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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略论中国教育学3

 琴诗书画情 2021-05-16

钱穆:略论中国教育学3

(三)


   中国人言明体达用,明体近静一边,达用近动一边,但动静一体,体用一源。苟无体,何来用。苟有用,即见体。体属内,乃和合性。用属外,乃分别性。中国人偏重明体,西方人偏重达用。用必随时随地随事随物而变,故用于希腊,不适用于罗马,而罗马人必自创新用。中古时期以及欧洲现代国家皆然。当前美苏对立,仍当别创新用。故全部欧洲史,不易见其会通和合之一体。


   中国人则不然。中国与中国人,古谓之诸夏,乃会通和合成为一体。尧舜禅让,汤武征诛,此皆中国人之建成此一中国之大用所在。中国古人会通和合,明其为一体。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耻食周粟,饿死首阳之山,中国古人又会通和合之,而认其为一体。此下秦汉郡县制与唐虞三代之封建制,显有分别,而中国人仍会通和合为一体。汉唐宋明,朝代不同,甚至五胡南北朝辽金西夏,以至蒙古满清入主,中国之为中国,中国人之为中国人,古今五千年间,仍能会通和合以为一体。经史子集,历代著书,论道讲学,皆属一体。此可谓之明体之学,明其体而达之用。其分别处,在中国人观念中,认属次要。一切人事作为,必归本之于心性。心性乃其体,一切作为乃其用。而心性又分体用,性属体,心属用。故中国人论心,必求其体,是即性。性乃天赋,一和合。心附于身,乃一分别。心之同然始见性,故心之会通和合乃为性。中国人又谓万物亦各有性,亦会通和合于天。惟心则为人类所独有,故曰人为万物之灵,明心而见性,则人而上通于天。此之谓通天人,合内外。


   用较具体,易见。体则抽象,难知。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则知与不知,亦会通和合,知其不知,斯为知矣。天不易知,中国人不强不知以为知。西方宗教科学之言天,岂得谓之诚知天。颜渊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矣。"一步一趋,孔子之行与用,其事易知。所立卓尔者,乃孔子大圣之体,惟颜渊知其不易知不易从,斯颜渊乃为孔门弟子中知之最高者,是即孔子谓不知为不知之知也。


   中国人每连言道德。道属用,见于外,尚易知。德属体,存于内,不易知。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此即其所立卓尔者。孔门弟子日常接触孔子之言行,即孔子之道。能接触孔子内存之德者,颜子其庶几矣。中国人之教,则重在教其所不知。如尧舜禅让,汤武征诛,皆有事功,有用可见。伯夷叔齐之事功则不可见,乃若其无用,而其德则与尧舜汤武同。孔子曰:"伯夷叔齐古之仁人也,求仁而得仁。"斯言其体,亦伯夷叔齐之所立卓尔者。叔孙豹分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功与言皆具体,皆有用而易见。德则抽象,乃至无用可见,然有大用,更超于功与言之上。抑且德存于内,转易得。功与言见于外,非可常有。中国人之教育宗旨与其教育精神,其主要乃在此德字上。


   孔子又言:"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是孔子赞殷周之际仁者五,伯夷叔齐与殷之三仁,言行各不同,各无大作用,皆无救于殷之亡。中国人所重,亦可于此五仁而见矣。西方人重知,皆求其有用。中国人重德,乃为人之体,而未必有可见之用。孔子言仁必兼知,或兼及礼。知与礼皆有其用,而孔子言之,则皆在仁之下。又孔门四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华皆志在用,独曾点无用世之志,子曰:"吾与点也。"后世类是者多矣。故中国人之教育宗旨教育精神,主要乃为一全人教育,首在培养其内心之德。苟其有德,则其对人群自必有其贡献与作用。天地生人,本不为供他人之用。供人之用者当为物。但人之为用与物之为用大不同。物之为用,在其机能。人之为用,则在其德性。近代如电脑机器人之类,论其机能之用,则远甚于人矣,但无德性可言。其创造各种机械者,亦惟尚才智,不本德性。人类苟无德性,则缺了最大一部分之用,而且并有害。此乃今一时代之风气,倘自后一时代人视之,又不知当作何评价。中国人言"经师不如人师","言教不如身教"。今人又谓西方教育重启发式,中国教育重填鸭式。以上引二语证之,亦可谓适得其反矣。惟一崇西化,以彼所知,强吾所不知,则非填鸭不可,而更何启发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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