剪刀也使得不灵便。

十二点过,陆陆续续,大家才回家去睡觉。我和弟弟住得远,主家给我们提供了住处。带着浑身酸痛,我们躺在床上,感觉才刚刚睡着,天已经亮了。我们一咕噜爬起来,抬着夜里剪好的茶枝,在凉凉的晨风中,踩着露水,下田去摆。

一整天,除了吃饭,我们就蹲在田里重复着一套看似简单实则磨人的动作。在田地蹲久了,双腿发麻,干脆坐下去,坐久了,屁股又痛,只得再蹲起来。我们蹲了坐,坐了蹲,腰和背总是弓着的,实在太酸痛,便直起身来活动活动腰背。老是抡起手棱打,尽管泥土湿软,本已肿过的手棱,却是钻心疼痛。久而久之,倒也麻木了。

时已秋天,二十四个秋老虎不饶人,一到中午,太阳晒得厉害,蹲在田里,像是上了蒸笼。汗水顺着脸颊滚,背上阵阵灼烫,肉皮子针刺一样疼。

一个星期干下来,按每根八厘算,我们一共得了一百多块钱。当时,一百元的纸币,已换成红票子。拿到一张红票子,我们真觉得富有,满心喜悦。与今日作比,那时物价至少低五倍。一张红票子,也确实能起点作用。当晚我们带着一百多块钱爬山回家,又是夜色漆黑,一路秋月朦胧草虫低吟,真有功成归去的大欢喜。把钱交给母亲,她也特别开心。我再次提出买双鞋。她笑呵呵地答应了。

到次年秋天,培育了一年的茶苗长得筷子高了,便一根根拔起来出售。那时,村里还没有公路,只能挑到镇上。我们在田里拔,母亲数好一百根用稻草捆成一把把,父亲来回挑。

八月的天,日头还热。父亲挑去一趟,回来时衣衫全汗湿了。收购的车在镇上等着,不能耽误,他唯有在装担时稍微歇歇,挥帕子擦擦汗。汗水擦了流,流了擦,霎时又冒得满头满脸。一挑上肩,他又踩着山路,大步而去。楠竹扁担两头闪,他的背影摇摇晃晃,远了,淡了,消失了。遍秋山是明晃晃的日光。

这次出售茶苗,我们家收入了三四万块钱。多少年来,家里没收入过这么多钱。对我家而言,这无疑是重大转变,对村里所有人而言,也是重大转变。

母亲向来节俭,会过日子。父亲往年做猪生意,没赚到什么钱。除了每年的税收学费等各项开支,母亲还是存下了一千多元。那是以前四个人头的老票子。眼看着钞票换新了,家里也稍稍宽裕了,母亲商量父亲又征求我们的意见后,决定用那一千多元买台电视。那是我们家的第一台电视。

拔苗时,我们按照一定间隔留下一根茁壮的茶苗。年把时间培育,田里便长成了青青的茶园。村里人几乎都如此,祖祖辈辈的水稻不种了,专种茶。我们村里引进的茶种,多是福云六号,少部分福鼎。与原先的老品种相比,发叶更多,采期更长。只要霜冻不厉害,正月初十边里,就可采茶了。

此时,茶枝初初发芽,人们也专采那一颗颗绿宝石样的芽,俗称芽茶。刚采芽茶时节,一般能卖七八十元一斤。到正月尾,大采芽茶,也就开始跌价。然后采粗茶,头道,二道,三道,四道,一直采到秋天。

我们村的村支书,当年天天动员村民种茶,他自己却没种。后来,他见大家采茶卖钱,日子比以前好起来,便丧声歪气地说,日麻那时候我咋晓得有了钱,就可以上街去买米嘛。

种茶比种水稻确实划算,但也更辛苦。种水稻,只需春天里下了种,待秧苗长好,移栽到田里即可。虽也犁田打,薅草施肥喷药,总不用天天围着打转。栽秧时,多是喊一伙子人,田的田,搭田埂的搭田埂,其余人扯了秧苗下到田里,一天之内就能完工。

八月谷黄收割时节,也会喊一伙子人,割的割,打的打,从早忙到太阳落土,几丘田的稻子也就收割归逸了。水股股的谷子挑回家,在场坝里晒席上几个大太阳晒干,过风车车走泥沙瘪壳,就可收仓储存了。

茶则不然。正月初十边里开采,芽茶粗茶,头道二道三四道,一直忙到秋天,几乎天天在茶地打转。尤其清明谷雨几场雨一过,茶是猛起发,隔夜长,见天不采就老了。村里家家户户忙得屁火秋烟,绝早起床上坡,直采到天黑才放活路。茶地远的,饭也不回家吃,就在茶地里泡点方便面,匆匆吃了,继续采。有的人,白天不松劲,晚上还要打着手电采到半夜三更。大忙季节采茶,真如抢命。

采茶是手上活,看着轻省不累,实际特别伤人。头一件,须得整天站,必然脚酸腿麻,腰背也痛。每天在地里站十来个小时,多数妇女腿肚子便肿起来。第二件,手指先是被茶汁染得乌黑,再被茶梗割出卷口,戳得指甲周围起倒芊。一日三三日久,手指肿胀,再采便火烧火燎钻心钻肺的辣痛。还有一件,便是要顶着毒日头。多数身体弱的老人妇女,经不住晒,中暑倒在茶地里。

不管多累,为赶时间,多采点钱,村里人都在抢命。唯有下大雨,实在不能下地,才在家里歇一歇。每到这时,父亲必定焦躁不已。他搬把椅子坐在阶沿上,叼着叶子烟,看着雨,嘴里少不得骂一句,狗日的雨莫时候才得停啊。大雨呼呼直下,屋檐水哗哗淌,檐跟脚啪哒啪哒响着,水花四溅。山上笼起一片白烟。

父亲看着,将椅背顺势靠在梁柱上,捶打膀子和大胯,疏散着浑身筋骨。一袋烟没抽完,他起身绕着阶沿走,嘴里又骂狗日的雨,走一圈,又坐下来捶大胯。雨脚刚收,屋檐水还没住,他早已长身而起,背了背篓,下田去了。

采茶累,卖茶也不轻松。因地方高险闭塞,交通极其不便,而使原本简单的事,变得非常艰难。太阳落山,人们都放了活路,装好茶,或挑或背,成帮结队去卖茶。距我家最近的茶厂,在筒车坝。我们要爬上一座笔陡的山,翻过铁麻子垭口,再下笔陡的山,又沿着河岸继续走,前后四十多分钟才能到。

有次,是个女的过秤,一把抓起同行某位的茶捏了捏说,要除水。那位不同意,说,青天白日采的,哪里有水。女的说,你这里头就是有水,不除不行。无奈之下,除了水,就少了些斤两。一路肩挑背背,多少汗水,少一两都心疼。回去的路上,那位犹自骂骂咧咧地说,日麻硬说里头有水,老子要是里头没得水,还搞个卵。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记忆中最难忘的背茶,是跟父亲一起去做茶生意。每年五月边,父亲走村过户四处收购鲜叶,再交给茶厂,赚点差价。读到五六年级时,我们就去帮忙。下午四点多,我们翻过黑湾,去邻村收购。父亲忙着称茶报斤两。我专门记录,再算账付钱。弟弟负责打杂。一个下午,收两三百斤茶叶就足够了,多了弄不走。

天一擦黑,我们收了秤,出发去茶厂交茶。父亲挑着一百七八十斤茶叶,我和弟弟一人背着四五十斤。我们人小力气大,四五十斤茶叶上身起先不觉得,走一程便渐渐重起来,到后是越走越重,似乎每走一步,就加重了一斤。

我们沿着一条泥巴路,上坡下坎,爬山过沟。路边偶尔有户人家,亮着黄黄的灯,有些人家没亮灯,在黑麻麻的夜色中伸出峭楞楞的椽瓦屋檐。走过人家,便是黑麻麻的树林,走出树林,是一片苞谷地。高高的苞谷杆子随风摇曳窸窸窣窣地响。走出苞谷地,上了一道坡,又转一个弯。黑沉沉的山沟里,水咕嘟咕嘟流着。靠在路边歇一歇,又继续爬坡。

四五十斤茶叶沉沉地压在背上,背篓系子直往肉里钻。我们勾着头,汗水顺着脸颊滚,顺着背心沟流。脚下泛白的路总是走不到尽头。穿过一片苞谷林,又是一片苞谷林。翻过一座山,还是山。走了半个多钟头,父亲指了指前面的山头说,到那里,就下山了。我们坐在山头上歇气,晚风呼呼地吹,四野一片寂静。暗幽幽的天空像倒扣的铁锅,悬着的月亮,好似煎蛋。

歇足了气,我们开始下山。在茅草路上,庄稼地里,树林中,一直往下,又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见到一户人家。拴住的狗一个劲朝我们吠叫。狗叫声在黑麻麻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又被沉沉的大山吸走了最后的余音。

人家渐渐多起来,路也渐渐好走了。我们终于下完陡坡路,一脚踩到了公路。公路上走着不少人,或像父亲一样挑着茶叶,或像我和弟弟一样背着茶叶。这些人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偶尔彼此问候一句。一股股电筒光四处扫射,犹如夜色中游动的幽灵。

走到茶厂,放下茶叶,背上顿时移开了一座山一样轻松。茶厂的老板,与我家沾亲,会笑呵呵夸我和弟弟几句。父亲问她,能不能多出五分。她哈哈一笑,说起自己的难处。父亲挥挥手说,好吧,就按那个价。每斤茶叶多给两角钱,这是预先定好的价。如此这般,一趟累下来,我们能赚到六七十块的血汗钱。那可真是血汗钱呐。

回转时,父亲会在茶厂开的小卖部给我和弟弟一人买根冰棒,还给母亲带一根回去,他从不给自己买,说是太冷牙齿受不了。我想他是舍不得。往回走,又是爬山过沟,走得我只打瞌睡,恍恍惚惚,像是走在睡梦中。回到家,吃一碗母亲煮好的豆皮,洗个澡,上床倒头就睡着了。

可怕的是,这样的事不止一天两天,起了头,就得天天如此,至少忙一个月。有晚归途中,爬到半坡里,我突然感觉一阵腥味,鼻子里有液体流出来,一抹湿黏黏的。当时也没放在心上,继续爬坡走夜路。回到家,才发现满手是血。父母都没当大事。我自己心里却咯噔一下,以为无故流鼻血是活不长了。

由于自幼见过不少人死,十三四岁年纪时,我总是莫名担心自己会死,或染上稀奇古怪的病。每想到此,就暗然神伤。背茶太累,我又当真希望自己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有时父母催我干活,我就在心里嘀咕,死了你们就不会催了。

新世纪之后,村里人开始陆续外出打工。采茶大忙季节一过,父亲也出去了。每晚卖茶,便成了我和弟弟的任务。我本是怕走夜路的。乡村的夜路,四下里乌漆麻黑,路边常有坟地,山湾里埋着死婴和化生子。陌生地方还好,不知道那些鬼故事。近边哪里有坟,哪里埋有化生子,哪个湾里闹鬼,哪根桐子树上吊死过人,都一清二楚。

每当走过这些地方,我心虚得很,风吹树叶沙沙一响,汗毛倒竖,脊背发冷。我便故意大声说话,跟弟弟嘻嘻哈哈。凡有响动,一定要用电筒四处搜寻,探出究竟。说来奇怪,如此几次三番,竟再也不怕了。

2005年左右,我们村外出打工潮盛极一时。大家前赴后继出山,去武汉,奔温州,上山西,下福建广东,远到西藏新疆,流散全国各地。先是祖祖辈辈种水稻,吃不饱饭。继而种茶,稍有转变,而瞬息之间,靠几匹茶叶再也养不活人,必须外出打工。

留守在村里的,多是妇幼老弱。很多人家的茶园租出去了,或成了荒山野地。像我父亲这类人,采茶大忙季节,就回家采茶,忙过后继续上建筑工地下苦力。母亲这等别无去处的妇女,留守在家,几匹茶叶成为唯一的依靠。

匆匆一转,又是十多年光阴。当年出山打工的堂哥们,辗转各地,或因工厂倒闭不得不另谋生路,或因年龄日大不想继续飘在外面而回到山里的故乡。只要大地春回,当年茶园犹自青青,而物价上涨人间早换,几匹茶叶换来的钱,何以为生?

去年,一个堂哥为照顾常年留守在家正读初中的儿子,几经考虑,开始在家修圈开槽养猪。不想,猪瘟横行,一年忙活,血本无归。因很多工厂倒闭,企业关门,这个寒冬,村里不少外出打工的,都不得不回去了。青青的茶园,能否为他们撑起简单的平凡?

2019-1-17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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