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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有一种好听的声音,叫麦(mia)熟(fu)杏(ha)黄(huang)

 ph手记 2021-06-05

1. 

近来常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今日凌晨四点多醒来的时候,又听到窗外远处布谷鸟清晰的叫声,一声挨着一声,声声不息,绵延不绝,伴随着我洗脸刷牙喂猫浇花一直叫到了六点多,未曾中断。直到这个城市逐渐苏醒变得嘈杂起来时,它的声音才慢慢听不大清了。

2. 

布谷鸟的叫声之所以具有高度分辨性,是因为它们的叫声与其他鸟儿大不相同。一般鸟儿的叫声多是啾啾啾的单音节,而布谷鸟的叫声却是一连四音,辗转四次一声方完,四个音节相近却又不同,阴阳顿挫起承转合,像在重复不断地吟诵一首四言古诗。

据说布谷鸟一旦叫起来便不眠不休,昼夜不歇,好像有无尽话语要倾诉出来。每逢农历芒种前后,几乎每个昼夜都能听到它们那宏亮而多少有点凄凉的叫声。

说它叫声凄凉,当然完全是中国传统文人墨客们的渲染,布谷鸟自己应该是无所谓凄凉不凄凉的——它大概就是恰逢其时想要嘶鸣而已。而被文学渲染最多也最早的应该是那个杜鹃啼血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布谷鸟首次身怀寓意地以文字形式进入了中国远古文明的传说中,闯入了中国农耕文明的视野里。

农耕社会离不开大江大河,因为农耕需要灌溉,所以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农耕文明无一例外是依河而居的大河文明。但是,依大河而居固然能享灌溉之利,却又难免被河水泛滥导致的洪灾所扰,所以对大河既要利用又要控制,所以农耕文明多以治水史开端。比如黄河流域有大禹治水,然后有围绕黄河流域发端的中原文明。

而远在西南地区,在岷江、大渡河、雅砻江上游一带的古蜀国,据说也有过一段治水的历史。

治水的人是蜀王杜宇,号望帝。不过杜宇治水的时间比大禹要晚多了,据说是和周武王同时期的人,年轻时还曾带领蜀国军队参加过武王伐纣的联军,立功颇多,威望颇高。后来蜀国一带洪水泛滥,望帝杜宇就开始带着民众治水。然而杜宇虽然打仗可以,但治水水平却一般,大概和大禹他爹鲧的水平差不多,所以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治好,垂头丧气地很有点挫败感。

后来有一天,他们从江里打捞上来一个尸体,要说这尸体也怪,不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却是从下游漂上来的,而且打捞上来以后马上就复活了——从这里我们就知道这个故事里充满了古人的浪漫主义信口开河色彩——尸体复活后就开始说话了,说我叫鳖灵(就是大鳖成精变人形的意思),楚国人,其实我蛮会水的,不知道怎么就掉水里淹死了,淹死后还被漂到上游来,然后又让我复活了,大概是天要降大任于我吧。望帝虽然活了一百来岁了(那时候的君王们都是半人半神,动不动活一百多岁,也是旧时传说中的浪漫主义表现),但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事,这个人竟然被淹死后还能复活,在风大浪急的河流中还能逆流而上两千多里,这肯定是神的旨意了,给我送了一个克水的人,于是就任鳖灵为宰相,派他带领大家治水。

鳖灵果然治水有方,像大禹一样三过家门二不入地把水给治好了,立了大功。然而,在鳖灵外出忙于治水的时候,杜宇却偷偷摸摸地和鳖灵的老婆好上了,把人家老婆给睡了。

不过,在所有的古籍记载中,这里有个重要细节没有交代:鳖灵的老婆是什么时候娶的?鳖灵既然是从湖北一带穿山越岭过三峡漂流了两千多里漂到了上游古蜀国,他在湖北的老婆家人并没有跟着他一起漂流过去,所以鳖灵的这个老婆肯定是到古蜀国后封了宰相后新娶的,结婚之后没几天就受命于危难之际地出去治水了。而他这个老婆极有可能就是望帝杜宇给介绍安排的,封人宰相肯定要给宰相置办家业啊,置办家业肯定要给他娶妻纳妾啊,这都是人之常情。宰相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次于望帝自己,所以给他娶的妻子必然也是蜀国最拿得出手最漂亮的女子,这个女生如果不给鳖灵做妻子很可能望帝自己就收了……

这个逻辑大概是合理的,所以很有可能望帝原本就喜欢这个女生,是他心爱的女人,把她嫁给鳖灵后,鳖灵又常常出差在外不顾家,所以望帝就多去他家看了几次,两人忍不住又旧情复燃了,望帝的内心也在煎熬着,但是情不自禁啊。

这……老子我千辛万苦地外出治水,你做国王的却没有个国王的样子,你奖给我什么不好你要亲自奖励我一个绿帽子??!面对治水成功后拥有巨大人气的宰相鳖灵的质问,一百来岁的望帝羞愧难当,满脸通红,哑口无言,汗涔涔下。

扬雄蜀王本纪》中记:“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舜。”(扬雄也是根据传说胡写的,我们就以胡传胡吧)

面对良心的谴责和舆论的压力,杜宇羞愧难当,于是把国家让给了鳖灵,自己跑到山里隐居,从此郁郁寡欢,孤独终老。

然而终于心有不甘。生前不能说,死后总可说吧。不能用人言讲,总可以用鸟语说吧。

于是死后的杜宇变成了一种鸟,这鸟绕着蜀国旧地日日盘旋,嘴里不停地吟唱着一种特别的四个音节的略显苍凉的歌“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人们都说,那是望帝杜宇在日日想念自己那失去的国家和失去的爱人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如此这般昼夜悲鸣不眠不休,以至于叫到口齿流血仍然不歇不止。

于是后来有了那个成语,“杜鹃啼血”。

于是,这种叫着“布谷布谷”声音的鸟也叫杜鹃,也叫杜宇,望帝以他的名字,为此鸟命了一个中文名。

3. 

望帝化成鸟儿两千多年后,一位名叫杜甫的诗人来到了蜀中。

杜甫虽然也姓杜,但应该与杜宇没有什么血脉关系。杜甫虽然与杜宇没有什么关系,但对杜宇很感兴趣,专门考察了四川一带的杜鹃鸟。

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的诗就是史记。他不仅观察考察他生活其中的人间,以人间万事入诗,而且考察他生活其中的自然,以自然万物入诗。他到四川考察了四川当地的杜鹃鸟儿分布情况后,专门写了一首题为《杜鹃》的诗,开篇即是实地信息: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

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杜甫并不是土生土长四川人,他这样写这里有杜鹃那里没杜鹃的,是诗兴大发随手乱写只为念起来好听顺口吗?

当然不是,因为杜甫的诗都是纪录片啊。

杜甫身后一千多年后,有学者研究得出结论:“现代三种杜鹃在四川的地理分布情况与杜甫诗中的记述仍相符合”。

 (图片来源:胡淼著《唐诗的博物学解读》

所以可以说,杜甫的诗,是让杜鹃鸟从浪漫主义的上古传说正式进入了现实史实记载。不过,杜甫写杜鹃,仍是为了引出望帝的伤心事,表达一种伤感的情绪,这首长诗的后面继续写道:

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

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

……

4. 

中国传统文学中,提到杜鹃鸟,它的灵魂便是望帝,那个伤心的帝王。所以,杜鹃鸟被赋予的忧伤情绪在中国文化中是根深蒂固的,根深蒂固到它来到尘间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声悲鸣。

其中把这种忧伤讲述得最凄婉唯美的应是李商隐,那个比杜甫小了整整100来岁的小李杜中的小李:“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的诗素以隐晦著称,此诗更是隐晦中的隐晦,笔下是“望帝春心托杜鹃”,心口则是“义山春心托望帝”啊。

当然不只有李商隐,几乎所有的诗词大家都非常喜欢用杜鹃鸟的啼声入诗,用以营造和烘托出那种悲怆苍凉的气氛,这几乎是中国古诗词中一种特有的现象,也从而使杜鹃鸟在中国传统文化尤其古诗词中具有一种特殊的地位。

诗仙李白就用过多次,比如《宣城见杜鹃花》的“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又如《蜀道难》中的“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再如《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到龙标过五溪”等。

其他人也很多,比如。

王维:万壑树参天,千山杜鹃

白居易: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李群玉: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鹃

文天祥: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王安石:生涯零落归心懒,多谢殷勤杜宇啼

秦观:落红铺径水平池,杏园憔悴杜鹃啼

陆游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周邦彦: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

辛弃疾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

陈允平鹦鹉州边鹦鹉恨,杜鹃枝上杜鹃啼

王令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等等。

另外,葛长庚的“柳絮欲停风不住,杜鹃声里山无数。”窃以为在所有借杜鹃鸟入诗的作品里,这句写得是极好的,大约有化用王维的“万壑树参天,千山杜鹃”的语境神采,但却更有空灵深远之意境。葛长庚还有一首水调歌头也借杜鹃入诗,其中“杜宇伤春去,蝴蝶喜风清。一犁梅雨,前村布谷正催耕。”几句写得也是极好,并且在这里既用“杜宇”又用“布谷”把同一种鸟的两种名字用同义反复的手法写入一首词中,可见他对这种鸟鸣声有多长情喜爱。

说到伤悲,再举一个典型的例子:秦观秦少游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词做于秦观被贬到湖南郴州时,作者处于失意悲伤之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评到:“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凄婉尚可怡情,凄厉则就遗命了,于是少游在做完此词后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了,其情之悲伤之哀叹,甚至比望帝还要望帝啊。

还有朱淑真,那个旷达的聪颖女子,才情不输李清照的江南女子,在年幼热恋时便能写出“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的热烈情诗,在爱情死亡时却也要依托杜鹃来寄托忧伤:“年年来对梨花月,瘦不胜衣怯杜鹃”、“绿满山川闻杜宇。。。泪洗残妆无一半,剔尽寒灯梦不成”,如此凄切伤感,直教人心生怜惜。

5. 

总体而言,杜鹃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哀伤悲凉的代名词。以上证据累累,重重叠叠。

自杜鹃啼血的文学形象被成功塑造后,几乎所有人都把杜鹃啼鸣作为忧伤悲怆的代名词了,提到杜鹃,就是悲悲切切凄凄惨惨,这一形象太过于根深蒂固了。几乎没有人能例外。

然而有一个人却能例外。

他也会借杜鹃鸟入诗入词,但杜鹃啼鸣在他的诗词里,既不晦涩,也不悲切,而是轻快明亮令人愉悦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苏轼苏东坡,当然只能是苏轼苏东坡。那位四川眉山来的眉目清秀的苏轼苏东坡。

那位万事万物可入诗的苏东坡,那位豪放达观的苏东坡,那位八百多年后心有戚戚焉的胡适为其写下《苏东坡传》的苏东坡,说他“既有蟒蛇的智慧,又有鸽子般的敦厚”的苏东坡。

达观是苏东坡的本性。所以虽然他也以杜鹃鸟入诗,他生在四川,大约从小便也听惯了杜鹃鸟的叫声,自然也听惯了关于望帝的传说,熟读唐诗的他当然也从小就从书本上熟悉了杜鹃鸟那一身忧伤的文化形象。然而,杜鹃鸟在他这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不再悲切。

比如在《西江月·顷在黄州》里,苏东坡写道:“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河边,黄昏,饮酒略微醺,骑马到桥头,头顶皓月当空,脚下溪流缓缓,如此好风光,于是解鞍下马作枕头,横卧桥头入梦乡,忘却时间,不知多久,一觉醒来,杜宇啼鸣报春晓

那么一声轻快明亮的鸣叫,轻盈、洒脱,报告春晓的啼声,哪里有半点悲伤沉重的情绪?实在是空谷传声,余音不绝,这一声鸣叫,置三千年来其他杜鹃鸟的鸣声于不顾,而成为唯一独特的杜鹃声。

几千年来,大概只有在苏轼那里,杜鹃鸟的叫声才是可爱的,轻松的,让人开心愉悦的,不再哭泣流泪伤痕累累。

  

6. 

但其实不只有苏轼,我家乡那些世代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也把杜鹃啼鸣的声音解读成一种积极向上的叫声。根据当地的方言,杜鹃鸟四声婉转的啼声被解读为“麦(mia)熟(fu)杏(ha)黄(huang)”

每逢听到远处传来“mia fu ha huangmiafu ha huang”的声音,老人们都会说,那布谷鸟在提醒我们了,麦子要熟了该割了,杏儿黄了该摘了,赶紧准备割麦子收杏儿吧。

而这提醒人们割麦子收杏儿的“mia fu ha huangmiafu ha huang”声音会在村庄边上持续大约一个多月,每家每户每个人都能听到,要听一个多月。

布谷鸟辛辛苦苦不厌其烦地飞到村庄边上叫上一个多月的“mia fu ha huang”,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每家每户收麦子割麦子,工序之长,工程之大,前前后后是要耗时一个来月的。

(照片来源:ph摄于晋南黄河岸边)

7. 

而我,是割麦子的好手。

自我一入割麦子的行当,我便迅速成了割麦子的好手。

这不仅基于我有多年割草的经验,而且得益于我对割麦技术的深入研究。

割麦子虽然也是用镰刀来割,但和割草却有极大的不同。首先的不同在镰刀本身:割麦子用的镰刀是一种专用设备,相比于割草用的镰刀,它的刀刃更长更薄更锋利,刀柄也更长,几乎是普通镰刀的两倍。这种镰刀平常是包裹起来束之高阁的,一年只磨一次,一年只用一次,就是割麦子的时候。

其次在割的手法上有重大区别:割草时,人们一般都是蹲在地上割,左手执草右手执镰刀,一把一把把草割下来装进篮子里;割韭菜也是这样割,并且割韭菜的时候要把韭菜抓牢扶正了从入土半分的根部割,如果有的韭菜躺到了歪歪扭扭的就不太好割,这样的韭菜地里以后要多施点肥、多浇点水、多放点正能量音乐比如红歌什么的鼓励一下让它们好好长,以后割起来才好割;但是割麦子如果你也蹲在地上割那就属于偷工取巧不想干活了,割麦子一定是直立起来半弓着腰割的,像下面这个视频里这位女士这样割一样。

(这位女士割麦子的动作虽然熟练,但绝不能算割麦领域的高手)

不过这位女士虽然割的动作熟练,但仍不能算是割麦子的好手,这样割下去是会被我远远地甩在后面的,她这种割法属于割麦子的初级割法:因为她还在用左手手掌握住麦子,割下来后一把一把地放在后面,像割草割韭菜那样的割法。而一个像我这样的割麦好手,会半弓着腰,左弓步侧身向前,用左前臂、左腋下、左腿、腰部左侧整个形成的空档搂住麦子,像推土机一样前进着割麦,这样割下来的麦子才能成捆并且麦秆不乱,割完后顺势放倒地上不能杂乱,好让后面的人把它打结成捆。

为什么要打结成捆?唯一的目的是了运输方便。如果不运输就不需要打捆。而碾麦场与麦地一定都有距离的,所以都得运输都得打捆。

给成堆的麦秆打捆得用麦秆本身,不能用布条子塑料绳等来捆它,这一方面是就地取材的便利,另一方面是避免解开时的繁琐。而一根麦秆的长度是不够的,所以需要先拿两把麦秆结绳,然后拦腰捆住一堆麦秆。两把麦秆结绳的过程和用这绳子捆住一堆麦秆的过程都是两个蛮有技术含量的过程,其中一项关键内容就是结绳的麦秆麦穗也不能掉,这项技术我当然也是熟练掌握了的,但现在已经遗忘了。捆好后的小麦剁就像下图这样的,金穗满头,腰间束带,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等着被运往麦场。

(图片来源:网络)

8. 

成捆的麦子运到麦场后,接下来的环节便是碾麦。

碾麦的目的自然是要把麦粒从麦穗中脱离出来,所以碾麦之前需要把连着麦秆的麦穗暴晒几天,越熟透的麦穗越便于脱粒,但是割的时候又不能等它熟透的时候割,所以中间必有这么一个晒麦穗的过程,这几天很关键,希望不要下雨,一旦下雨了麦粒就更难脱出来了,并且如果接连下几天雨的话麦粒便会发芽或者发霉,这麦子基本上就废掉了。

碾麦用的专用工具叫“碌碡”。“碌碡”和“辘轳”不同,辘轳是从井里打水用的专用工具,车字旁;碌碡则是碾麦子用的,石字旁。虽然两者本质上都是一种轱辘,但完全是两样东西。

碌碡,碾压用的专用工具,来自网络
辘轳,从水井里济水的专用工具,来自网络

碌碡是用大石凿刻出来的,圆柱状,两端有槽,槽里可以套上木制或铁制的连杆,于是可以滚着走,一个碌碡大约有五六百斤或者上千斤吧,人是推不动的,得用牛拉着碾,或者用拖拉机拉着碾,碌碡这个东西虽然算是大型的农用器械,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因为乡村里石头还是够找的,找块大石头请人凿一个就是,不然农忙时节每家每户都要趁着天气好的时候碾麦子,一碾就是好几天,你总不能在那个时候借别人家的碌碡用。

(图片来源:网络)

9. 

碾过后的麦子,麦粒和麦秆就正式脱离了。由于在碾的过程中人要跟在碌碡后面不停地翻动,所以碾完后的麦粒基本上都掉落在下层,麦秆都在上层了。碾过后的麦秆和麦穗都变得细薄柔软,是极好的火引子,也是家畜冬天进食的重要草料。

所以碾过的麦秆也是不能丢弃的,人们会把它堆成高高的尖尖的麦堆。堆麦堆的过程也是一门大的学问,只有极少数的技术高超的老把式才具有站到麦堆上给每家每户堆麦堆的能力和资格,好的麦堆堆成以后,不需要任何外力保护,风吹不散,雨淋不透,人们每天从上面抽一点麦秆拿回去喂牲口或者引火,这麦堆能支撑一年,直到来年新的麦收时。比如下图这个就是一个堆得很好的麦堆。


(图片来源:网络)

麦堆这个东西,不只是中国北方农村地区有的,应该差不多全世界种植小麦的地区都有的。并且在欧洲一度成为很多大画家的钟爱之物。

比如著名的印象派画家莫奈的著名作品《夏末》,画的就是两个麦堆。这两个麦堆应该是刚刚完成的麦堆,所以还很挺拔。从这两张图可以知道,中外搭建麦堆的技术是很相似的。

(莫奈油画作品:夏末)

再如比莫奈更早一点的现实主义大画家米勒,其经典的代表作《播种者》《拾穗者》都是画的农村生产劳动场景,在其《拾穗者》画作中的远景处就有已经完工的麦堆和正在进行中的麦堆。

(米勒作品:拾穗者)

在他的作品《午休》里,更是给出了麦堆的近景,这两个麦堆应该都还在搭建中,远处那个麦堆旁边还有两辆运麦秆的架子车。那个麦堆的尖还没完成,所以下围的麦秆还都是外形蓬松的,完工前是需要把下围的麦秆抽走一部分变成上图那样子的。

(米勒油画作品:午休)

当然还有伟大的天才梵高了,梵高很喜欢米勒,所以也临摹了米勒的这个麦堆下的《午休》。不过梵高的这个麦堆进度好像比米勒那个还要慢一点。

(梵高油画作品:午休)

很遗憾,中国没有出现这些天才们,来画一画中国的麦堆。只好我现在用笔下写一下了。

谈及麦堆,由于它柔软似床,其实蛮有一点暧昧的色彩,无论是在中外文学影视作品中,麦堆常被用来作为一个具有性暗示的特别场景,某种强烈的、反叛的、不为世俗所接受的性爱过程常在这里发生,比如中国的《白鹿原》,外国的《苔丝》等等,很多了,那沾着麦草味、汗味的燥热的空气。


 

10.         

碾麦完成,麦秆成堆,麦粒脱离,但仍然没有大功告捷,因为这时的麦粒中还有太多的杂质,主要是那些细碎的麦穗麦芒等。所以接下来的一个必要环节便是“扬麦”。

扬麦,顾名思义便是把麦子扬起来,利用风的吹动,把那些麦穗麦芒等细小而轻的杂质吹走,麦粒本身比较重,直接落回原地,所以这是一个麦粒去杂质的过程。

这个过程看似简单,但却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并且需要天气助兴,必须得有风,同时必须风不能太大:这个风得适度,既能把麦穗等杂质吹走,又不能大到把麦粒也吹走。另外,扬麦用的是一种专用的木锨,普通的铁锨都是用铁做的,但扬麦的只能用木锨,大概是因为铁制的会有可能磨破麦粒的原因吧。

决定扬麦的那天需要先测风向,风向必须稳定,不能出现类似龙卷风那样的忽左忽右忽东忽西乱跑的风。判定好风向和风力适合扬麦后,扬麦人需要站在上风口的侧面,不能直接站上风口,那把风给挡住了,不能站下风口,那会吹自己一脸麦麸。

站在上风口的侧面扬麦,我一直认为这是整个收麦子打麦子过程中技术含量最高的一个环节,这是一场人与风的博弈,用木锨铲出扬出的麦子高度要充分、方向要准确,扬出的麦粒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线,阳光下,微风中,定格成永久的画面。

(图片来源:网络)

碾麦堆麦堆扬麦这些环节我都没有过经验,毕竟技术含量太高。不过最后一个环节我是大量参与过了。因为最后一个环节基本上不需要什么技术,最后一个环节的名字叫:晒麦

11.         

晒麦的目的是为了让麦粒脱去多余水分,不至放在粮仓里发霉生虫。

晒麦自然也是需要天气配合的,一般要连晒好几天才能让麦粒充分脱水。但是连晒好几天并不意味着把这麦粒摊在晒场一劳永逸好几天,而是每天要太阳落山时要把麦子收起来等第二天日出后再铺开来晒,因为麦场都是土地,晚上会有潮气,如果不收的话白天晒走的水分晚上又回来了。

当麦粒黄橙橙地铺满了整个麦场时,煞是喜人。那是一种收获后的欢喜和满足。

负责晒麦子的人除了早上铺麦晚上收麦以外,最重要的工作有两项,一项是每隔一段时间,大约一个小时,要用耙子来回翻动麦粒,道理很简单,要把上下翻个个让它们都晒到;另一项活动便是赶鸟,乡下各种鸟多,尤其麻雀多,动不动来一大群吃麦子,如果没人赶的话,它们一天能吃走一小袋,所以每个晒麦子的地方,一般都有一两个赶鸟的小孩在旁边守着。

(图片来源:网络。我记得有一张图很好,但没有找到,就随便配一张吧)

这个活我是愿意干的,在树荫下躺倒就是了,偶尔起来看看鸟。曾经按着鲁迅写闰土捉鸟的方式尝试捉麻雀,却从来没有一次成功,应该是我技术不行。倒是在树荫下躺倒的时候看了好几遍浩然的《艳阳天》第三卷,为什么只看了第三卷,因为那时家里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本没头没脑的《艳阳天》第三卷,开篇就是写的火热的麦收场景,所以印象深刻。直到现在《艳阳天》我也只读过第三卷,就是那时候读的,以后也不可能再读了,所以这本书我一生也就读过第三卷,读了好几遍。

12.         

几天过后,晒透了的麦粒就可以正式装袋了。一年收的麦子能装好几十袋,从太阳落山开始装袋,往往要装到天黑。几十袋麦子码在那里,为期一个月左后的麦收活动就算正式告一段落了。

一家人围坐在麦场上,四周凉风吹来,父亲多半会总结一下,今年一共收了多少斤,交完公粮还会剩多少斤,等等。

整个麦场上洋溢着一股新鲜麦香的味道,大概算是丰收的味道。

(图片来源:网络)

13.         

前几天布谷鸟“mia fu ha huangmiafu ha huang”叫得响亮的时候,我和父亲通电话问他今年小麦收得怎么样,他说收割机几十分钟就收完装袋运回家了,并顺手用微信发来了今年收麦的场景。

儿时那些关于收麦子的活动,再也不会有了。

14.         

那天,我在水果摊前问卖水果的老板:“你这杏子有甜仁的吗?”

老板诧异地瞪着眼睛看着我:“甜仁?杏仁不都是苦的吗?!你看我这大红杏,多好!卖了就剩这么多了,你要不要?便宜点全给你!”

于是我买了一袋子不是甜仁的大红杏,它们一个个看着都很疲惫的样子,不知道是从哪里颠沛流离过来的,神情倦怠,了无生气。 

(照片来源:ph拍摄)

味道自然也是一般。

但我最不能忍的是,卖杏儿的摊贩竟然不知道杏儿有甜仁的。

那是我关于“麦(mia)熟(fu)杏(ha) 黄(huang)”记忆的下半场。

15.         

布谷鸟虽然叫声宏亮,但其实胆子很小,从来不敢真正接近人类。它们总是在房前屋后的高树顶上不知疲倦地日夜鸣叫,也总是独来独往地随着夏天不断迁徙,古人看见它鸣叫时大张的口中鲜血一般殷红,都认为它是在啼血而鸣,而其实只是它的口膜上皮和舌头颜色鲜红而已。

汉语中它有很多个名字:杜宇、布谷、子规、杜鹃、催归、鸤鸠(shi jiu)、鹕鹯(hu zhan)、鶗鴃(tí jué

前面几个还较常见,后面几个名字大概几乎没人能识了。比如鸤鸠,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在《诗经·曹风·鸤鸠》中是这么唱的: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

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

淑人君子,其带伊丝。

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

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

淑人君子,正是国人。

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阵亡的ph手记是永恒的分割线-----------
(PH杂记)
(ph手记二世之:ph手记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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