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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艺众家 2021-06-04

父亲大概算个业余屠户。首先,他是个羊把式,杀羊自不在话下。我之所以说他是半个屠户的关键是他杀猪也在行。盐池农村很少有专业屠户,不像许多地方,杀猪得请屠户,然后送条子肉或下水作为酬劳。闵庄人杀猪都是左邻右舍的来帮忙。都是一姓人,干这点小活再挣钱挣肉就没意思了。

宰猪那天,主妇早早起来烧几大锅开水,准备褪猪。几个壮汉先把猪逮住,用一个一头拴着小木棒的绳子把猪嘴绑住,大概是防止在屠宰过程中咬伤人。两个凳子上担块门板,就是猪的刑场。一群人把猪摁在门板上,主刀手用笤帚在猪脖子杀口处扫扫,让主家把血盆放在猪头方向。一刀下去,伴着猪的嚎叫声,血往外涌,有经验的屠户不会一刀直奔心脏,待血流得差不多了,屠户调整一下刀刃往里一送,直抵心脏。完美背后看见了心碎。于是,老猪呜呼。

父亲是乡间能人,他杀猪有工匠精神,尤其是活细。猪血放得净,皮刮洗得干净。记得有一年三爸和父亲闹了点小矛盾,当年杀猪时赌气自己动手,结果,功夫不行,一个黑虎掏心,一刀捅下去直奔心脏,没等猪嚎几声就断气了。心灵手巧的盐池女人擅做猪血肠,民间的四大红之说“杀猪的盆、庙宇的门,姑娘的嘴唇火烧云”。一般杀猪可是能接半盆血的,但那次奶奶准备的接血盆没连底都没漫过来。接不上血,当然是件很沮丧的事。关键是血放不尽,肉质不白净,味道也差些。为此,那年奶奶每到炖肉时都不忘数落他。俗话说,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杀猪这活不止是脏活累活,更是技术活。母亲在给父亲洗衣服时总是唠叨,说是老是给人拉瞎(白干活),父亲总是眼一瞪:屁话多得很,谁家还没个事!

猪杀停当后,父亲作为主刀手,先抽一支烟,扯鬃拔毛的事则由其他打杂的人员干了。因为猪鬃卖的价格高点,但是难拔,要在没烫毛前干薅。主家的孩子得央着有力气的壮汉给扯几把,好卖了过年买炮。最初烫毛是用水缸,那样费水,且有时烫不好,烫老了毛拔不掉。后来,人们总结经验,用茶壶提水浇着烫毛。大毛烫得差不多时,父亲开始打气,他先用刀在猪的蹄牙处割个口,用一个钢筋条捅进去松皮,然后嚼根大葱,喝几口烧酒,开始吹气,据说,口气不好的人打气后,肉也不好吃,所以,这活也基本上是父亲的。打气前要先用针线把杀口缭住,否则漏气。父亲吹气,其他人一边收拾一边用擀杖敲打,意在让气均匀充遍猪身。那时有句谜语:白狗上炕,越打越胖。指的就是杀猪打气的场景。大人小孩子齐忙乎,有的拿石头、砂轮或草绳头刮搓。待大毛褪尽,浑身的大垢疖蹭得差不多时,就该吊起来刮洗了。这时一边抽烟的主刀该上手了,他用锋利的屠刀一遍遍刮猪皮,直到刮得白白净净。

猪刮洗完毕,首先是卸猪头,然后将项圈肉割下,大约十来斤。杀猪这天主要吃项圈、胸骨与尾巴这三部分的肉。开膛前先把胸骨取下,然后取下猪尾部一块肉,把尻子四周旋开,以便开膛后将五脏六腑顺利取下。女主人把项圈肉、胸骨、尾巴早早拎到厨房下锅。这一切程序完毕后是开膛,主人准备大盘子将肝肺肠肚等杂碎接着,抬到一边的案子上收拾。主刀则不紧不慢,继续后面的动作,他沿着脊梁在猪后背正上方切一道长口子一直通往尾部。这道程序叫打膘。主人把五指并拢插入猪脑后膘缝。如果是口肥猪,主家便喜上眉梢,骄傲地说:“一巴掌的膘”!如果不肥,主人则有点悻悻地说:“唉,二指的皮皮子”,即只有二指厚的膘。如今市场上的饲料猪,几乎没膘。不肥就不是猪。先前关于瘦肉精的种种传闻,让我对这样的猪肉望而却步。这时,有人就开始估肉,如果是大猪,有人会说,我看能杀二百多,如果是小猪,则会说,也就一秤肉,一秤即一百斤。内脏取完便在猪骨髓处插上捅条,沿捅条将猪劈作两扇。帮忙的人从两扇猪肉的排骨处将一层厚厚的猪油取下,这就是板油。那时候,人们肚里的油水少,杀猪总是越肥越好。据说当年城里人持肉票打肉也是挑肥的打。因为供应的量少,瘦的不经吃。当年“人民公社大食堂”时,我有个老太爷,这个人是那种爱谝传的人,他向大队干部开玩笑说,领导啊,现在这大食堂吃得人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犒得人心上瘪裂(口)子呢!仅此一句话被打成坏分子,说是他诋毁社会主义。闵庄杀猪时,只要我七爷爷在场,他会主动抓一块热板油,往掌心一放,“嗞溜”一声吸进肚里。据说,这样非常解犒。一切忙完后,父亲盘腿上炕,继续抽烟。其他帮忙的人虽然没有明确分工,但各自都在自觉忙乎。有的把肉砍开逐一称量。比如这条肉是七斤半,就在正膘处割七道口,旁边再割几道相应的小口。无论是送人还是借人,就不再称了。有的把猪头猪蹄捆好帮主人挂在房梁上,这个等 来年二月二,龙抬头时吃。有的忙着倒肚子翻肠子。从门外端来干净沙子把翻好的肠子埋在沙堆里让其自净袪去粪味,过些日子再清洗。有的把猪大肠给塞上肠油,吊起来待来年春天牲口肠子沙结时,当药灌下去拉沙子。有的把猪苦胆也给挂起来,以备有时作治手脚上起的恶疮的偏方用。

东北有童谣中说“小孩小孩你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月就是年”。童谣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在物质生活贫乏的时代,孩童盼望杀年猪吃肉的心情。在中国北方,对孩子们来说,这基本上是一种普遍的心态。小时候我总是馋肉,于是经常跟父亲杀猪混个油肚子。父亲付出劳动,所以总是受人尊敬,我便也受优待。杀猪时我关心的是猪尿泡,那时山里娃也没个啥好玩的,我和小伙伴把个猪尿泡吹了揉,揉了吹,不一会儿,猪尿泡由最初的拳头大小变成最后的足球那么大。于是就把口扎住,和小伙伴当球踢,这可是我们当时比较好玩的东西。一般来说,仅杀猪这天得吃掉二十斤左右,大铁锅里半锅肉,旁边烩上咸菜、土豆、粉条,那味道美不胜收。每到开饭时,主家总能想起屠户的儿子──我,她们总是不嫌麻烦地在大肉锅里给我拣猪尾巴,因为村里的女人都知道我爱淌哈拉子。杀猪菜至今是令我们垂涎的美味。

在闵庄,杀猪一直是算岁末年终大事喜事,这一天干活的也多,吃饭的也多,吃饭时左邻右舍的全家都要叫来。一群人忙一头猪得大半天,然后热热闹闹吃顿肉,过年图的就是这份热闹劲儿。早年的腊月,尤其是上高中那几年寒假,年前那些日子我总是忙于给左邻右舍帮忙杀猪打下手,有肉吃且活也不累,那是令人怀念的幸福时光。后来我的一个堂弟杀猪卖肉,他说自己用电线把猪撂倒一刀上去放血,血也不接直接放到地沟里。一头猪一个人就一会工夫就解决了。与家乡一群人热热闹闹杀头猪相比,当杀猪成为职业,这是件多么寂寞而无趣的事。如今,农家自己养猪的越来越少了。地道的杀猪菜成了稀罕之物。每年腊月,总有朋友相邀,到农村吃杀猪菜。那是久违的礼遇。

比起杀猪,宰羊对父亲来说算是小儿科了,每年不说别的,就我们家自己吃,大羊小羊的也杀个十个八个不成问题。后来,年前卖攒羊,每家都要杀几十个。在我眼里,父亲杀羊的动作可以说是太潇洒了,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剥羊皮时,口里叼着刀子,左手扯住羊皮,右手握成半拳状用力往下揣的动作。小时候,父亲杀羊时,我一直是他的帮手,在旁扳个羊腿或递个水了什么的。虽然我没有亲手杀过羊,但是那一套程序我非常熟悉。关于羊的生理解剖,我更是了如指掌。所以,在餐桌上吃饭,夹一块肉我就知道是羊的哪部位的。近年来,随着年纪增大,父亲时常腰腿痛,干这些活他也有点怯了。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发现父亲的动作有点迟缓了,蹲在那时间长了往起站时显得特别费劲。剥完羊皮,再收拾杂碎,因为羊是反刍动物,要倒尽肠胃里消化和未消化的粗细草屎,还须做许多工作,如加温水后用手挤按,直至畅通,才能把杂碎收拾的干净些,等收拾完后,我发现他稍稍斑白的鬓角已沁出汗来。再后来,父亲杀羊是从羊圈里把羊抓出来放在架子车上捆住杀。因为把活羊从圈里牵出来拉到屋里对他来说有点费劲。

每每杀完羊,父亲惬意地点上一支烟,又说起他的老生常谈:“我这辈子杀生太多,来世要下十八层地狱”。“我是帮凶,那我呢?”我问,父亲笑了,显然,父亲并不认真。而且他还说,还不是为了一嘴菜。鲁智深说:老僧好杀,昼夜一百八。但他修成了善果。我是这样为父亲辩护的。一猪一世界,一刀一如来。人之善恶,不在刀上,而在心上。只要修行到了,杀生亦可成佛,放下屠刀仍可成佛。有一次回闵庄,睡在父亲身边,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群长着狼头的羊在追赶着父亲和我,我吓得叫出了声,醒来后发现睡在身旁的父亲在给我掖被子,还是象从前一样,他轻轻地说:“又做噩梦了?”

作家档案

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责任编辑:书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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