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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论老萝卜干的“敏感性”

 行人呓语 2021-06-02

乡下腌萝卜走过场与花样很多。

小时候,每次阿婆做风干萝卜,腌萝卜时,我都要打下手,做些辅助工作。因此,对腌制萝卜的过程可谓烂熟于心,了然于胸。

从地里刚刨出来的萝卜,长长的根须上面,还带着很多细屑的新鲜泥土。此一场景,马上令人联想到俚语“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句堪堪的绝妙。

新出土的萝卜,在水田里先粗洗一次,马上用井水洗,显得太过奢华浪费。就着水田草草滚过一次澡后,萝卜放进大脚盆里。

这回舀上井水,细细地刷,直接用手搓是不必的,此时的萝卜还上不得手,沾了水田里的一星半点江湖气,惹有浮萍藻类什么的,家里用旧的差不多残废的竹签子合成的锅刷此刻派上大用场,洗刷萝卜刚好。短挫挫的竹签子旧锅刷,已经没有资格吃锅里的荤腥了,用来给新出土的鲜萝卜搓搓不老实的泥,正好。

幼时,感觉阿婆在选择工具的时候,老道非常,锅刷用起来很是称手。至于搓在新鲜的白萝卜身上疼不疼,于我,是不关心的。谁会关心萝卜的生死呢,萝卜天生就是给人吃的。

我很开心地干完阿婆派给的活路。

萝卜经过水田初洗,两次深井水,竹签锅刷,总算清洗的白净、光生。阿婆吩咐我开始萝卜的拣选。个头小的直接咸水泡腌,中等的切丝凉拌。最可期的当然是不大得可疑也不算小的萝卜。我们姑且称之为大萝卜。能成为腌萝卜干的,只有这样的萝卜才堪堪入格。切片,划条,划条的时候并不全然截断大萝卜片,如此这般方可悬挂于细绳上。萝卜条全然地裸露曝光在明晃晃的骄阳下,晾上几周,直接不睬它。风刮,雨下,三个字——“不搭理”,任其泫然欲坠地吊着。此时的大萝卜,没了光鲜,色泽由澄透的白转为黯淡的涩黄;没了润泽,皮肤由水嫩而蜷曲折皱。出土时傲然于萝卜群的庞然大物老实了,抽干水分的大萝卜,软软焉焉的缩成一小绺,从细绳上收取下来,再重新清洗上几遍,洗净萝卜干上的霉斑,晾干水分,等待神圣的入坛。这种被选中的幸福,不是谁都有的。

大萝卜经过搓刷、刀切、绳吊、风刮、雨打,一番料理之后,很老实了。放在手上随意搓揉,可拉长,可捆绑。捏它,不出水了,萝卜泪腺体切割了;揉它,不反弹了,萝卜全身都是皱皱巴巴的折子。绑成拳头大小,也没反应了。神气活现的大萝卜已然拾掇成初见萝卜干造型。

直接放坛里窖藏,还是不行的。萝卜的丝丝缕缕的怨念还很重,萝卜魂也在,须加点料来超度。盐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腌它;再放上几粒花椒,薰它;最后密闭在暗无天日的泡坛里。为紧防空气的窜味,必掩得盖得严严实实,切不可再度曝光。如此这般,萝卜干在严格的程序管控下,顺着人类预期的理路,发展,变化,成形,做成了理想的腌制萝卜干。

回顾萝卜干一生的非凡经历,联及当下人们的追求,我们情不自禁地会想,萝卜有过自我的选择么?身为一个萝卜,只好被人类的手所播弄,所折辱成萝卜干。至于萝卜愿不愿意成为萝卜干,这个问题应该还没有人问过。我当是第一个发问的人。我似乎记得莫言对萝卜是发过言的。他写过《透明的红萝卜》,我识浅见短,只闻其名,未读其书。想来,萝卜也是有话要说的——渴望透明,渴望剖见的萝卜魂,必定是鲜艳的红。不是空心大萝卜,或者花心大萝卜什么的。乍这么想来,突然又很奇怪:萝卜如何与花心挂上名号?想来那花心的萝卜还是有的,只是我不曾见过。花心萝卜许算是好的,农村人挖到大得可疑的萝卜,除了咋舌之外,脸上实在没有多少喜色,因为实在过大,大而无当,一般的预料就是已空心,不好吃。既上不得台面,这类萝卜其下场,多半就是让猪去拱了。

萝卜群里能被选中,做成萝卜干,如此相较,也算是一桩幸事,毕竟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关黑坛子,被搓揉,被捆绑,不被见光,然后时光刚刚好,还能风味人们的餐桌。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切不可关黑坛子太久,老萝卜干腌制时间过长,薰味过重,失去了酸的敏感度,会变得太酸,以致酸掉人的老牙。如此,适度的“敏感”是必要的,敏感来自于暗处的算计,来自于盐渍,来自于花椒薰的综合计算。老萝卜干有一些适度的敏感,方能成就老萝卜干,方能显出老萝卜干之气质与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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