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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自居“诗礼之家”“忠厚传家”。按说主子的这种文化理念，随着百年时光的流逝，应该已渗透到贾府的角角落落，然而在内宅，多姑娘却“满宅内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试过的”。是不是打脸很厉害？ “一半”男人啊！人数之多意味着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管事的又是凤姐这种以“嫉恶（恶的主要对象是作风不正的女人）如仇”形象示人的主子，但为什么没人举报多姑娘？ 1 原因或许可以从“考试”二字说起。自古至今，还没有一个作者如曹雪芹这般风趣，把原本令世人唾弃的“偷情”形容成“考试”。 大多数作者在小说里，都是正统道德贩卖者，一本正经地向读者强调偷情下场的可怕。 如果拿多姑娘和这些小说里的女人比，后者呈现出飞蛾扑火般的勇敢；多姑娘则显得轻松愉悦，因为她超越了偷情的范畴，到达一个更高的位置——俯视着、考量着到手的男子的斤两。 她是主动的、享受的，听说贾琏搬到外书房，“她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就是这种态度的最好说明。 她没有可卿与贾珍偷情时的“内心撕裂”，鲍二家的和贾琏偷情时的“讨好奉承”。 可卿和鲍二家的这两个女人虽然在才貌地位上有着天壤之别，但一样是屈服在男权的豪横诱惑下。 2 多姑娘之所以能如此行事，首先是她丈夫“是个活死人”，除喝酒吃肉外其他事一概不管，她也没有公婆，不像其他奴才动辄一家子都是奴才。他们两口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其次，她是清醒的。她从未主动深入主子的领域范围内，这就有效规避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魔咒的风险。 最后，既然享受着考量男子的乐趣，那就意味着她不一定非得“攀龙附凤”。 少爷们进入了视线内，那么可以好上一场；没有进入视线，虽有考量的欲望，但不实现也没有什么。多姑娘在对待考量男人这件事上，是一个开放的态度。 3 她并不浅薄，并未因和贾琏“两情相悦”，就在人群中散布自己和主子的关系，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金瓶梅》里的宋惠莲就是多姑娘的反例。 作为下人媳妇，和西门庆有了关系后，她就啥也不干了，整天跟着西门庆的妻妾玩，还和小妾们争风吃醋，结果，就被其他小妾联合羞辱。 多姑娘懂得缘聚缘散，这就很难威胁到主子的既有利益，而一个不会给他人带来危险的人，自己也不会置身于危险里。 她也不贪财。贾琏或许会给她一些东西，这是贾琏的习惯，用钱买享受；“小厮们都与这媳妇是好友”，小厮们肯定没多少钱，然而她一样和他们好。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快乐的享受的人生——如果贪财，或许就会引起男人们家庭的纷争，惹来女人们的不满，那么这里面就有了潜在风险。 她也不贪情。《金瓶梅》里的王六儿，除了丈夫韩道国之外，只和小叔韩二好。县里其他子弟就认为，你既然能和丈夫之外的男人好，为什么不能和我好，因为吃不着腥，气愤之下，把王六儿和韩二告到了官府里，然后就丢了大脸。多姑娘并不如此，她“招蜂惹蝶”，翩翩飞舞在花丛中。 4 可以说，多姑娘和贾府文化背道而驰而从未翻车，和她的行事为人有很大关系。然而，这不是唯一原因。 “上上下下的男人”里，肯定包括管事的男人，假若他们自己举报了，那么他们将损失一个枕边的红颜知己；假若哪个下属胆敢举报，最终也绕不过这些管事的，管事的岂会善罢甘休？ 而能让女人们闹出来的，只有动了她们的利益，否则有什么可闹的？那个时代，在情事上，哪有女人吃醋的权利？何况女人们都忙着呢！ 比如秦显家的，只有一个事业梦，想着怎么把柳家的小厨房夺过来，而柳家的心事则是怎么把女儿塞进福利特别好的怡红院，怡红院里来往差使的婆子不少，内中何婆子，天天想着怎么克扣干女儿芳官的头油。 况且，我怀疑，男人们联合封锁了消息，女人们根本不知道多姑娘的这些妖蛾子。因为多姑娘是男人秘密的快乐源泉。 5 多姑娘最危险的一次，是平儿发现了她的头发。当然平儿不知道是多姑娘的头发，但，如果真要调查此事，顺藤摸瓜，还是可以调查出来的吧。 然而，平儿也只想留个把柄，并没有进一步深究的意愿。这是因为，当时主子风流是贾府的常态，就像贾母说的“没有不吃腥的猫”，平儿潜意识里早已认定，和贾琏偷情的是哪个女人，这其实不重要。 宝玉那次，她唐突了少爷，然后发现少爷不是这里面的货，她放开了手，说了这样的话，“以后你只管来，我不罗唣你”。 总觉得这话是示好宝玉，免得宝玉动怒，事后查问起来，在劫难逃。不过，即使这种话，她说得也很居高临下，她暗示宝玉这里是她的地盘，她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 宝玉事后并未举报多姑娘，一方面，他确实被多姑娘的“霸气”镇住了，感慨这个世间竟然还有这么自由大胆的女人。 相信作者见过类似的姑娘，有过类似的经验，他对她是有好感的——他用“考试”这个词，就足以说明这个倾向；一方面，宝玉私自去下人房中，这对一个未婚少爷来说，不合规矩的，既然自身有错，又怎么敢把多姑娘爆出来？ 6 非常可笑的是，多姑娘如此豪放作风，多年下来安然自在，晴雯没做什么，却被按上“狐狸精”称呼。假若王夫人知道她的治下还有多姑娘这样败坏门风的人，她会作何感想？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贾府底层的乱象可想而知。这么大一个单位，倡导的“文化理念”却下沉不到最底层，归根结底还是贾府上层管理不到位，缺少真正为单位谋划的智囊团。 不过，我不太希望多姑娘被举报，因为看多姑娘简陋的生活用具和不懂情趣的丈夫，就会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不多，再没有一点点解放天性的勇敢和魄力，那该怎么活？ 类似多姑娘解放天性的行为，我在美国小说《女孩之城》里看过，故事的背景设置在美国一百年前，我尚以为惊奇，然而多姑娘又比《美国之城》早。 她追寻自由，享受生活，并不把自己的行为当耻辱。这是多姑娘在混沌暗黑的世界里给自己找到的活着的乐趣，也是作者曹雪芹认同底层人泥沙俱下的活着，才可以避免悲苦求告、压抑至死的例证。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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