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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高永康||父亲的打场号子

 颍州文学 2021-06-15

父亲的打场号子
 高永康
 
这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从头至尾,就一个字。我不懂音乐,无法谱出它的旋律,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打场号子”。
也许,你可能听过黄河、长江岸边赤背的纤夫、逆流拉纤的船工号子;可能听过开山筑路汉子震摇山谷的劳动号子;也可能听过沃野千里的农村在建房垒院时,四个壮汉用粗粗的麻绳牵引夯石打夯时喊出的打夯号子;可你,决没有听过这种号子,这就是我父亲独创的“打场号子”。
这是一种独特的声音,一种撼人心灵的呐喊。
在我的老屋西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约二分的宅地。那是我爷爷那辈从我们这支家族的先人那里分得的财产。宅地四周零星的栽了几种树,有柳树、有榆树,还有楝树,宅地中央没有栽树,平日里种点瓜菜之类的东西,因为,到了麦收季节,这里要按场打麦。

每到麦收季节,快到芒种的前些天,田野里的麦穗逐渐变黄,麦粒也坚硬充实,动镰割麦的日子就要到了。这段日子里,每家每户也开始准备麦收的各种家什,迎接一年一度最繁忙的日子。各家的男人们,也开始选地碾场,准备打场脱粒了。
割下来的麦子,捆成一捆捆,运到早已平整好的麦场里,先用铡刀把成捆麦子的麦头部分铡掉,均匀地摊撒在场里,在炽热的阳光下晒一上午,麦穗和秸秆都晒焦了。这时,我父亲就会把家中那条瘦弱的黄牛牵到场里,套上牛耕,牛耕挂在石磙的木框前面,石磙后面再挂上耢石,耢石上面放一只粪箕子,那是准备随时接老牛的粪便的。阳光越毒,越是打场的最好时机。父亲一手牵牛绳,一手拿着牛鞭,吆喝着,催动黄牛,开始碾压干透了的麦子。一圈又一圈,碾压一遍,再把麦秆翻转过去,继续碾压。热浪在空旷的平原大地上肆虐着一切生灵。在这个季节里最爱展示歌喉的杜鹃鸟也躲到浓密的大树叶丛里,懒散地闭目养神,只有几只雄性的知了,断断续续的鸣叫着,努力地完成着短促生命的绝唱。平日里就营养不良的黄牛,喘着粗气,周身淌着汗水,艰难地拖着身后的石磙,石磙和木框的轴头磨擦着,发出“吱吱”的怪叫声。阳光下,一人、一牛、一石磙、一场麦、空寂的穹庐下,是那样的诗情画境。真的,那真的是一幅画,一幅农夫劳作的淡雅素描。
只有蝉的鸣叫吗?不,这幅画中的农夫,我的父亲,此时开始了他的吟唱:“遛——遛,遛——遛,遛——遛——遛,”一种奇妙的曲调在他口中迸发而出,抑扬顿错,舒缓有方。开始,声音慢慢吐出,低沉轻柔,如小溪流水,缓缓流淌;逐渐地,声调爬高,由轻吟浅唱,直到引亢高歌,从“哼”到“喊”,如波涛逐浪,汹涌奔流。从小小的打麦场里,弥散开来,飘荡在旷野的上空。父亲牵着牛绳,眯着眼睛,缓缓地随黄牛的转动而移动脚步。吟唱几声,他就轻扬牛鞭,对着黄牛吆喝一声:“哈,大牛!”是吆喝,更像是鼓励。接着又重复着吟唱。此时的父亲,已是物我两忘,深深地陶醉在那如痴如醉的意境之中。那首号子,没有固定的韵律,他可随心所欲地唱出来喊出来,没人教他,我也没听过其他人吟唱过,倒是一位本家叔叔学会了这种号子。
我听着父亲的号子,犹如阵阵清风拂面而来。这平淡简洁的号子声,从父亲口中唱出来,喊出来,竟是如此的美妙动听,如此的清越激扬,如此的沁人心肺。号子声中,我听出了父亲对丰收的喜悦,对美好生活的期盼;我也听出了号子声中的苍凉,听出了号子声中的雄壮;听出了对艰辛生活的无奈,也听出了直面艰难困苦的倔强;这明明是一个饱经苍桑的农民对天地倾吐的心声。
这种心声,我的父亲一直倾吐了几十年。

从我幼时起,也是人民公社化之前,我家那几亩薄地,一亩地的小麦也只能收几十斤,最多就是百来斤吧。就那可怜的收成,我父亲也是唱着他的号子,认真地把每一粒麦子都收获到家中的粮囤里,因为那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粮,是生存的保障。
人民公社化以后,农村的生产队就是一个大家庭。生产队的麦子收割以后都集中运到一个大的打麦场里。行家里手的父亲,每年都会是打麦场上的主角,他也总忘不了吟唱他的“打场号子”。
改革开放,实行土地承包后,我家也分了承包地。每年的麦收季节,我家那小小的打麦场上依然飘荡着那悠扬的号子声。
直到八十年代,农村普及了小手扶、小四轮,打场的时候,再不用牛拉石磙了,父亲好像失去了他演出的舞台,再也不唱他的“打场号子”了。那撩人心弦、沁人心肺的号子声也就淹没在历史的过往之中。
几十年的风雨苍桑,广袤的农村大地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地耕作全部实现了机械化,以前的犁耕耙拉,被多种功能齐全的大型机械替代!父亲的石磙和牛鞭也成为收藏爱好者追寻的老物件。年轻一代的农民把自家的承包地流转出去,到外地,到经济发达的地区打工,他们挣得丰厚的钞票,也学会了各样的先进技能,他们不少人又回到家乡,落地生根,办起了大大小小的工厂、企业,改变着家乡的面貌。他们享受着现代化的生活,也传承着祖辈勤劳奋进的不屈精神。
父亲走了十来年了。他带走了一生得意的“打场号子”,却留下了号子里蕴含的无尽财富,留下了那仍在穹苍中飘渺萦绕的不绝之音。
 
全文写于2020年春月
 

作者简介:高永康,1967年12月参军,曾任军委工程兵54师1O3团"风雪高原工程兵好十连"文书,团政治处宣传干事,机械二连付指导员,长期从事宣传报道工作。转业后一直在行政机关工作。现为永城市作协会员,近年陆续在地方刋物及网站发表散文1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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