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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无意识”如何延续?

 大学语文研究 2021-06-16

昨天发《母语高等教育研究》之“微观研究”,引用了李书磊《村落中的“国家”》一书中田野调查的案例,想起在我女儿小时候,我也做过类似的家庭实验,并写有报告,遂翻出来重发。

“集体无意识”如何延续?

——试用“神话-原型”理论读解何姚作品

      :荣格“神话-原型”理论认为集体无意识是人的无意识的深层结构,这是一种来自久远年代的原始意象或神话形象,这种意象或形象通过遗传得以延续。本文认同集体无意识的存在,但对遗传说提出质疑,认为应该从后天学习以及从儿童与原始人心理结构的相似来进行解释。

    关键词:集体无意识;神话;原型;延续

      :(2001年)何二元,父亲,50岁,杭州师范学院教师;何姚,女儿,11岁,杭州濮家小学4年级学生。

    弗洛伊德用人幼年时的心理压抑来解释日后人的无意识,而荣格则用“集体无意识”来解释无意识的深层内容,他认为,人的精神不但可以分为意识与无意识,就是无意识也还可以再分为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两部分,弗洛伊德只注意到个人无意识部分,而只有世代相传的集体无意识才能提供人更加重要的心理潜能。

    荣格的理论很诱人,对于我们这个有着牢固集体主义传统的国度,这是一种非常“有用”的理论。特别是这种理论披着“神话-原型”和“人类精神”的外衣,对于文学创作和人文精神构建都极具诱惑力,一旦介绍进来,便得到国内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一致认同,以至于很少有人想到问一个不能不问的问题,这就是:

    ——“集体无意识”的延续究竟如何得以实现?

    在荣格的论文中,我们可以不止一次地读到:集体无意识“并非来源于个人经验,并非从后天中获得,而是先天地存在的。”“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意识之中,因此也就从未为个人所获得过,它们的存在完全得自于遗传。”因此如果我们结论说,荣格认为人的意识是可以由遗传获得的,这应该不是一种误解,而按照我们的经典哲学理论,可以把它归入到“客观唯心主义”范畴。

    然而荣格本人尽管一再地嘲笑唯物主义,却坚决否认上述指责,他说:“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则主要是'原型’”,“原型本身是空洞的、纯形式的,只不过是一种先天的能力,一种被认为是先验的表达的可能性。”“尽管这些天赋条件本身并不产生任何内容,它们却给予那些业已获得的内容以确定的形式。”因此,它们只是“没有意义的形式”。这样,荣格把“集体无意识的内容”解释成只是“没有意义的形式”,避免了人的意识内容可以遗传的误解。

    但是,当他把“原型”等同于“原始意象”时,问题又发生了,他说:“原始意象或者原型是一种形象……它本质上是一种神话形象……它们为我们祖先的无数类型的经验提供形式。可以这样说,它们是同一类型的无数经验的心理残迹,……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

    这样,荣格尽管小心翼翼,最终还是使用了“形象”、“神话形象”这一类表示意识内容的概念。或许荣格所说的“形象”“表象”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或许“形象”一词根本就是翻译不慎的问题,那么,让我们避开语词的纠缠,直接来看看荣格为说明集体无意识而举的例子,这应该比抽象的概念更能说明荣格的本意。

    不难发现,荣格用来证明集体无意识的例子多数都非常神秘和怪诞,或者说例子本身并没什么,但一经他分析就变得非常神秘和怪诞。在《集体无意识的概念》这篇论文里,他以“例子”为题专门用了一节的篇幅介绍了一个他认为非常能够说明问题的例子。他说,他曾遇到过一个妄想性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天,这位患者站在窗前,摇头眨眼地看着太阳,并对他说:“你肯定能看见太阳的阴茎——我把头从一边摇向另一边时,它也跟着我摇,风就是从那地方产生的。”当时荣格认为这不过是这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妄想,然而四年后,他在巴黎国立图书馆里的一部希腊抄本中读到这样一段话:“那太阳是我的父亲上帝……从太阳的圆盘上垂下一段象管子一样的东西,它向着天的西边摇晃,就象吹着无穷的东风一样。但如果有西风往东边吹来,你同样可以看见它向东边摇晃的景象。”于是荣格又联想到中世纪的一幅图画,描绘一根管子从上帝的宝座上垂下来,伸进了玛利亚的身体,使她怀了孕。荣格在确认那位患者完全没有可能看到上述抄本和图画后,相信这只能是通过“集体无意识”得到的印象。

    在这个例子里,荣格实际上把“没有意义的形式”变成了“具有宗教意义的形式”,不但是形式,而且还附有非常具体生动的意识内容,这些形式与内容一起经由遗传而成为“集体无意识”。看来人们对荣格理论的“误解”不是没来由的。

    荣格的“遗传”说漏洞很多,事实上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对幻觉和原始意象,心理学除了提供用来进行比较的材料和提供用来进行讨论的术语以外,实际上是无能为力的。(上述材料见荣格的《心理学与文学》,以下凡出自该书的材料,一般不再一一注释。)

    看来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至多还只能算是一种假说,而现在我们所能够做的,也只是继续收集材料,进行个案分析,作出证明或证伪。坦率地说我对于这一理论的可行性,是先验地缺乏信任感的,因为如果要确认某一材料来源于集体无意识,那么就必须排除该材料被后天接触的可能性,然而“说有容易说无难”,事实上我认为即使面对一个很小的小孩子,你也不可能梳理他的全部思想。除非对他做全封闭的研究(这是不人道的),否则在如今这个信息密集媒体发达的社会,没有谁敢说自己掌握被研究对象的全部材料。据荣格自己说,他曾试图进行这样的分析,结果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几乎要睡着了。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试图进行“神话-原型”研究呢?理由很简单,因为这种理论确实很诱人,我很难抗拒它的诱惑,或者如荣格的说法,作为现代人,在我的潜意识里就有这种需要。我想别的介绍者和研究者大约也会有类似感受,当我们听到荣格用充满诗意的话语描绘出下面的图景时,又有谁不会被激动呢?——

    这种神话情境的瞬间再现,是以一种独特的情感强度为标志的。仿佛有谁拨动了我们很久以来未曾被人拨动的心弦,仿佛那种我们从未怀疑其存在的力量得到了释放。……一旦原型的情境发生,我们会突然获得一种不寻常的轻松感,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运载或超度。在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人类,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

    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引、压倒并且与此同时提升了他正在寻找表现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他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长夜。

    下面我将用于分析的材料,主要是我初为人父,对小女何姚作的一些观察和记录。“知女莫如父”,既然“神话-原型”理论要求把握一个人的全部意识内容(尽管这不可能),那么这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小女何姚,今年11岁,从3岁起,我便开始记录她的牙牙学语,觉得是些非常有意思的“作品”,待她学会写字后,自己又继续了这一记录(或者说创作),至今已有丰富的材料。

    何姚创作,完全是即兴的,游戏式的,超功利的,所以我愿意把这些记录材料,称为真正的艺术作品——这就有了研究的意义。因为按照荣格的意见,研究集体无意识最好的材料是艺术作品,因为艺术作品的本质在于它超越了个人生活领域而以艺术家的心灵向全人类的心灵说话,因此艺术家在创作时已不是个别的人,他是更高意义上的“集体的人”,是一个负荷并造就人类无意识精神生活的人。

    但愿如此。

    何姚最早做的一首诗叫《小木马》:

    刚刚刚,刚刚刚/ 我骑着一匹小木马/ 走天涯,走天涯/ 我的小木马,记住家/不烦脑筋回到家/ 去见爸爸和妈妈/ 我带着爸爸上天涯

    小木马,走天涯/ 刚刚刚,刚刚刚/我的小木马/ 骑到天涯都不怕/ 爸爸骑着小木马/ 走天涯,走天涯/ 妈妈教我学习/ 爸爸教我唱歌/ 我的爸爸妈妈/ 都是最好的小孩

    姥姥抽烟抽烟抽烟/ 姥姥骑着小木马/ 走天涯。姥姥抽烟/ 我给姥姥端杯茶/不叫姥姥抽烟/ 姥姥不烦恼/ 姥姥骑着那匹小木马/ 走天涯,不烦恼

    当时何姚不到4岁,在床上骑着棉被嬉戏,完全无意识地、即兴地,非常突然地,开始滔滔不绝地朗诵她的作品,这情形真象荣格说的“这些作品或多或少完美无缺地从作者笔下涌出。它们好象是完全打扮好了才来到这个世界,就象雅典娜从宙斯的脑袋中跳出来那样。”这首诗无疑包含着原型,荣格说“生活中有多少种典型环境,就有多少个原型。无穷无尽的重复已经把这些经验刻进了我们的精神构造中,它们在我们的精神中并不是以充满着意义的形式出现的,而首先是'没有意义的形式’,仅仅代表着某种类型的知觉和行动的可能性。当符合某种特定原型的情景出现时,那个原型就复活过来”。骑马走天涯,是我们祖先几千年来重复进行的一个生活典型,这同时也是一个“回家”的原型,在我国最典型的当属那首著名的元曲: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当然何姚没有这么高雅,然而原型既是一种全人类的声音,当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克服雅俗之间的沟壑。问题是这个原型是怎么潜伏进何姚头脑里的?如果是遗传,那么就必须排除她后天学习的可能,但是我不能肯定她在将近4年的生命中,没有从外界(游戏、故事、画本、电视等等)接触过这一原型,事实倒是接触的可能性非常大,她在做诗之前,已经首先学会了讲故事,大约在3岁的时候,她口述了孙悟空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大孙悟空,他会变大变大变大,他会变小变小变小。后来,唐僧、沙和尚、猪八戒、孙悟空去西天取经,到了西天,唐僧就去拜佛,一拜,那些妖精都来了,原来佛是妖精变的,把孙悟空用铁盖盖住了,他们就抬。后来天兵天将都来了,弄也弄不开,用头也顶不开,后来弄开了。又去西天取经,到了佛那里,就回来了,坐着大乌龟,掉到河里去了。唐僧说:“我的经包啊!”后来,都是沙和尚给捡起来的,就晾,晾破了,就取回一些破经。

    这是何姚看了国产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后做的改编,象所有的小孩子那样,她把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误读为孙悟空的故事(没有小孩子会喜欢唐僧),但是不能否定唐僧骑着白龙马上西天的意象从此深深进入了她的潜意识——喜欢的东西留在了意识层,不喜欢的东西进入了潜意识,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除此之外,同样表现回家主题的动画片《咪咪流浪记》(又作《雷米流浪记》)也给何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当何姚骑在棉被上颠呀摇呀的时候,这些原型便突然复活了。

    孙悟空是何姚编的第二个故事,引起我们注意并记录下来的第一个故事,是何姚3岁时做的《小姑娘和老头头》:

    有一个小姑娘,看见树上有一只小蝴蝶,她不敢抓。这时候,走来两个老头头,一个拄着拐棍,一个没拄拐棍。一个老头头问:“你怎么拄着拐棍呢?”老头头说:“我腿折了,得了关节炎。”老头头又问小姑娘:“你怎么不抓蝴蝶呢?”小姑娘说:“我不敢抓,害怕。”老头头说:“没关系的。”小姑娘就去抓蝴蝶,蝴蝶早已飞跑了。

    老头与小孩,小孩与蝴蝶,也是一种原型,而且按照荣格的分析,很可能还是带有非常神秘色彩的原型。他在《集体无意识的原型》这篇论文里记录过一位青年神学生的梦:

    他站在一位老人面前,老人很漂亮,全身穿着黑色。他知道这老人就是那“白”魔术师。老人刚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但他却想不起来讲话的内容是什么,他只记住了最后一句话:“至于这点我们需要'黑’魔术师的帮助。”正在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老人,他与前面那个老人长得完全一样,只是他穿着白色的衣服。进来的老人对那白魔术师说:“我需要你的建议”,同时用带着疑问的目光斜着瞟了做梦者一眼。这时白魔术师说道:“你可以放心的说,他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于是黑魔术师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了。他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而来,那里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统治那地方的是一位年老的国王,他已感到死期将至。国王早已为自己找好了一座陵墓,因为那地方有很多古代遗留下来的陵墓,国王为自己选了最好的一座。据传说,那座墓里埋着一个处女。国王让人把墓打开以备使用。但墓里的尸骨一见阳光就突然恢复了生命,变成一匹黑马,很快地驰进了沙漠,然后在沙漠中消失了。黑魔术师听说了这个故事,就立刻出发去寻找这匹马。他随着马的足迹追寻了许多天,然后来到了那片沙漠,他越过沙漠,另一边又出现了草地,在那里他看见那匹马正在吃草,他在那里还有了新的发现,他正是为此要征求白魔术师的建议的,因为他找到了已经失去的“乐园的钥匙”,他不知道该拿这些钥匙怎么办。

    在这激动的时刻,梦者醒了过来。

    荣格认为,这梦是对耶酥的奥克塞林库斯训谕的绝妙释义,乐园象征着伊甸园,两个魔术师就是“智慧老人”,黑马象征向黑暗中的沉降,而这位年轻的神学生一点也不知道在梦中向他说话的是一切先知之父,他也一点也不知道这先知之父把一个巨大的秘密放在了他的掌股之中。

    但是我很怀疑荣格的分析,这个梦里确实有着神话与宗教的内容,但若非要确指为什么奥克塞林库斯训谕的释义,说老人的形象就一定是上帝,则未免过于牵强了。退一步说,就算这些分析都没错,又怎么能认为这些经验不是通过对神学的学习而进入意识或无意识的呢?在我看来,神学生做宗教内容的梦,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要想证实集体无意识的存在,得让没有受过宗教影响的婴孩来做这梦。

    按照荣格的分析方法,我也可以说何姚故事里的“老头头”是“智慧老人”(而且正好也是两个),蝴蝶飞走象征失乐园——但我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何姚没说她的故事是做梦还是创作,或许在她看来这两者本是一回事情,英国美学史家李斯托威尔认为儿童像原始人一样把现实和梦境混淆在一起,把无生命的东西与有生命的东西混淆在一起。①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梦或创作来自于对生活的观察与学习。何姚1岁时就每天很早起床,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一动不动地凝望楼下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白天她跑下楼玩耍时传达室的老师傅也常逗她,她也捉蝴蝶,也常听老爸喊关节痛,她便在梦里或创作中把这些都做了嫁接,她用的创作方法应该是“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

    何姚稍大,学会了象征。5岁那年,她做了一首题为《大鱼》的诗:

    老年人告诉我们/ 地底下有一条很大很大的大鱼/ 它在哪里活动活动/ 哪里就会地震/ 现在它跑到俄罗斯去了/ 俄罗斯就地震了/ 压死了两千个人/ 我们全世界的小朋友/ 中国的、日本的/ 还有俄罗斯的/ 都要联合起来/ 把这条大鱼抓住/ 以后就不会有地震了

    这首诗在上海的《小朋友》刊物发表。“大鱼”的意象是一个古老的原型,《庄子·逍遥游》说:“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古代又有天圆地方的传说,说大地四角每个角下都由一条大鱼(或巨龟?待考)驮着。古代俄国也有关于天体演变的传说,说地球是由八十条小鲸鱼和三条大鲸鱼支撑起来的。而关于地震的传说就更多了,不过何姚的故事来源并不是这些集体无意识,诗中的“老年人”是确指,也就是她的姥姥,是姥姥跟她讲了大鱼的故事。姥姥们(不管有文化没文化)通常都是集体无意识的热心传承者。这年俄罗斯地震,何姚从电视上看到这个消息,于是想起了这个故事——古老的原型在最新消息的刺激下,“突然复活了”。

何姚3

    5岁时的何姚,思维非常活跃,在她的创作中,英雄原型也出现了。那年,《杭州日报》举办《小恐龙的故事》童话征文,她编的《勇敢的小恐龙》得了奖:

    从前在森林里有一群小动物,它们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有一天来了一只小恐龙,大家都吓坏了:这是什么东西呢?身上麻乎乎,一条大尾巴,脑袋这么小?小恐龙想跟小白兔玩,小白兔吓得眼睛都红了;小恐龙想跟小松鼠玩,小松鼠吓得尾巴都炸了毛;小恐龙又想跟小鹿玩,小鹿吓得一溜烟地跑走了。小恐龙很伤心,说:“我没有好朋友。”它哭了起来。

    有一年天空发生了怪事,老是晴,老是不下雨。小动物们都快渴死了,有的已经昏倒了。小恐龙很着急,就想了一个办法。它飞到天空,用自己的大尾巴遮住太阳。太阳把小恐龙的尾巴烧得直冒烟,烟就变成了乌云,遮住了太阳,过了一会儿,天空下起一场大雨。小动物们非常高兴,都跑出来接水喝,昏倒的也都醒了过来。大家都跟小恐龙交朋友。小恐龙的尾巴烧伤了,疼得直掉眼泪,可是它心里非常高兴,因为现在它有好多朋友。

    这个故事中出现了上古时代的多个原型。首先,是关于灾难的记忆,比如《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 监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山海经·本经训》记载:“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其次,是英雄原型,如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等等传说。再次,是牺牲原型,比如“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我自己至今清晰地记得,小时候读鲁迅的《故事新编》,读到女娲补天力竭身死时,受到了怎么样的震撼。我国瑶族史诗《密洛陀》有一段描述,更具可比性,它说:最初只有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可是后来太阳和月亮偷偷地相亲相爱,又生下了十一对太阳月亮,使地上酷热难当,于是密洛陀命儿子们用竹箭射太阳月亮,射落了十一对,只剩下一个太阳白天普照大地,一个月亮黑夜放射光芒。但有两个儿子仍不回家,原来他俩怕太阳月亮再作怪,为了监视它们,驻守天宫三年,被烧烤得身残体衰……。但是我相信何姚并没有读过这些作品,也不是从遗传得到集体无意识,我倒宁可相信她的灵感来自美国卡通片《狮子王》或香港搞笑片《春光灿烂猪八戒》(其中有后羿射日的情节,不过何姚做此诗时该片尚未播放),这是今天这代儿童获取神话原型的主要途径。还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当时的孩子中正流行恐龙热,凡是和恐龙有关的资料,都被她们仔细地收集,何姚谈论起恐龙,什么侏罗纪、白垩纪,什么鸭嘴龙、霸王龙,专业知识已在老爸之上,在她自己记录的一个梦里,她写道:“从时空机器里我进入了更早的恐龙时期,一些绝种的苏铁植物使我想起了这是白垩纪早期……”最后我相信关于小恐龙从没有朋友到有了很多朋友的情节完全是何姚自己的创造,她是个性格内向的孩子,她渴望有朋友但不善于交朋友,于是编出这个故事来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在以上这些段落里,我们证实了在何姚作品中集体无意识确实存在,但是这些集体无意识是如何进入何姚意识或无意识的,似乎并不很符合荣格的理论,因为按照他的理论,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应该是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意识之中,因此也就从未为个人所获得过,它们的存在完全得自于遗传,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后天学习的因素起了重要的作用,其具体过程是:首先是我们社会文化延承了集体无意识,然后儿童通过学习文化接触到集体无意识,而且由于儿童学习的随意性和偶然性特点,这些集体无意识内容大多进入了她们的个人无意识层面。

    尽管如此,但是我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对于“神话-原型”理论的探讨,我相信一种能够让东西方学者为之着迷的理论,总有其合理的内核,或许可以剥离其神秘主义的外衣,作出比较科学的说明——尽管荣格本人是非常反感“科学主义”的。简单说,我在接触“神话-原型”理论过程中,渐渐萌生这样一种念头:既然胎儿重演了人类生理方面的进化史,那么幼儿也有可能重演人类心理方面的进化,在某个时候,幼儿的心理发育正好处于原始人类的水平,他们就会象原始人类一样地感受和思想,甚至看到某种相同的意象,编出某种相似的故事来(按照完形理论,“看”世界的方式很重要,你像原始人那样看东西,你就可能看到原始人看到过的东西)。或许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荣格所说的原型不是“天赋观念”,而是“天赋可能性”。

    上述想法很容易地得到手头一些材料的证实。首先,荣格本人就有过这样的叙述,他说:“童年不过是一种过去的状态而已。正如发育中的胚胎从某种意义上揭示了我们种族发生的历史,因此,儿童的心理便重演了尼采所说的'人类早期的功课’”②“原型材料的一个有趣来源还可在……三至五岁的儿童早期的梦中找到。”③

    美国心理学家霍尔(Granville Stanley Hall,1844-1924)的论述更详细,他提出用复演论来解释个体的心理发展,他认为胎儿在母胎内复演了动物进化的过程,而出生后的个体则复演了人类进化的过程。儿童6岁前后表现出远古时代初期那种极不稳定的特征;8-12岁的儿童知觉力非常敏锐,对于危险及诱惑的感受极少,道德意识、宗教意识、同情、爱情、审美等方面能力十分稚嫩,这正是远古时代人类的特征;到了少年期,感觉敏锐,记忆持久,适于接受训练与陶冶,这是一个适合机械训练的时期,暗合了中世纪时期文化特征……

    著名儿童心理学家施太伦(W.Stern,1871-1938)也作过这样的划分,他把儿童发展过程分为:幼儿期(6岁以前),是从哺乳动物到原始人类的阶段;意识的学习期(入学-13岁),是人类古老的文化阶段;青年成熟期(14-18岁),是近代文化阶段。⑤

    而最权威的议论当然要数恩格斯一百多年前写的《自然辩证法》,他写道:“正如母腹内的人的胚胎发展史,仅仅是我们动物祖先从虫豸开始的几百万年的肉体发展史的一个缩影一样,孩童的精神发展是我们动物祖先、至少是比较近的动物祖先的智力发展的一个缩影,只是这个缩影更加简略一些罢了。”⑥

    下面我试从何姚的作品中寻找人类早期智力发展的痕迹。

    1.泛灵论

    原始人类都是泛灵论者,他们认为天地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并和自己有着密切的联系。根据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的研究,十一二岁以前的儿童也都是泛灵论者,他给出五个方面的原因:

    1.是意识的聚合作用。儿童初始的意识是混沌的、聚合的,他们会认为一切活动都是有意识的;

    2.是主体的“投入作用”,即赋予客观事物以一种感情;

    3.儿童从小就受父母或其他成人关爱,于是以为外在的一切都知道他的心意;

    4.成人在儿童不听话的时候常拿狼、狗、虎等吓唬他,于是他们认为自然界的东西都会来监督他们;

    5.口语中常有泛灵论意味,如“太阳上山了”等等,也会对儿童产生影响。⑦

    在何姚的作品中,这类例子比比皆是,这里只能略举二三。

两只小鸟的故事

    叽嘎嘎/ 两只小鸟很可怜/ 早先它们住在一起/ 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有一天,一只小鸟/ 飞出去了,回不来家/ 掉到金鱼缸里淹死了/ 剩下一只小鸟/ 它很伤心,哭啦/ 叽嘎嘎/ 后来,又买了一只小鸟/ 但它不跟早先那只一样/ 它们两个就打架/ 后来不打了/ 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叽嘎嘎

下雪了

    雪花飘飘/ 雪花飘在树枝上/ 很象白颜色的衣裳/ 雪花飘在小草上/ 小草觉得暖和极了/这是它的小棉被/ 雪花飘在地面上/ 象大地的衣服裤子鞋子/ 下雪真好/ 小孩子也很高兴/ 他们biaji biaji跑得很快/ 地上都是一些小脚印

我的小花灿

    姥姥给我买了一个布娃娃/ 这个布娃娃很奇怪/ 每当我拍拍她的肚子/ 她就会哇呀哇呀地哭/ 每当我拍拍她的屁股/ 她就喊爸爸妈妈/还会哈哈哈地笑/ 我很喜欢这个布娃娃/ 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花灿”

    但是花灿的身体很虚弱/ 每天都要生好多样的病/ 有感冒和咳嗽/ 发烧到一百度/ 还有胃痛,肥胖症/ 关节炎,拉肚子/ 弱视,看不清东西/我只好每天抱她去看病/ 医生说她主要是/ 吃得太多,暴饮暴食/ 又不注意锻炼身体/ 医生给她开药打针/还给她配了一副小眼镜/ 后来我整天地照顾她/ 给她锻炼身体/ 让她跳绳,转呼拉圈/ 跟着电视做健美操/ 现在花灿变得很健康美丽/ 我和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前两首是4岁时做的,后一首是6岁时做的,在诗中,小鸟、布娃娃,甚至大地,都是有感觉,有灵性的,何姚和它们相处得非常和谐。特别是后一首,还发生了荣格所说的“移情作用”。荣格在《美学中的类型问题》这篇论文中,把人的个性分为抽象的和移情的两种,移情的前提,是人与外部世界之间存在着的快乐的、泛神主义的信赖关系,而抽象则是缘于对空间的巨大精神恐惧,企图从它的影响下退缩出来。按照这种说法,我倒觉得抽象与移情,与其说是人的个性的区别(我特别反感荣格说西方人是移情的东方人是抽象的),不如说是成年人和孩子的区别。孩子天生就是移情的。何姚相信自己和布娃娃之间有着一种亲密的关系,她通过移情,把自己身上的一些优点和缺点都投射到布娃娃身上,感冒、咳嗽、胃痛、弱视,这些都曾是她自己的毛病。何姚得病时很痛苦、很无奈、很恐惧(医生拿起针来的时候),也许这正是原始人类在强大外力面前的心理感受。现在一股脑都推在布娃娃身上,而自己充当了监护者的角色,并试图对被监护对象作出评判,我想何姚在这样做的时候一定是很愉快的,她会感到一种角色置换和心理的补偿。

    小孩子就是这样在游戏中认识自己,对自己的优点进行欣赏,对自己的缺点作出批判,就这样逐渐懂得了很多道理。我最反感对小孩子的说教,讲完一个故事后总要画蛇添足地问:这个故事说明什么道理呢?现在我对这种教育方法多了一种批评视角,就是称它为“抽象”的,荣格说的好,抽象的态度是向内心退缩,并在其中僵化,这种心理因而是一种战败认输的心理。令我忧虑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何姚身上越来越发现这种抽象心理的迹象。也许我们最终都会像华滋华斯那样,带着无限的惆怅和困惑,叹息那种人类童年时与神性和自然的临近感的消失——

    到哪儿去了,那种幻象的微光?

    现在在哪儿,那种荣耀和梦想?

    最能反映何姚泛灵论精神的是她5岁时做的这首《我的牛妈妈》:

    我有两个妈妈/ 一个是我的亲妈妈/一个是我的牛妈妈/ 我的牛妈妈/ 有很多很多的奶/ 味道甜蜜蜜/ 我每天早晨一醒来/ 就要吃一瓶牛奶/ 吃完感觉很精神/ 就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每天晚上睡觉前/ 我又要吃一瓶牛奶/ 吃完感觉很舒服/ 就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我的牛妈妈/ 真是我的好妈妈

    这首诗可以说是说出了所有像她那么大的孩子的想法,孩子和妈妈的感情,正是在这哺乳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有奶便是娘”这句话在儿童的世界里绝不会是一种贬义,她们对于哺育之恩(不管是来自亲妈妈的还是牛妈妈的)无疑都怀着刻骨铭心的记忆。然而,在现代社会,泛灵论只是儿童的宗教,大人们是不大理会的,何姚很快就遭到一次严重打击,有一天她放学回家,满怀委屈地告诉我:老师说,牛肉能吃,牛皮能做皮鞋……。小孩子还没有学会大人们“远庖厨”的把戏,她不能想象人们怎么能一边喝着牛的奶,一边又吃着它的肉。相当长一段时间,何姚成了素食主义者,不仅是牛,就是小鸡小鸭小猪,在她看来都是不应该杀了吃的,这段时候她还临摹了不少丰子恺《护生画集》中的漫画——直到她喜欢上了肯德基。我一直怀疑,在肯德基11种神秘配方中,有对付小孩子的特效成分。

    现在我想,“牛妈妈”这个材料假如提供给荣格,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结论,他曾就达·芬奇的一幅画作过“双重母亲”的原型分析,他说,“双重母亲”是神话和比较宗教领域中以各种变体出现的一个原型,它构成了无数“集体表现”的基础:达·芬奇有两个母亲,赫拉克勒斯除生母外受天后赫拉的抚养,基督有过两次诞生,今天的孩子们都有一个教父和一个教母作保护人,它还成为一种童年幻想,出现在无数儿童的头脑之中,这些儿童无论大小都相信他们的父母并不是他们的亲生父母,而只是收养他们的养父养母罢了。⑧ 这样的分析当然不适合我国国情,这也说明“集体无意识”的传承与民族文化背景有密切关系。

    2.鬼神原型

    原始人类由于认识能力低下,对于自然界发生的种种现象不能理解,同时由于抵御外力的能力低下,在自然灾害面前产生恐惧心理。这和今天孩子们的情况非常相近,正如有一首歌唱道:“冬冬是个胆小鬼,怕风怕雨怕打雷”。怕风怕雨怕打雷,这正是原始人的典型心理,也是他们头脑中鬼神作祟意象的最早来源。小孩子们还特别怕黑,有一首前苏联的儿童诗,题目是《彼加怕一些什么?》,就写的这一现象:

    有个彼加非常怕黑,/ 晚上问他妈妈说:/ “妈,能不能开着灯睡,/ 让灯通夜都亮着?”/ ……彼加看见黑暗里面,/ 有鬼走进他的房。/ 到第二天天亮一看——/ 是火炉和拨火棒。/……彼加看见黑暗里面,/ 有个巨人对他望。/ 到第二天天亮一看——/ 原来是个旧皮箱。……

    这和原始人类的心理非常接近,我设想,假如不教给孩子科学知识,任其自己思索,最终或许就会作出鬼神作祟的解释。荣格说:“人类的启蒙即起源于恐惧。白天,人们相信宇宙是井然有序的;夜晚,他们希望保持这一信念以抵抗包围着他们的对于混乱的恐惧。”启蒙的结果,是创造了神。小孩子也有这种创造的本能,他们常常选择他们的爸爸做自己最初的保护神。何姚5岁,创作了《我的保护神》:

    我爸爸是我的保护神/ 每天晚上我要睡觉的时候/ 我就对爸爸说/ “我能做吓人的梦吗?”/ 他说“不能”/ 我又说“真的吗?”他说“真的”/ 我说“你要保护我”/ 他说“好的”/我就很放心的睡了/ 爸爸睁大眼睛保护着我/ 要是我做了吓人的梦/ 他就拍拍我说/ “爸爸来保护你了”/要是我做了好梦/ 他就不打扰我/ 说“请继续做吧”/ 就这样他一夜都没睡/ 我爸爸真是我的保护神

    弗洛伊德在《一个幻觉的未来》中说:“我们已经知道,童年可怕的无能为力的印象引起了由父亲提供的保护——通过爱而保护——的需要,而且认识到了这种无能为力将持续一生,他就必须坚持要有一个父亲存在,但这次是一个更为有力的父亲。因此,神圣的上帝的仁慈统治使我们不再害怕生活的危险……”⑨ 这是西方文化背景上的事,中国的孩子有自己的终身保护神。何姚后来多次更换过她的保护神,有一段时间是孙悟空,后来又换成电视剧《包青天》中的侠客展昭,她在一首《小小追星族》的诗里说:

    小小追星族,我问你/ 你的偶像是哪个/ 我的偶像是展昭/ ──就是何家劲/ 我把他的像挂在床边/ 晚上他能保护我/ 不做吓人的梦……

    但是她很快开始学着自己克服恐惧感,并在这克服的过程中感受成长的自豪。何姚在题为《秋风》的一首诗里写道:

    秋风吹得很厉害/ 天上就象出事儿了一样/ 窗外的风呜呜的叫/ 好象受伤的狼在嚎叫/ 隔壁工厂的铁皮烟囱/ 咣当咣当的就快倒了/ 小朋友的心里很害怕/ 可她仍然勇敢地走出去/ 因为上幼儿园的时间到了

    随之,在何姚的梦里也交织出现恐惧和战胜恐惧的双重主题,老爸形象也兼有了保护神和被保护的双重内涵。在她自己记录的下面这个梦境中,可以看到一种原始的恐惧感,但是不容忽视,其中也有不少由我们的教育后天输入的恐惧。我总觉得,小孩子更适合接受《老鼠和猫》这样的善恶冲突故事,而不应是“南京大屠杀”之类(何姚几次从睡梦中惊吓而醒,说是梦见了南京大屠杀),我们的责任是从小给她们的心灵打一个人类之爱的底子,作为日后他们评价善恶美丑的依据。

    我梦见我钻进一个时空隧道,我飞啊飞,感觉飘飘然的,耳旁是呼呼的风声,眼前全是金黄色的星星,星星越来越亮,我从一颗大星星中间穿了过去,来到了1895年。这是一个悲惨的年代,中国的海军被日本打败了,炮声隆隆,军舰在海面上燃烧沉没。人民不得安宁,我和爸爸随着逃难的人群在大街上走,忽然一阵腥风吹来,爸爸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到几小时,黑夜就降临了,我听到一些孤魂野鬼的惨叫声,吓得直发抖。我就在恐怖中熬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想光找爸爸还不行,我得先填饱肚子,可是没有钱,怎么办呢?我拿着我仅有的一只手表来到当铺,当了一些钱,去买了几个馒头吃。吃完我有了力气,又开始找爸爸。我从这条大街找到那条大街,后来听人说爸爸被抓进了魔鬼城堡。我费了很大劲,终于找到了魔鬼城堡。城堡外面有很多蝙蝠在飞来飞去,走进去,看见里面堆积如山的全部都是骷髅头,地面上铺着一块块的石头,石头上面写着数字,你必须按着数字踩过去,才能通过,如果踩错了就会掉入机关,九死一生。幸好我数学学得还好,终于安全通过,将爸爸救了出来。爸爸感动地说:“你真是英雄救美呀!”我说你“美”什么呀?我们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这一笑我就醒了过来。

    3.好奇心理

    根据《圣经》记载,人类就是因好奇——吃下智慧果——从而开始演绎自己的历史的。儿童有天然(遗传)的好奇心理,正如一首台湾校园歌曲吟唱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

    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就这么孤单的童年

    何姚作品中就有很多这类好奇之作,下面这两首诗分别题为《地球中心》和《大自然》,是她在4岁和5岁时做的:

    地球地球圆又圆/ 江河湖海它都有/最冷的地方是北极/ 地球地球圆又圆/ 上下左右都有人/ 我踩着你,你踩着我/ 我们踩着地球的中心/ 中国、外国、俄罗斯、蒙古/ 都是这样地生活

    树也会变成花/ 花也会变成彩虹/彩虹也会变成风/ 风也会变成云/ 云也会变成太阳/ ──大自然真奇妙/ 可能是天上有一个神仙/ 他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 摁来摁去

    做《地球中心》时,何姚一边转动着地球仪,一边惊奇朝下一面的人为什么不会掉下来。我设想,假如换成是一个原始人,他肯定也会像何姚那样发出惊叹,因为他们的心理结构完全是相同的。《大自然》这首诗,是何姚趴在窗户上,一边向外边眺望,一边即兴吟唱的。我虽然记录了她的语词,然而以我成年人的思维,至今也不能想象:花怎样变成彩虹?彩虹怎样变成风?这其中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联系?也许这就是中国古人作周易八卦时的思维模式(如乾卦,健也,为马,为首,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这种模式猜测到了自然万物变易不息的规律。当然何姚没有这么麻烦,她径直设想出一个神仙来,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难题。

    何姚10岁以后,在心理的发育上已完成原始人类的阶段,教育的作用在她身上日益突现。然而众所周知,我国目前的教育基本还是应试教育,这种教育常常是用一套现成的答案来规范孩子们的个性发展,一心要让孩子成为“抽象”的人。何姚现在每要作文,便喃喃自语: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做什么事?有什么意义?……不敢越雷池一步。诗歌是早已不见,梦虽然还有,但令我担忧的是,如果这些梦境真的与她的心理发育对应,那么下面这些梦似乎便意味着她的精神进入了中世纪。

一个悲惨的梦

    我梦见我是妈妈,怀里抱着娃娃,我六岁,他两岁。我发现钱夹丢了,幸亏有点干粮可以充饥。连续走了几天,总算到了家里。邻居对我说,你家搬到上海去了。我自言自语说,不去上海了,自己找个房子过日子吧。日子很苦,每天才有两块三毛钱生活费,两个人花。过了十年,我十六,他十二。我织手套,他卖手套。第一天,卖出四双;第二天,卖出三双;第三天,卖出两双;第四天,卖出一双。我一看不行,说不卖手套了,卖布吧。我织布,他卖布。第一天,卖出四匹;第二天,卖出三匹;第三天,卖出两匹;第四天,卖出一匹。我一看不行,说,多一点花样吧。我找来很多布料,连尼龙都用上了,结果还是不行。我说,咱们要饭吧。要着要着,走了三天三夜,来到上海,看见自己的家。家里人说,这不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弟弟。我当时头发热脸发青:白拉扯了十年,连奶都给他吃了,他居然是我的弟弟呀!

    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梦。

来到1630年

    我梦见我走到一个布满星星的地方,我飞呀飞,忽然眼前一亮,一扇门在我眼前出现了。我打开门,非常惊讶:里面全是古装的人。我走出门,来到一条大街,一问才知道我来到了1630年。那里的人虽然说的不是“之乎者也”,可是他们的嗓门比现代的人大得多。我走了几天,来到一片田野上,进了一所草屋,里面有一位大娘,我和她住了好些日子。后来她搬走了,我只能在大街上闲逛。忽然我感觉很饿,就走到一家卖包子的店里,进去一看,原来卖包子的人是爸爸,我就和他一起卖包子。有一天我在他的小屋里,发现了一个香炉,香炉中间有一个孔,往里一瞧,就象时空隧道一样。我问爸爸这是什么?他说这是家里的传家之宝,可以从这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想这回可有救了,我可以回去了,我没跟爸爸说一声就偷偷进去了,没想到我不会控制这个香炉,进入了更早的恐龙时期,一些绝种的苏铁植物使我想起了这是白垩纪早期。我看见了一群幼年素食恐龙在河边嬉戏,我刚想去和它们玩,残暴的恐龙之王霸王龙来了。它好象要吃我,我拼命跑,一看时空隧道的门还有一条缝,我纵身一跃终于回到了1630年。我这回可不敢再乱动那个香炉啦。后来我在大街上看到了一辆马车,里边坐着田野里的那个大娘,我很奇怪,大娘不是已经搬走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正在我迷惑不解的时候,爸爸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说越快越好,他就给我买了一些东西,用一个蓝包装了起来,送我回到了2000年。这时我就醒来了。窗外天已亮了,屋地上真的放着一个蓝包,我下地打开包一看,哇,梦里的东西全都在!天呢,太可怕了,难道梦里的事情是真的?我赶快跑到妈妈被窝里躲起来。

逃出法庭

    我梦见一面墙,这是一个时空隧道,我一跳进去,就来到一个国家。我进入一家自选商场,走了进去,从货架上挑了一些食品,刚想拿到柜台去算帐,便被一个胖营业员叫住了,他大声喊:“喂,小孩,不许偷东西!”他就叫来一帮人,把我拉到法庭上。这个法庭很奇怪,里面坐着的都是动物,法官是一只猪,陪审员全是一些鸡鸭,旁听的观众全是一些癞蛤蟆。猪说:“你知道你犯了什么法吗?”我说不知道。这时一只鸡站起来,宣布我的罪状。这时胖营业员不耐烦地说:“别再耽误时间了,快判她的罪吧!”猪刚想判决,我就从我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有魔力的饼干,咬了一口,马上我就变得很大,把房顶拱了一个大洞,钻了出去。法官吓得躲到了桌子下面,那些癞蛤蟆小姐看了当场就昏了过去。

    我从法庭跑出来,到了马路上,又恢复了原状。我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怎么回去呢?对了,我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回去。我找到那面墙,钻了回去,成功了,我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醒来后我心里想,幸亏这是一个梦,否则也许法官会判我伺候那些鸡鸭和癞蛤蟆呢。

    余论:集体无意识是人类的精神财富,儿童与这笔财富最为接近,在梦里,甚至在游戏的白日梦里,这笔财富便时时浮出水面,从而使她们在大人们眼里显得生气勃勃,天真可爱。但是随着成长的烦恼,这种财富渐渐退回到心理底层,不再轻易露头,于是表现出现代人的种种乏味,无力抵抗心理疾病的侵扰。我庆幸为何姚留下了这份成长档案,这就等于把集体无意识的财富牢牢抓住,不让它从何姚的精神中逃脱。现在何姚作文之前,我常常拿出她小时候的这些作品,让她重温那份精神的自由和愉悦。由此我又想到,也许我们应该为每一个孩子都建立这种成长档案,“神话-原型”理论也许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大有作为。

                                                                            2001817

    【注释】

    蒋孔阳译:《近代美学史评述》,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1页。

    [瑞士]荣格著,刘光彩译:《怎样完善你的个性》,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版,第148页。

    荣格著,冯川、苏克译:《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03页。

    转见刘晓东著:《儿童精神哲学》,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6-327页。

    转见刘晓东著:《儿童精神哲学》第32页。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7页。

    转见刘晓东著:《儿童精神哲学》第72-73页。

    荣格:《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心理学与文学》97-98页。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181页。

    【参考书目】

    荣格著,冯川、苏克译:《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版。

    荣格著,黄奇铭译《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

    胡经之、张首映著:《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张隆溪著:《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三联书店1986年版。

    陈厚诚、王宁主编:《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刘晓东著:《儿童精神哲学》,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潜明兹著:《中国神话学》,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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