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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三)

 新用户3134eDv6 2021-06-08
      93年我刚进入学校参加工作的时候,薛老师还是个民办教师身份。那时候,经常见他唉声叹气的,心里愁闷不开。——年龄大了,啥都记不住,民办转公办考试总考不过嘛。
      那个时候,谁转正考试通过的消息,都会在大家中间引起一片巨大的欢喜庆贺。灶上吃饭的时候,饭后树底下、花园边聊天的时候,都是这个话题。除了替他们高兴,就是替薛老师着急。
      那时候薛老师四十五六岁了。人瘦削,沉闷,待人很随和,但极少跟大家谝闲传。他备课上课超级认真,好像要拿这种认真严谨来弥补自己民办身份的缺憾。——其实学生和老师们谁都不在意,在意的也许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深深的埋在心底里头。
      那时候民办教师已经很少了,学校也就剩了三两个人。别人是搞总务或者其他杂务的,年龄比他大,要真不行到时候退休也就那样了。他一直代语文课,用别人的话说,整天跟文化课打交道,考不过也不好给人家交代呀。其实,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看法,那纯粹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心思。这样的心思吧,压抑得他更加沉默寡言了,更糟糕的是,压抑得他在记不住的基础上还有了考试恐慌症——一到考场上,脑子里就像结了霜,一片白茫茫的。
      他跟我住同一楼层,我在南边第二个朝南的房子,他在北边最里面那个房子,我俩斜对面隔一个房子。虽然我教的是英语,但我喜欢看小说,而且房子门一直都是大开着。他每次走过,都要进来跟我坐一小会儿:看看我看的啥书,在我的书架上翻翻看看。
       他来永远都是待一小会儿,然后就赶快回房子。早饭后多是备课写教案,午饭后多是批改作业作文,晚饭后总是看书复习课。
      我刚开始工作还不知道民办跟公办教师身份有什么区别,大家不是都一样的工作么?后来领工资才发现差老远了,民办不及公办的三分之一。难怪他们几个民办身份的人发急呢,退休以后也差异更大了:民办直接就啥待遇都没有了。
      有一次我去他房子溜达,看到他伏案写写划划的,不时地还直挠头。见我进来,不得已暂停一下跟我说话。我很好奇,拿过他的书一看,《教育心理学》。我的头一下子都像爆米花一样炸开老大:这全是干巴巴的枯燥概念和玄乎的理论之类的东西,谁记得住啊?我们大学的时候都是稀里糊涂的过了的,为此没少跟老师套几乎。
      我小坐了一会儿,就赶忙回房子了。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他看书复习,要是再过不了就成大麻烦了。
      我们大概共事了六七年,他终于考过了:成了正儿八经的公办教师,学校会计赶忙给他跑工作。
      那一天,五十多岁的薛老师穿了一身新西服,一双过年也舍不得穿的新皮鞋,锃明挂亮;稀疏干枯的头发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一大早来,就提着一大袋子瓜籽糖,口袋里还罕见的装了两盒硬盒子烟:男的发烟,女的发糖发瓜籽。那天中午,学校灶上包的饺子,晚上还弄了个舞会:唱的唱,跳的跳,领导同志,年轻的年老的,大家一起陪他高兴开心。
      这哪里是他一个人的事啊,简直就是大家共同的事情。
      薛老师转公办以后,工作的劲头儿更足了:早自习很早就来,一个学生一个学生的转;晚自习下过半个小时才冒黑回家(他家就在学校附近,每天三顿饭跑趟儿)。来我房子跟我座谈看书心得的机会也多了,我也经常给他推荐自己看过的好书——余华的《活着》就是推荐者之一。
      薛老师字写的不错,工整。语文课教案,写得工工整整的,用完一个教案本就往办公桌底下一放。几十年下来,教案本成了厚厚的七八十公分高四摞子。
      他曾经从码得整整齐齐的教案本里拿出一些给我看过,哪一学期第几本,标注得清清楚楚。里面都是蓝色钢笔、蘸笔和油笔的正楷字,有些部分有红色勾划和说明、强调的重点。我很是惊奇:这么多年的教案本,他居然都好好的收拾着。
      薛老师也爱写毛笔字,每年春节给大家义务写春联。听说一放寒假,他就在街上卖春联。他虽然是城镇户口,但爱人没有工作,属于一头沉。大家有放假没事儿的,就去给他帮忙裁个纸了,挪个对联了。
      我快要调走的前一年,薛老师退休了。那几天,他骑着自行车每天带一点儿东西。被褥书籍都好办,难携带的是他那些宝贝教案本儿:卖吧,不值钱,他也舍不得。不卖吧,那么四大摞,得几趟跑。
      那天早上,他猫着腰从桌子底下往出一沓一沓搬的时候,连年份都按次序放着:新的是近几年的,早三十多年前的,已经变潮发霉,有些水渍了,像一圈一圈的地图一样。
      他拿手掌细细地摩挲着心爱的教案本,就像母亲在抚弄怀里的新生儿:疼爱,自豪,惋惜,还有不舍。他的目光里,包含着我从来没见过的复杂感情。
      我想到了那年他们家过十月会,他特意请我们大家去家里吃了酒菜。家里是想象得出来的清贫,只是书房里满是他的教学书籍,还有这些年他获得的奖状荣誉证书,民办转正的证书放在C位最醒目处,还拿一个塑料袋子紧紧地裹着。看来,这应该是他最看重的。
      我当时心里猛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有一本他自己出的书放在这里,那份量肯定更不一样了。真的,那么多年的教学经历和经验,就是一本丰厚实在的礼物,遗憾的是他们没有送出来让大家分享。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每次我想到他,就会在我心底里翻腾。我便时时提醒自己和周围人:在你走过的路上,不能只留下汗水,还应该留点痕迹,将来好有东西可以回味。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乒乓球初级爱好者,写作初级爱好者。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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