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杜甫七古《杜鹃行》读记

杜甫七古《杜鹃行》读记

（小河西）

杜鹃行

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

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

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

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此诗作于上元元年（760）冬。这年七月，玄宗被迁居西内。《资治通鉴》上元元年：“秋，七月，丁未，（李）辅国矫称上语，迎上皇游西内。…（高）力士又叱辅国与己共执上皇马鞚，侍卫如西内，居甘露殿。…丙辰，高力士流巫州，…陈玄礼勒致仕，…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观。上更选后宫百余人，置西内，备洒扫。令万安、咸宜二公主视服膳；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然上皇日以不怿（yì），因不茹荤，辟谷，浸以成疾。上初犹往问安，既而上亦有疾，但遣人起居。”

玄宗迁西内，乃玄宗、肃宗父子较量的结果。杜甫在感情上似乎又是倾向玄宗。此诗或在表达这种情绪。

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

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

蜀天子：典“蜀天子”。《华阳国志》卷3：“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杜宇称帝，号曰望帝…。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巴亦化其教而力农务，迄今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蜀天子指杜宇。

乌：乌鸦。有一种乌叫慈乌。《拾遗记-鲁僖公》（晋-王嘉）：“仁鸟，俗亦谓乌，白臆者为慈乌，则其类也。”《慈乌夜啼》（唐-白居易）：“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

寄巢生子：现代生物学认为，杜鹃有多种，如大杜鹃、三声杜鹃、四声杜鹃等。有些杜鹃可自己筑巢孵卵，有些杜鹃为寄巢生子。《韵语阳秋》卷16：“《博物志》称：杜鹃生子，寄之它巢，百鸟为饲之。”《本草纲目》（明-李时珍）：“杜鹃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状如雀、鹞而色惨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鸣，夜啼达旦，鸣必向北，至夏尤甚，昼夜不止，其声哀切。田家候之，以兴农事。惟食虫蠹，不能为巢，居他巢生子。冬月则藏蛰。”

大意：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像慈乌一样化杜鹃。寄巢生子而非自哺，至今还是很多别鸟为其哺雏。

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

满眼：《祭程氏妹文》（晋-陶潜）：“寻念平昔，触事未远，书疏犹存，遗孤满眼。”《千秋节有感》（杜甫）：“桂江流向北，满眼送波涛。”

羁孤：羁旅孤独。《月赋》（谢庄）：“亲懿莫从，羇孤递进。”《旅次湘沅有怀灵均》（唐-孟郊）：“如今圣明朝，养育无羇孤。”

业工：或“业业”误写（有说“工”或是重字符号“々”的变形）。危惧貌。《云汉》（诗经）：“兢兢业业，如霆如雷。”《汉书-董仲舒传》：“故尧兢兢日行其道，而舜业业日致其孝……此其寖明寖昌之道也。”《三国志-朱桓传》：“时桓手下及所部兵，在者五千人，诸将业业，各有惧心。”《贺袁傪破贼表》（唐-独孤及）：“七州之地，人罢耕织，百姓业业，全活无所。”

窜伏：逃匿；隐藏。《白鹤赋》：（魏-曹植）：“恒窜伏以穷栖，独哀鸣而戢（jí）羽。”《种白蘘（ráng）荷》（唐-柳宗元）：“窜伏常战慄，怀故逾悲辛。”

偏：程度副词。很；特别。

大意：虽像君臣一样原本有规矩，但眼看着骨肉栖身它巢身孤独。战战兢兢地窜伏到深深的树丛中，到了四月五月可劲儿号呼。

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

口流血：有些杜鹃，因口腔上皮和舌部为红色，古人误以为它啼得满嘴流血。《华阳风俗录》（唐-张周封）：“杜鹃大如鹊而羽乌，其声哀而吻有血。”《杜鹃花》（唐-成彦雄）：“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区区：专心；努力追求貌（同“驱驱”）；匆忙。《古诗十九首》（魏晋）：“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赠蜀僧闾丘师兄》（唐-杜甫）：“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咏史》（唐-卢照邻）：“何必疲执戟，区区在封侯。”

羽翮：指鸟羽；指翅膀；泛指鸟类；喻辅翼；飞腾。《仰赠从兄兴宁寘南》（梁-何逊）：“相顾无羽翮，何由总奋飞。”

愚：愚昧、愚笨；蒙蔽、欺骗；憨直、敦厚。

形：形体；容貌；形象。《归去来兮辞》（东晋-陶潜）：“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史记-屈原列传》：“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订鬼》（汉-王充）：“泄于目，目见其形。”

大意：其声音哀痛口流血，久久地执着诉何事？难道是受到摧残才发愤？你羞于带着“羽翮”悲伤自己“形愚”。

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岂忆：《拟行路难》（南朝宋-鲍照）：“岂忆往日天子尊？”

趋：本义快步走；小步快走。《说文》：“趋，走也”。《史记-萧相国世家》：“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庄子-盗跖》：“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官定后戏赠》（杜甫）：“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大意：苍天的变化谁能料？万事反复无常物例外。万事反复无常无例外，岂记得大殿里群臣前后趋。

这是一首咏杜鹃诗，句句涉杜鹃。首4句写杜鹃特点。本诗中杜鹃不是一只普通鸟，而是“蜀天子”化成。特点有二：一是“似老乌”。慈乌有母慈子孝的美德。白居易《慈乌夜啼》说“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二是“寄巢生子”。这就不是啥美德了。一开始似就有矛盾。接着8句写杜鹃行为。一、从寄巢生子引出“骨肉羁孤”。也许杜鹃“寄巢生子”如同人间“君臣旧礼”一样，自古如此，但毕竟骨肉羁孤。二、由骨肉羁孤引出呼号。孤零零的杜鹃战战兢兢地“窜伏”到“深树里”，到了四五月就“偏号呼”。三、写号呼的“哀痛”与“区区”。杜鹃叫起来，经常是使出浑身力气以至于“口流血”。杜鹃如此号呼，“所诉何事”呢？四、你是不是受到了“摧残”才发愤号呼呢？你本是蜀天子，身边为何没“羽翮”呢？你是羞于他们哀伤你被欺骗的形象吗？末4句收结。显然以上问题都无法回答。杜甫只是感到反差很大。你当年毕竟是在大殿中一呼百应前呼后拥众臣趋随的“蜀天子”，怎么就落到这般田地？这世界真是“万事反覆何所无”？

以上理解纯就字面而言。很多人认为杜甫有所指。俺理解，或有这么几点：一、“蜀天子”暗指玄宗。毕竟玄宗曾幸蜀。二、“似老乌”似在夸玄宗。毕竟玄宗曾派房琯等一帮大臣辅弼肃宗。三、“借巢”指肃宗强迁玄宗到西内。四、“羁孤”指赶走了玄宗喜欢的玉真公主等“骨肉”和陈玄礼高力士等这些“羽翮”。五、“摧残始发愤”指早点干啥了？当然，如此读诗太泥也不厚道。真要较真也有模棱两可处。例如：杜鹃借巢生子，肃宗却是借巢幽父。杜鹃在“区区”呼号，而玄宗不过是不高兴、“不茹荤，辟谷”而已。诗中隐喻大概只能求个似与不似间。

参阅：《拟行路难》（南朝宋-鲍照）：“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荆棘郁樽樽（zūn）。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kūn）。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