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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周瑞家的送宫花，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之声入耳。继而房门响处，平儿端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终是曹公巨笔，于雪隐鹭鸶之处，却伏鸿爪雪泥天外—— 一样人间，两番情致；一则鸳鸯欢洽，一则长日寥落。当凤姐贾琏鱼水之欢时，李纨一个人歪着。便摹尽世情冷暖。 那时李纨会想些什么呢，不得而知。想必待她起身时，日头已照着西窗了吧？而当年于闺中对镜贴花黄时景象，已仿若遥远的梦，倏忽触手可及，醒却了无踪迹。芭蕉冉冉，风来雨驻；贾珠离去数年了，屋子格外空旷，唯娇儿笔砚搁在桌上，镇守一些时光。想到儿子琅琅书声，便是安慰的罢？夫复何求。于这繁华锦绣之中，一株老梅向晚，唯暗香浮动，而月已黄昏。 想来造化真真弄人。曾几何时，为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喜结良缘，而嫁于豪门绣户如意郎君，不二年又得贵子，正是素年锦时、未来可期。不意夫婿他、竟一病夭亡而去，如今落得寡母孤露、镇日长闲，专事女红针黹、陪侍小姑，不过竹篱茅舍而自甘其心罢了。 连手势都没有，她是苍凉的背影。 《红楼梦》中李纨，存在感向来极弱，常要于众人语笑嫣然的罅隙，才觅得其一言半语，亦不过陪衬罢了。因此，便给一些不甘寂寞的读者落下口实，使人察觉人性之幽微处，向来存着一种恶意，在于以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解释一切身处低位之人。之于李纨，则无论其安静也好，抑或独守也罢，仿若原罪。非但调侃者其声扰攘，甚而套用所谓“贪财好利”的罪名，更使李纨形象归于暗淡。只因她是嫠妇，便独守也可攻讦，惜可几吊钱更就面目可憎起来。而之于青春的湘云，却能勾画出一幅海棠春睡的美好画卷，而至于凤姐的巧取豪夺，更无可辩驳。谁让湘云正当其时呢，谁让凤姐是女强人呢。对于弱者而言，人们给予同情自是天然，而又因其弱，便于同情中开出恶之花来，也是人间常态。 俗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看来不是一句空话。便本没有是非，也有人偏要造出一些是非来。 而若抛开一切偏见，我们将看到怎样一个李纨呢？ 想那时，探春传书向宝玉，要起诗社。当群彦毕集，商及此事，不料寡嫂李纨却早有此意，直呼“雅得紧！”而竟自荐掌坛于当仁不让。又推举两位副社长，一霎时不单自取别号，还为宝钗觅得一个雅称。其热烈不下一班诗人，其情态更仿若天真烂漫的少年女子。只不过，自有一份为岁月濡染的成熟加持，而向凤姐讨来赞助，一番筹划，于是一场关于青春生命的华美盛筵，竟于李纨的周全下热烈铺排开了。 而后来，则果见李纨才情。虽作诗亚于众人，但其鉴赏能力却得到一致公认，而其公道处更为人所叹服。试想，若无李纨从中牵线搭桥，则青春之美，美则美，难免若空中楼阁。而于此可见，李纨内里的生命之火并未熄灭，不过以一种不为人道的姿态含着罢了。想那时贾珠若在，更将有一番热闹亦未可知。 难怪后来，李纨要搂住平儿腰身摩挲不止呢。肢体接触，向来能予人身心抚慰。而这一切李纨也曾拥有，只是今不比昔，惟借着平儿一番寄寓罢了。而终于摸到平儿的钥匙，更有一番感叹。钥匙者，掌柜之物也。“掌柜的”是丈夫隐喻。当她搂住平儿摩挲着时，摸到久违温情，而为观者所见的，却满目荒凉。 平儿温柔，却是凤姐的“总钥匙”。梁园虽好，终究是别人家。 非是丫鬟素云羡慕别家热闹，到底自家过于冷清了些。其实李纨身边也有几个小丫头陪侍着的，只是贾珠走后，知道空守的难处。物伤其类，不如打发了。这是李纨良善处。 而如此良善的李纨，却觉得妙玉可厌，则成一桩公案而向来为人龃龉。 那时雪中即景联诗，宝玉照例落第。李纨要宝玉向妙玉讨梅花来，且明言不喜妙玉为人。妙玉固然过洁世同嫌，却与李纨并无瓜葛。但细思之下，李纨当初掣花签时得老梅一枝，而为妙玉整日侍弄的，正是满园梅花而已。虽人分槛外槛内之别，却因梅花而使彼此生命有了观照。可谓一样花开，两处落寞。 一个是囿于宗教而心向红尘的少女，一个是为礼教束缚而胸怀美好的少妇。大概同病相怜的尽头，便生同类相嫉。这是命运予二人的殇。因妙玉的存在，而仿佛使李纨的心事如影随形。偏妙玉园中有梅花绽放，而李纨的稻香村里，亦有百棵杏花灿若云霓。无论梅花抑或杏花，都是生命力的象征。毕竟韶华不可负，辜负人的是诡谲的命运。为李纨不喜的，非妙玉，而是通过妙玉照见自家心事。 稻香村与栊翠庵，究竟哪是存身之所，哪是囚心之地？ 提到稻香村，便想起当初大观园题匾额时往事。稻香村引发贾政归农之意，却给宝玉一番发挥的契机，说眼前景致不过人为穿凿。这便无意中戳到贾政痛处。想来贾政为家族苦苦支应，却终因其平庸的资质而勉为其难，不免心生倦怠。但亦深知宦海浮沉，开弓没有回头箭，于是他的归农之意不过言不由衷。这是贾政的不得已与矛盾处。 现在，这矛盾处又为李纨所占据。一边是灼灼华年，一边是耿耿寂寥。所谓“槁木死灰”不过是天不假人罢了。于是，李纨的生命力，便唯有趁着众人起诗社时，暂得一回伸展。要不是现实匆促，谁不愿岁月静好，若非流年清冷，谁不知诗酒年华的好处。 于此矛盾中，为单亲家庭所有的特征，也体现在儿子贾兰身上。 且说那时众人欢会，唯贾兰不至，而被贾政斥为“牛心左性”。似贾兰年纪，正该天真烂漫。岂不见，连大他许多的叔叔宝玉仍然有精致的淘气，而至于另一个叔叔贾环，虽为庶出而多有委屈，亦能得贾政与赵姨娘两厢双全、而有些“黑眉乌眼”的本钱。而到了贾兰这里，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与仰人鼻息。懂事的孩子，总要体味更多人间冷暖。而这些又将成为他日后的资本。 想当初闹学堂时，于贾兰的沉稳里，可见端倪。 想来兰花的香，与老梅的香，都是隐忍蕴藉的。 由是，李纨的“歪着”与凤姐的莺声蝶语自是不同；而她所以惜可钱财，还不是为弱者的安全感而绸缪。怎忍指摘？ 只是在兰桂齐芳之前，这支老梅还要一如既往的呈现一种自甘又不甘的幽微，便任人评说又何妨。 于李纨而言，不自甘又如何。若说当初得意后来落寞，是拜命运所赐的玩笑，而反过来，正如“风月宝鉴”的两面，既然烈火烹油而终于大厦将倾是一体两面，则今日的荒凉提前上演，何不是予她的体谅。至于她的不甘，只是生命力无可抑制而溢散的不自觉而已，毕竟她才二十来岁。 于李纨身上，便可见整个贾家的缩影。似有心无力而后继乏人，又隐约可寻而未来可期。演绎的，不过照旧是从枯草衰杨到歌舞场的轮回。到头来仍旧荒唐一梦。于是如李纨的命运，《红楼梦》开始已预示结局，她落寞的身影正是打在贾家繁华深处的楔子。 于是，李纨的寂寥之睡，与凤姐的欢愉之睡，便是后来中秋哀夜宴与凤姐生日会之间的蒙太奇。无不是乐中生悲。 正如凤姐判词里的“反算了卿卿性命”与李纨判词里的“如冰水好空相妒”一样，不过大梦一场，兰桂的芬芳，并未与老梅一缕幽香相迎相携下去，枉与他人作笑谈。但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处，我们仍然记得当初有那么一枝老梅，曾于冷寂当中，又向热烈之外，以她自己的姿态，留下淡淡一抹幽香，渲染一个苍凉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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