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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武康路 走进395号花园洋房(作者:​冯艾弥)

 李平东方明珠 2021-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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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艾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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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物,外表的美总是比内在的美容易被人发现并赏识,这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颜值”,对于建筑来说更是如此。从淮海中路武康大楼下穿过,转到武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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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几分钟,一幢外表靓丽的独立式花园洋房让人眼前一亮——武康路395号。这是一幢带有巴洛克风格特征的欧式建筑,创建于1926年,建筑师及最初的房主至今尚无资料可查。当初这里是法租界,1907年公董局投资修筑这条马路,命名为福开森路,沿路的建筑大多由欧洲建筑师或旅欧的中国建筑师担当设计,也是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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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经常走武康路,每次路过这幢美丽的建筑,总要抬头仰望,被它的神秘浪漫所吸引,因为世界小学大礼堂就在隔壁。那时人尚小,不懂什么建筑啊艺术啊,只觉得这是一幢漂亮的大房子,也没有注意门口挂什么牌子。在这一带经常会看到著名电影演员孙道临、白杨、冯喆、顾而已、牛犇等。记得一个夏日外出,雨初歇,看到一辆黄包车驶来,停在余庆路口,一位女士上身短袖白衬衫,下面一条鲜艳的碎花长裙,急急地从黄包车上跳下来,地面汪汪一滩水,女士竟然不顾不管,哔哩啪啦踏水淌过,抬头一看,正好她摘下墨镜,哟!是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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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不常走武康路,因为读中学要去别处,后来去了东北务农,上世纪70年代回沪,差不多有几十年未去武康路。进入21世纪,经常要去上海图书馆,又开始走这条路,亲眼目睹原来小学大礼堂变身为徐汇区老房子艺术中心,此时隔壁的395号在大修,从灰色变成纯白色,令人刮目相看,但大门依旧紧闭,少有人进出,后来这幢建筑又再整修,外饰浅黄色,大门铸有镂花,但还是很神秘。

今年八月,我有了一个难得的采访机会,得以进入这幢高贵美丽的花园洋房。从大门进去,穿过通道即可绕到房子的正面即南立面,房子的底部由粗粝灰岩砌成高基座,若将基座算在内,整体为四层。南立面有入门柱廊,室外楼梯双向对称,阶台从基座依次通往一楼阳台,上面两层均有阳台,前面是绿色草坪,巧妙地将马路转到房子背面,就此隐藏一些私密。

北立面朝向武康路,上下左右多个阳台,讲究对称,这在上海欧式建筑中比较少见。仔细观察,底廊立柱撑起一楼阳台,而上面两层的弧形阳台均以宽腿支撑,凭空跳出,栏杆用一个个宝葫芦形状的支柱组成,状如镂花。天气晴朗时,无论是曦晨还是落日,都有阳光穿照进来,梧桐树荫衬映,形成各种美妙的曲线和圆圈,光与影翩然起舞,于是这幢花园洋房便有了节奏、律动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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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立面的楼梯和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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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立面的弧形阳台

这幢别墅的引人注目,不仅是其富于变化的外立面及南北对称的优美弧形阳台,还有那与众不同的屋顶屋面。其屋面有好几个,错落有致,不仅开有多个老虎窗,还在东西屋檐上立起椭圆形装饰窗,下面的窗洞呈拱券,拱顶下部装饰精美,繁复却不失流畅,整幢建筑的凹凸感及立体感非常突出,有着极为特殊的美学风格和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美感是这幢优秀建筑的重要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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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屋内,空间很大,带有穹形曲面或规正形状的门窗都有多层装饰性线条,紫檀黑的实木楼梯与洁白的墙面形成强烈的色调对比。但各个房间都不大,客厅里也没有华丽的吊灯,室内的壁炉简洁。富丽的外表和质朴的内在,让这幢别墅不同凡响——颜值很高,但内在纯朴。

上世纪20年代,这里曾挂牌“北平国立研究院”。当时的北平国立研究院相当于现在的中国科学院,那么北京与上海、严谨科学与浪漫艺术建筑是如何结缘的呢?这个话题饶有趣味,萦绕在心头已久,查阅多页资料,还去大隐书店翻阅钱宗灏先生撰写的《武康路395号》,摘其精要,再增一些自己的补充与图片,缀成此文。

1927年的福开森路,393号为世界社所有,395号为叶恭绰所有。叶恭绰先生早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仕学馆(后更名“北京大学”),其后留学日本,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1920年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民国后担任南京国民政府铁道部长并兼理交通银行、交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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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石曾先生          叶恭绰先生

1927年国民党中央为设立国立研究院开会议决,筹备委员李石曾提议同时设立地方性的研究机构。8月行政院做出决定,先以北京大学研究机构为基础组建国立北平研究院,9月9日宣告成立,李石曾出任院长。北平研究院的研究机构分理化、生物、人文三部,下设物理、化学、镭学、药物等九个研究所及测绘所。

1933年9月,镭学研究所所长严济慈来到武康路393号世界社作学术演讲,并为研究所搬迁事宜在上海考察。此时北大教授顾孟余已经先到了上海,将药物研究所暂寄于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410号中法大学药学专修科内。学者们与世界社商洽后,准备把镭学研究所和药物研究所一同放在世界社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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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济慈先生是中国现代物理学奠基人之一,早年留学法国时与物理科学家居里夫人有过多次交往,且为法国居里实验室做过一些有效的工作,因此他回国时得到居里夫人的亲笔鼓励和帮助。严济慈学成回国后,积极创办物理研究所和镭学研究所,并培养出钱三强、钟盛标、钱临照、陆学善等多位中国物理学精英。

叶恭绰先生与李石曾先生交情不错,闻此消息,慨然以此屋赠与,作为药物研究所与镭学研究所的新家。1936年春,药物所先行迁入,同年,镭学研究所也从北平南迁至上海,代表当时中国科学最前沿的两个研究所落户于福开森路,对外挂牌北平国立研究院。据说,药物所使用这幢楼的一至三层,镭学所在四层。

1937年8月,中日淞沪会战在上海爆发,北平国立研究院奉命南迁,因福开森路处于法租界,研究工作未受太大的干扰,镭学所一分为二,所长严济慈去了昆明,上海机构由郑大章和陆学善负责,药物所也栖身395号。1938年至1941年,镭学研究所还得到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赞助的钱款,得以继续开展研究。

药物所所长赵承嘏,1906年录取官费留英,又赴瑞士深造,获得硕士、博士学位,是中国第一位化学博士。在上海与他一起工作的还有庄长恭、高怡生等一批药物学专家。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租界沦陷,日军去武康路药物所抢夺设备仪器,所长赵承嘏据理以争,理由是研究所使用的经费是法国退还的庚款,他与日军斗智斗勇,在法国领事馆的帮助下,夺回被日军运出的药物实验仪器,保全了药物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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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一位化学博士赵承嘏先生

日伪并不死心,几次三番前来纠缠。1941年镭学研究所上海机构的负责人郑大章先生因操劳过度,心力交瘁患病去世,另一位负责人陆学善先生与日伪周旋多日后愤慨辞职。1944年7月,日伪强行进入该所但占用时间仅一年。

1945年8月,美军在日本广岛及长崎扔下两颗原子弹,日本投降,汪伪政府下台,国民政府收复上海。1946年国立北平研究院认识到原子能的巨大威力,将镭学研究所改名“原子学研究所”,新址选在北平,由从法国留学回国的钱三强担任所长,他是严济慈培养的中国物理学高端人材,为中国原子能科学事业的创立发展和日后新中国的“两弹”打下坚实的科研基础。2012年中国科学院将中国在1997年发现的一颗小行星命名为“严济慈星”。

回过头来谈当时的药物研究所,其与镭学研究所两个科室仍然驻于武康路395号,皆因赵所长的矢志不移,还与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国桢先生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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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上海市长吴国桢先生

1946年5月吴国桢接任上海市长,经他的批准,武康路395号北平国立研究院两个研究所继续进行科研工作,与393号世界社共同开展各项科学文化活动。有1947年的上海地图为证,在地图上可以看到两家科研文化机构并立武康路,中国化验室紧贴着世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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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5月上海解放。1950年北平国立研究院被中国科学院接管,药物研究所变成上海药物研究所,迁去他处,几年后成为中国科学院药物研究所,1966年赵承嘏先生被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2003年药物研究所搬迁至浦东张江高科技园区,成为一家综合性创新药物研究机构,中华药物科研精神代代相传,成为中国科技史上存世最悠久的药物研究所。昔日上海滩风云变幻,所长赵承嘏坚守武康路395号长达二十六年,其中的艰辛曲折,科学家的顽强斗志,被后人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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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科研人员寻访当年武康路旧址

1953年武康路395号被华东文教委员会接管,是年9月上海电影演员剧团成立,10月入驻武康路395号。剧团首批共有112名演员加入其中,有我们熟悉的金焰、白杨、赵丹、上官云珠、秦怡、王丹凤、舒适、冯喆、孙道临、沙莉、凌子浩、黄宗英、刘琼等,上海电影演员剧团的团长是张望,金焰任副团长,后来由白杨、张瑞芳接任,再往后由向梅、何麟等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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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50年代上海电影演员剧团成立 部分演员合影

1969年文革期间,当局认为这幢花园住宅是西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象征,硬将上影演员剧团迁出,转手调拨给燎原服装厂作为生产用房,多年后这幢建筑的部分内部结构及装饰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底楼损坏尤甚。但它的命运比隔壁的393号好一些,50年代期间393号有一部分已经成为民居,若当年让“72家房客”搬进395号,这幢优秀的建筑将体无完肤,真是不堪想像,此乃不幸中之大幸。

1977年该建筑大修,上影演员剧团回归原处。上海电影人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剧团里有不少著名的艺术表演家和演员,其本身的海派艺术内涵和表演多样性的形式,与这幢建筑的靓丽浪漫,在艺术精神层面上完美契和,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然而好事多磨,20多年之后因为内部体制,2003年上影演员剧团再次被迁出。引起团内种种不解、困惑。后来经过上影演员剧团的老团长张瑞芳、骨干演员以及上海文化界同仁的积极呼吁及多方奔走,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15年后上海电影演员剧团回归武康路395号,现任团长是佟瑞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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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塑像                张瑞芳塑像

2018年10月29日是上海电影剧团成立65周年,也是回归武康路的大喜日子。当日《新民报》早版报道消息,我与众多影迷赶到武康路395号门口,亲眼目睹这一喜庆的场面,分享上海老艺术表演家和中青年演职人员的欢乐。

上海四代电影人笑语盈盈,欢聚一堂,青石小道上镶嵌着他们的手印和姓名,大家铭记老团长张瑞芳的殷切嘱咐:“即使中国电影的发展遇到再大的困难,演员剧团也不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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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来到2020年,上半年新冠病毒全球蔓延,所幸上海各方严密监控,到夏季基本上已控制住疫情。夏日炎炎,在梧桐的绿荫里,我走进这幢美轮美奂的巴洛克风格建筑,细细观赏,轻轻抚摸,光和影在绮丽的外阳台上渐渐移动,如梦似幻。底楼走廊及会议厅挂着上海各时期优秀电影海报剧照及艺术表演家的大幅头像,近一个世纪的故事联翩起伏,在老洋房里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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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的交接穿越时空,中西科技在这里交融,海派文化在这里蕴成;艺术精灵在屋顶飞旋,科技之星在夜空闪耀,昔日传奇在这幢花园洋房里回荡。今年有此荣幸,走进从小仰慕的老洋房,实现我童年的梦想,感恩上海,感谢严永瑄老师,她也是一位老演员,曾经担任上影演员剧团的副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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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上海老演员达式常、朱曼芳、严永瑄、秦本理在武康路395号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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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一条幽静的小马路悄悄开拓,至今梧桐高大苍郁,阅尽世间人事悲欢;静悄悄,一幢建筑临街而立优雅雍容,中法科技文化融合,静守岁月美丽隽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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