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郑的忧思
林献华
玉山窟儡天下绝，
起伏进退皆天机。
巧如惊猿木杪坠，
轻如快鶻蜂尖飞。
流苏帐下出新剧，
河梁古别传依稀。
黄龙碛里胡雏语，
李陵台前汉使归。
这是《四库全书》浩瀚的典籍中对于玉山木偶戏的描写。
木偶在古代，叫“窟儡”、“木头人”，到近现代才叫木偶。木偶起源是因自古盛行社祭灵像活动，人们雕刻木头寓意祭拜，木偶渐渐被尊为“神”。为了使神像活灵活现，人们就不断加工神像，使之活动自如。随着祭拜聚会活动的盛大，木偶形象题材不断扩大，南宋时期，受杂剧和南戏的影响，木偶生成了“生、旦、净、末、丑”的戏剧角色。木偶戏在当时的南宋临安（杭州）风行一时。后来南宋朝廷不断南迁，西移，木偶戏也随之在江南发展传播开来。玉山，成为木偶戏进入江西的第一站，玉山下塘乡均郑村的郑三军就是这古老技艺的传承人，至今为止，他承其衣钵已是第七代！
初夏的黄昏，城里的空气里飘浮着一股躁暖的气息！得知郑三军难得返乡，我飞车而驰去采访他。车行田野，空气顿时清新起来，树叶碧绿得水洗一般。一畦畦整齐的菜蔬瓜果，一直绵延着。雪白的栀子花盛开，浓郁的花香飘荡在山丘、流水间！车子在导航下一直弯弯绕绕到了均郑村！啊，这是个田野和山包围绕的小山村，安静地镶嵌在一条村道边上。
郑三军是个花甲老者，今年六十有四，面容细白，不像田间劳作的村人。和蔼的目光，慈祥得像个先生。村里有块空旷的平地，一座和周围水泥楼房格格不入的小木屋展现在我眼前。这就是乡、村政府为了传承非物质文化木偶剧，特地拨款修建的木偶展览馆！
郑老先生打开了大门，应我的邀请把木偶整理开来。提线木偶高约两尺，由偶头、笼腹、四肢、提线和钩牌组成，提线是木偶的生命之线，木偶的四肢、头、眼、指头等关键部位均缀以提线，最多可达三十多条，至少也有十余条。如进行特技表演还需根据需要增加若干辅助提线。木偶种类除了按角色分为五大类以外，细分身份，剧情特定木偶等,具体有36偶头。我观察到，这些木偶面部五官雕刻精美，衣饰繁复合体而美丽。特别是木偶右手竟然细做到手指分开，提线可细微控制到指节！
一般的木偶出场是飘忽而出的，而下塘木偶是走出来、耍舞步出来的，并且文武走步不一。表演中木偶要有各种舞蹈身段动作及武打技艺水准，还要合上音乐、唱词等，表演难度极大。这就要求艺人操作技艺娴熟，表演艺术水平精湛，还要有剧团合演的同仁互相配合默契，这没有十几年的工夫磨砺难以学成！郑老10岁随父跟班打杂、学艺，挑担、搭台、整理木偶、端茶倒水……。栉风沐雨中他们辗转玉山周边演出，空闲时间，他刻苦模仿练习，悟性和钟爱木偶的情感使他技艺日臻成熟，谦和刻苦的性格也使他逐步撑起木偶剧团的大梁！成为下塘郑氏木偶剧“紫鸿班”的传承人。
郑老为了演示木偶给我看，他穿上了金黄的缎面演出服，拿起一个孙悟空的木偶，他左手中指、无名指、小指操纵木偶头部细微动作，右手从食指起，四指挂线，控制木偶手脚活动，大拇指作拨线之用。他绕好指线把木偶从舞台左侧摆了起来，一瞬间，木偶像注入了灵魂，口、眼、四肢顿时动了起来！木偶忽而舞枪弄棒，笔走龙蛇，忽而手搭凉棚，妙趣横生！悟空神态细腻传神，栩栩如生！围观的村民和我不禁惊叹连连，高声叫好！傍晚的夕阳铺在山峦尖上，天空中有彩霞飘过，有鸟儿飞过，在人们专注的眼神里，人偶合一的郑老的身躯散发出质朴、原始的神韵！我无法用更贴切的语言来描述，也无法用梦幻的色彩来描绘，激动让一切艺术表现形式害羞！
几个表演小段下来，傍晚的暮色已经浓厚地笼罩在山峦、田野、房屋上，光线水墨一样黯淡围洇。收拾好木偶，郑老已经一身汗透衣衫，他竟然还没吃晚饭！愧疚中，我连连叫他赶紧就餐！在他简陋的厅堂里，倒上了一杯薄酒，他悠悠地诉说了玉山木偶戏的渊源发展。
玉山木偶早在玉山尚未建县之前的土著之中就存在，以“社”文化为主体，可追溯到周代以前，主要依托“社祭”活动存在。明代治内有碑文记载：“松柏有灵，夏殷为社，梨园崛起，世俗相沿，由来旧也。”另文成镇杨宅村古碑《下洋社重修记》载：“老郎吕望、儡阵破殷……”。木偶每每在盛大活动中寄托了一种非人力所能及的能量，所以木偶的种类发展很快，小型木偶戏也跟着随之出现。发展到南宋时期，木偶戏溶入了完整戏剧主题，摆脱了“迎神赛会”的宗教牵制，成为职业戏剧班社而流行。据郑老所知，玉山三十四都的“依锦社”出现了完整的木偶戏剧班，而郑家木偶戏班“紫鸿班”形成则是在清康熙年间，到现在已有三百余年！
下塘木偶戏演出不光有道具木偶，此外还配有唱腔，因为地域关系，木偶剧大多是赣剧唱腔。演出曲目竟有300多出。郑三军接手戏班后，除了继承原有的一切，他还有所创新，他在人物对话和剧情道白中，适当穿插本土语言，这样的演出更贴近观众，感染了演出氛围，使观众融入剧中，沉醉回味！也使演出精彩凸现。
在古代，剧班还要有吹拉弹唱的器乐手，所以一个规模较大的木偶剧班一般有十几人，但现在，因为有音响配乐了，也至少要四人组成。郑老的剧班农忙务农，农闲务艺，一年之中辗转玉山及周边地区将近260多个村庄。他们离土离乡，裹被挑衣，跋山涉水，餐风露宿！所赚费用除了生活，无剩多少，个中艰辛不能一一言表。然而，他们却给人们带来了精神的寄托！不论卑贱，每个人心里都埋着一块美好信念的水晶，晶莹剔透，它是内心支撑生活的希望。而喜闻乐见的木偶剧可以把这种内在的希翼牵引出来，宣泄出来！木偶剧在人们的心上种植清澈透明的花儿，在孩子们的心灵世界里结出圣洁的果儿！美丽的神话，忠贞的爱情，哲理的典故，慷慨的气概……
悠长的叙说中，郑老历经世事的面容如黄瓷般淡雅，他安静、善意而清朗！言语笃定而缓慢，克制而谨敏！他对外来的人们是一种贴心的给予和真挚的馈赠！他有时不免困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为什么来这里？经年的木偶相随，郑老觉得木偶仿若就是他。时常他依偎木偶，抚摸端详，似乎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它看着他，它无语，他也无语！在人世的追求里，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片浮萍，时常随风去寻找一个梦，寻找一个理想的家园：一个可以用思恋温暖心灵、用记忆深藏情感的家园！漫长的岁月里，上苍派他来守护这一人间绝技！他感到累，感到渴……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郑老的忧思不无原由。随着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偏僻的乡村都有电视，电影，手机……，精彩、多样的影视剧使人们更便捷地获得了精神文化的满足！木偶戏由于剧情缓慢，操作复杂，演出成本较高，似乎终将要逐渐消失！未曾怀疑东逝水，时光却无从倒转，每个时代的印迹终将淹没于历史洪流，留给当下的不过是凭借零星散落的痕迹去考证远去的记忆。木偶剧这流传千年的古老技艺将要频临失传，这怎不叫郑老心有纠结，苦担不下！
所幸的是，随着经济上的富裕，政府在解决了民众衣食之忧后，注意到文化的繁荣和延续。木偶剧近几年经新媒体大力宣传，人们认识了木偶剧，犹如闻到长巷里的酒香一般。
1996年，赣州赣剧团的万叶首次提出挖掘木偶剧，扶持宣传！当年，玉山下塘乡政府拨款协助置办了十几个新木偶。
2010年，玉山下塘乡提线木偶被审批为江西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同年，木偶剧班受聘于三清山下的“田园牧歌”，演出至2016年，经逾百场，中外观众达十几万人次。
2013年，央视财经频道进行了郑氏木偶的采访，在全国范围内播放了三天。同年，江西卫视一套、二套也采访了。这一年还上了上饶市电视台的春节晚会。
此外，2012年、2013年，玉山举行的正月十五闹花灯也上了节目。
2017年，中央音乐频道录制春节期间的节目，下塘木偶剧也有专项节目，这期节目在全国播放了10天。同年，木偶人物在南昌市古玩城展览了三天。这一年，下塘乡和均郑村委出资建设了木偶展览馆。
今年，2018年农历正月十三，三清山金沙湾接待市领导视察，指出了木偶的发展方向。紧接着，正月二十二，上饶市委书记马承祖和县委领导来到下塘均郑村关心木偶剧的发展。
2018年4月20、21日，杭州市和上饶市三清山管委会在杭州共同举办旅游展览会，杭州电视台、江西卫视采访报道了木偶剧。
所有这些，我们都在努力！
当木偶剧得以传承，我想到那个时候，郑老可以听鸟儿们唱出阳光般的歌谣，他不必流浪！他归隐家园，鸡鸭成群，看炊烟升起，伺弄儿孙，过着芬芳的日子。
夜幕沉沉，满天繁星！虫儿在田间低鸣，青草、花香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郁地围拢过来！依依中，我告别了郑老，车灯在暗夜里划出一道闪亮的光明！在这外观和别的偏僻山村似乎一样的地方，我们追寻而来。正如聂鲁达在《爱的十四行之四》里写的：我们去向没有什么守候的地方，却发现一切都在那里守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