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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诗意艺术

 七七的时光 2021-06-15

艺术与经验世界的区别大概就如厨房里同时存在着苹果和苹果画,一个是作为物质实体而存在,另一个是作为艺术实体而存在。艺术有自己的边界,它们同周围的世界隔开,可以取代现实世界,但不会和它混为一体。正是这种自成一体的状态,这种艺术自身内在的生存力,使它能够脱离历史而独立。回忆的文学是追溯既往的文学,中国古典诗歌始终对往事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敞开怀抱:这个世界为诗歌提供养料,作为报答,已故的过去像幽灵似的通过艺术回到眼前。

先以杜甫的一首小诗为例——《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是一首描述相逢的诗,它回忆的是很久以前的某一时刻,那么这四行诗的诗意在哪里呢?在于说出的东西同这两个人正在感受和思考的东西之间是存在距离的,诗意不仅仅在于唤起昔日的繁华,引起伤感,还在于这种距离。这些词句犹如一层轻纱企图遮掩,实际上反而增强了其掩盖之下的情感。

这首诗是回忆、失落和怅惘的诗:失去了的过去,可以预见的、完全没有希望的未来。然而整首诗没有一个字提到与丧失有关的事,它谈到的只是相会,往昔的幽灵被这首诗用词句召唤出来了。我们读到这首小诗,或是在某处古战场发现一枚生锈的箭镞,或者是重游某处故景,这首诗、这枚箭镞,或这处旧时游览过的景致,在我们脑海中就有了让人辨别不清的双重身份:它们既是局限在这三维空间里的一个具体对象,是它们自身,同时又是能容纳一切东西的一个场所。这种诗、物和景划出了一块空间,过去通过这块空间又回到我们身边。

每一个时代都在向过去探求,在其中寻觅发现它自己。后世诗人所写的怀古诗,其中很多因素已经出现在《毛诗》的传文里:诗人邂逅相遇的遗址,人类的失落与大自然的周而复始之间的对比在诗人心中引起的不安和激情,失落造成的空白所留下的轮廓,它们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使他流连忘返。

《诗经·黍离》这样写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毛诗·序》对它的解释是:“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诗本身并没有交代与它相关的历史事件和人物,毛亨在这首诗里看出怀古来,也许是有理由的。写这首诗的作者看到的与其说是一片青葱的禾黍,不如说是湮灭的古周都的废墟和它衰落的历史。而我们这些后来的读者,也应当深入到这首诗的内部,不仅要看它表面的东西,而且要看它内在的东西——不是一个人走过一片黍地这种外在现象,而是它所说的“中心”,是面对遗迹而产生的对往事的忧思,这种往事埋藏在表面的,给人以假象的禾黍之下。

同样借黍稷来怀古并且为后人称道的还有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它与《诗经·黍离》的不同之处在于通过荠麦来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并且诗词发展到姜夔所处的时代已经更为直白浅露且言为心声了。

回忆总是同名字、环境、细节和地点有关。相比起来,回忆某个无名无姓已经作古的人,显然不如回忆某个具体的人来得生动。在回忆方面,孟浩然称得上是位了不起的回忆者,他的《与诸子登岘山》写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人们热衷于把被回忆者的名字铭刻下来,即刻在石碑或者其他纪念物上,也刻在自然风景上。自然场景同典籍书本一样,对于回忆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时间是不会倒流的,只有依靠它们,才有可能重温故事、重游旧地、重睹故人。场景和典籍是回忆得以藏身和施展身手的地方,它们是有一定疆域的空间,人的历史横亘其间,人性在其中错综交织,构成一个复杂的混合体,人的阅历由此得到集中体现。

以上谈到了“黍离”和“石碑”作为两个不同的回忆意象在古诗中所构筑的诗意艺术,回忆越是需要运用匠心,诗人就越是不得不去研究艺术的要求,一首体现出传统风格的诗,即是主宰回忆的尝试,也是对前人技巧的冥思。

让我们再从宋代杭州的一座楼阁开始,时间是晚春。从楼阁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西湖,西湖边上的柳树冒出绿叶,看上去像是有一层淡淡的绿雾,在这座亭台楼阁中有这个城市艺术界中的精英——诗人和词人、鉴赏家和爱好诗词的达官贵人,还有几名杭州城内最有名的妓女。

这一天其中一项游乐安排就是演唱当时最负盛名的词人——吴文英新作的词,由于他精通音律,在风格上喜欢堆砌典故辞藻,以及他的词能够表现出细腻的感情变化,因而备受时人推崇。他在《莺啼序》的前两阕写道: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溯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第一阕结尾的感情转折将把词人引入回忆里,因为吴文英这位宋代最后一家大词人,也是一位回忆的诗人。他是时代的喉舌,是南宋最后一代的喉舌,这一代人在哀婉迟暮的情调中培养和寻求极大的快感。回忆和过去在文学中居于中心地位,发展到南宋已经有很长的传统了,但是,在此之前它们从未变得像在这些年那样举足轻重,它成为一种风尚,几乎成了审美领域风靡一时的嗜好,这与时代不无关系。

接着,再来看看词人关上的、抵御春寒的出口:绣户。这个同刺绣有关的术语,也可以用来指精镂细刻的和华美的雕琢,在这里就是指雕绘华美的木质门户。不仅如此,绣户通常会使人们联想到女子的闺阁,同孤立无援的情态、畏寒的感受以及后面的被遗弃的情人的神情一样,它强烈地使人想到这是一名女子在说话。

然而,吴文英的词很快就揭示出是一名男子,是词人自传式的“我”。他作出这种姿态,也是出于艺术的雕琢。这让我想起晚唐的韩偓也有一首与“绣”有关的诗——《已凉》: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血屏风画枝折。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虽未谈及回忆,但从“绣帘”、“屏风”、“画枝”、“锦褥”等词却能看出作者精雕细琢的痕迹,这种艺术上的雕刻是在很大程度上展现出一种绝美的诗意。

下阕回忆起“十载西湖”,对大部分词来说,回忆起过去的爱情和欢乐,都同回忆起杜牧的《遣怀》有关: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我们从杜牧这首诗中可以观察一下有关一个人过去的那些生动的,属于他个人的回忆,同有关诗歌所描写的过去的那些生动的形象,是怎样融合在一起的,观察一下特殊的东西是怎样变成合乎传统风格的类型化的东西的。

在他的整首词里,他的回忆借助那些取自旧有的诗和故事的片段而组织起来,在这里或那里换几个字,以表明这片过去的景色是他自己的——是“西湖”而不是“江湖”,用“十载”而不用“十年”,是“杭州”而不是“扬州”。但是,词人宁愿放弃这种特殊性,以此作为代价,来换取对一般类型的丰富的联想,当他吟“十载西湖”时,我们听到的是“十年一觉扬州梦”。在这种回声里,我们立刻明白,紧接下去的第二阕将是对欢乐的回忆,我们知道它一定会有的结局。

因为回忆具有根据个人的回忆动机来构建过去的力量,并且能够摆脱我们所继承的经验世界的强制干扰,在“创造”诗的世界的诗的艺术里,回忆就成了最优模式,其次就要数梦了,在传统的叙事和戏剧里,回忆是最有力量的模式。在这种建立在回忆模式之上的艺术里,一种双重性出现了:回忆不仅是诗词模式,而且是诗词偏爱的主题。于是,一种回忆的诗意艺术就这样被建构起来并经历几千年的历史被传承了下来。

参考书目: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上、中 刘松来主编

《中国古代文学史》一、二 郭预衡主编

《追忆》 宇文所安著 郑学勤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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