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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霞之痛(铜川女作家东篱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第十五章)

 陕南野山菌文集 2021-06-28

霞和姐姐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过了一阵,没见有什么动静,霞就又开始在庞家河煤矿草公房里悄悄地给人理发。她是个细心的姑娘,依然耐心又认真,钱仍然是收的比外面的少。很快,庞家河矿的工人和家属便也常到她这里来理发。

霞把挣的钱拿出一点来,给那长毛的工人鲁怀善的老婆,那老婆也欢天喜地愿意霞长期在她家里呆。她后来又给霞当帮工,霞就和她商量按比例和她分成。这老婆叫蝴蝶,是此地婆娘,特别会哄人,她要和霞拜姐妹,平日里姐妹相称,她比霞大,她是姐,霞是妹。

这个叫蝴蝶的姐,隔一段时间,农村的弟弟就来向她拿钱,她也总有钱给,矿上的人都传说她干着一种不正当的勾当,但究竟是什么,霞听不出来。

赵忠孝经常来看望霞,每次蝴蝶看见赵忠孝来总是怪怪地笑,笑得赵忠孝很是心虚,像是做了贼。

那一天,蝴蝶又神秘地出去了。霞一个人在家,赵忠孝来了。他走进霞的小屋里,霞掏出一个包递给他,他打开看,是一堆布票。

“哪来的?”他很吃惊。

原来,工人和家属理发有时没有钱,就拿布票来抵。霞知道赵忠孝家里孩子多,需要布票来扯布。霞在老黄哥家的时候,看到老黄婆每次总是站在商店的柜台前数那长木板卷的布还有几层,她在耐心地等着,她知道剩下一尺五寸的零布时就可以不要布票。老黄哥家全是男孩子,衣服总是烂得那么快。

霞总想为赵忠孝做点什么,这下总算有了机会。她攒下了这些布票。

赵忠孝把布票交给了袁秀英,袁秀英高兴得像吃上了大烧饼一样,她叫上老黄婆一起上街扯了布,给二红做了身新衣服。孩子们衣服不够穿的时候,袁秀英就用花手帕对在一起做成衣服,有一次她给二红用花手帕居然对成了一件小裙子,二红穿在身上,她硬把二红推在院子里让人看。俊玲妈看见了,也学她的样,用手帕给俊玲做了件衣服。

袁秀英还用石渣厂发的手套,拆成线,叫夏红学着打毛衣,夏红没学会,二红倒是学会了。二红自从学会了打毛衣,也给家里省下了不少布票。

生活逼得袁秀英这个笨女人,也开始动起了脑筋。可她毕竟还是笨,给孩子们做的衣服针脚总是很不匀,衣襟也常常是一边长,一边有点短。有时前襟长,有时后襟长。但只要能蔽体,谁也不会说什么。

有一次,袁秀英给二红做了一件条绒上衣,让二红到院子里转一圈,她在屋门后悄悄地看,看二红穿出去后院子里家属们的反应,等到有人问,二红,谁给你做的新衣服,并说做得真好看时,袁秀英才又悄悄地招手让二红回来。

二红一回来,她就让二红把衣服脱下来,说是等到过年再穿。结果到了过年时,二红长得快,衣服一下子又小了,怎么穿也穿不进去了。

袁秀英自己也从没有穿过新衣服,有一件稍微好一点的,她总是说等到开会时再穿。

三层楼周招娣的男人邓殿江,下井干活是好手,打大鼓出了名,最擅长补衣服也出了名。

那时候,流行一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个上海男人,补衣服的水平比女人还要好。有两处地方补得最突出,也最具特色。一个就是屁股上,一个就是膝盖上。屁股上贴上两块布,剪成椭圆形,比例合适,一丝不差。膝盖上补上两块圆布,圆得像个大鸭蛋。两块布上他还要用粗线密密地扎,一圈一圈地扎,扎的还有图案,像木头的年轮,有时还像一朵花,既美观又厚实。他的工作服经他这样一补一缝,别说穿三年,就是穿十年也不成问题。

邓殿江还会剪红纸,刻红纸,他刻的李玉和提红灯,李铁梅甩辫子,杨志荣上威虎山,还有龙江颂都和墙上贴的一模一样。每次他从一叠红纸中掂出一张,衬到一张白纸上,人物就栩栩如生起来。

袁秀英做鞋还是做不好,赵忠孝因为鞋子不合脚也吃了一回亏。那天他下班去四层楼担水,四层楼水管房在很远的高坡上,中层一段坡上盖了一排房,房后面开辟了一条道。那条道只有一步宽,下面就是陡坡。穿着好好的鞋,身上不负重走这样的道都要操心,不小心就会摔下坡。可赵忠孝那天穿着袁秀英刚做好的一步一掉的鞋,担着担子,一步一踢啦地走在只有一步宽的陡坡上,不小心摔了下来,水洒了,铁水桶骨碌跑了。赵忠孝回家就大发脾气,抡起扁担想打袁秀英。

有布证了,二红总算穿上了新衣服。

那天,赵忠孝领着二红来见霞,二红穿的衣服是用霞给的布证做的,赵忠孝想让霞看一看。

霞给二红理了头,剪掉了二红的小辫子,给二红理了个剪发头。

霞要给赵忠孝理发,赵忠孝没答应。

霞又拿出件白线衣,也是用矿上工人给的手套织的,她织的是流行的枫叶图,很厚实,她抖开白线衣让赵忠孝看。

接着,她又让赵忠孝脱了衣服试这件白线衣,结果赵忠孝穿上很合适。

赵忠孝不知这件白线衣就是织给他的,一开始还以为是织给毛胡子鲁怀善的。

霞还给赵忠孝绣了鞋垫,绣的是菱形的花。赵忠孝惊异于霞的手这么的巧。霞这么小,就会做这么多活,他对霞不由又多了一份喜爱。

他给霞说起袁秀英做的鞋不合适,让他摔了一跤,霞就蹲下来,“乍”了一下他的脚,说我给你做双鞋。

赵忠孝望着半跪在自己脚前的霞,忍不住说道,可惜呀,我娶了个粗针大麻线的女人,要是能娶你这样的女人该有多好呀!

说完他便后悔了,他看见霞的脸红了。他自己的脸似乎也红了。

那一天,赵忠孝刚从学校回来,袁秀英对他说,你看谁来了,赵忠孝掀开门帘,是霞。

霞的胆子真大,她竟然跑到玉华山矿来了,跑到赵忠孝的大院里来了。赵忠孝说,你不害怕碰见雄娃他们吗?还有雄娃的妈妈,她一直都在找你,还有大平、二平也在找你。

的确,这事过去一年了,雄娃现在已经上班了。他的父亲把他招到了矿上,在地面行政科工作,可他好打架斗殴的毛病并没有改。他勾结矿公安科的人四处在打听霞,扬言要把霞日踏了,让霞成为破鞋,永远没有人要。大平不知为何和雄娃闹翻了,他们两个表兄弟居然打了一架。大山对他妈说,他们都是为了霞,大平和雄娃都看上了霞。大山妈于是跑到赵忠孝的家里装着好心的样子对赵忠孝说,千万不敢让霞再露头。

赵忠孝知道大山妈其实是在打听霞到底去了哪里。她这个女人,不光是长了一张漏气的嘴,那几年文革激烈的时候,她成天巴结老杜婆,生怕老杜婆把她拉出去批斗,因为她不光怂恿大山偷,还怂恿他的男人偷东西,她男人把矿上的电机都偷回家砸烂当废铁卖了。现在,她要是知道霞的下落,也一定会向雄娃妈告密以求得好处的。

霞说,我不怕。我姐姐生孩子了,我不能不来看。

霞的姐姐生了一个男孩子,黄万成对霞的姐姐很体贴,霞的姐姐不再那么瘦了,脸色也很好。姐姐很能干,现在已是理发店里的能手了,好多顾客都指定要霞的姐姐理发。

霞的弟弟身体也渐渐地在复原,赵忠孝给他配了药,病情还算稳定,不怎么犯了。

霞弟弟犯病的样子的确很吓人,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四肢乱颤,那个时候要去按他的胳膊让他不要乱抓,是按不住的,他小小的身子,在那一刻竟有那么大的力量,要几分钟弟弟才能醒过来,长啸一声,然后又昏昏睡去。霞每次看到弟弟犯病,难过得心都要碎了。

她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能不看她的弟弟,那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又失去母亲的可怜弟弟。

现在,她看到弟弟很好,姐姐也很好,霞觉得自己的冒险很值得。

霞连夜赶回了庞家河矿。临走,她把新做的中山装递给了赵忠孝。中山装里卷着一双新布鞋。赵忠孝试了,果然很合适。

霞当着袁秀英的面给赵忠孝叫赵哥,给袁秀英叫姐姐。袁秀英第一次听到有人叫她姐姐,心里也热乎乎的。她看到面料厚实的中山装心里更欢喜。这个心粗得像钢丝绳一样的女人,居然想起来非得给霞做好吃的。她包了饺子,可惜饺子皮没一个是捏严的,下到锅里,没等饺子漂起来,她就用笊篱推,结果饺子全烂在锅里,捞上来成了一堆面皮。

她说,都怪这回买的面不好,太糟了,不筋。

赵忠孝知道她不会做饭,替她打圆场,说,没事,咱就当吃馄饨。霞也说,馄饨很好吃。

赵忠孝穿上了霞送给他的中山装,深蓝色的,还是毛料的。这个霞真有心,送这么贵重的衣服给他。这是赵忠孝来玉华山矿十几年穿的最好的衣服。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赵忠孝在心里感叹着,霞真是生不逢时啊,当工程师的父亲,当教师的母亲在这个乱世竟不能呵护自己的孩子,令他们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要是霞的父母知道霞和姐姐都安定下来会不会有些许的安慰?

他走到镜子前去看自己穿上中山装的样子。噢,他的样子很英俊,鼻子还是那么高挺,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瘦削,但自己的眼睛却那样熠熠发光。中山装很挺,衬托着他的肩膀显得比平常宽大。噢,鬓角边长出了几缕白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自己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长了白发。

“顾我镜中悲白发,尽君花下醉青春。不缘眼痛兼身病,可是樽前第二人?”忽然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诗,自己虽没有像白居易那样眼痛兼身病,可这些年来,悲悲苦苦地生活着,从未敢像白居易那样奢望过“尽君花下醉青春”。自己没有过青春,没有过花下之醉,经历了岁月,却只剩下了镜中悲白发。

这样想着,他忽然间流了泪。

他又一次望向镜中的自己,啊,不,他除了那眼睛有光亮之外,他的脸已没什么可取之处。早年耳朵根被炮蹦的黑麻点还在,五官似乎没什么变化,可他的脸却变了,一张苍老的脸,一张忧郁的脸,早已不是当年在老家教书的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了,也不是刚到秦州来的那个自己了。他现在是谁,自己也不认识了。

虽然穿上那笔挺的中山装,那知识分子和干部们穿的胸前带兜的中山装,可他哪里还有知识分子的样子,他和下井的工人已毫无二致。

原本,在他刚开始试穿这件衣服的时候,还在想着明天一早就把这件衣服穿到学校去。现在,大串连的活动早已过去,学生们都已回到学校里读书,虽然还不断地学工、学农、支援井下高产,可他总算是有机会走上讲台。他喜欢讲台,他只有在讲台上才会忘掉自己,忘掉目下的生活。他沉浸在课文的讲读里,是那样的愉悦和投入。

陈家河,王石凹,

瑶曲鸭口三里洞,

玉华山连焦坪矿,

煤浪滚滚流成河。

就连秦州矿务局教研室自编的教材,把几十个矿串连起来的课文,他也读起来饶有兴致。

他想象着自己穿着这件中山装走在学校操场上的情形,在学生们面前展示他的风采的情形。可现在他看到了自己的容颜,便彻底明白了自己目前已经变成了什么。

他脱掉了中山装,又狠狠地把镜子摔在地上。

从那以后,赵忠孝从不照镜子。

他又去看望霞。霞把门打开对他微笑了一下,她像是知道他今天一定会来似的,没有一点点吃惊。

这是一个大雪天,外面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运煤的火车这几天都停了,他是坐汽车来的,汽车不能直接到矿区,下车后要走好一段山路。他在路上看到有汽车因为大雪封山而滑到山沟里,自己在山路上也摔了几跤,他爬起来还是奋力地往前走。他的脚陷在厚厚的雪地里,雪在脚下嚓啦嚓啦地响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天气来看霞,他是想给霞证明什么,还是在担心霞。

他知道自己有时也是很倔的,想到什么就非做不可。

他头上落满了雪,霞用手轻轻地弹掉他头上的雪,接过他手里的黑提包,放在门边的一个小凳子上。他站在霞的门口,立刻脚下一滩水。

霞做得那么自然,像是一直就在等他。他觉得霞太聪明了,他为霞看透他的心思有点不好意思。

的确,近来他的脑子里全是霞。自从霞匆匆来又匆匆走之后,他一直在想霞。他看到霞把自己也剪成了短发头,跟二红的头形一样,他的心又是一惊。

二红坐在小板凳上正在专心地看书,她在看一本发黄的前后页都已被扯掉的书。文革中,学校图书馆很多的书都被红卫兵放在操场上点火烧了,赵忠孝从那残灰余烬中拾到了几本,拿回家让二红看,他不明白像《红岩》这样的书也成了大毒草,这本是歌颂革命人的书却被革命者毁掉了。

这些书对二红很有用,她可以没明没黑地去读书,有时停电了,二红点起煤油灯还在看书。武斗最激烈的时候,山上的子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窜到大院里来,老刘婆家的傻儿子在一天下午就突然被对面窑顶上射来的流弹击中,当场毙命。死的时候大院里很多人都去看了。流弹正中傻儿子的脑门,黑血糊了他一脸,他的一只眼睛闭着,而另一只眼睛却大得像鸡蛋黄,掉在外面。他侧身躺在院子当中,半边脸贴着地。很多孩子挤上前看了一眼便又立刻吓得往后缩。

夏红和二红回来给他说的时候,他厉声呵斥她们不许胡跑。没几天,一颗炮弹从山上落下,把大院门口早请示晚汇报的地方炸了个大坑。那时候,他整日里提心吊胆,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他的心总是惶惶不安。

现在,那极度不安的感觉再次出现。明明是二红在他的眼前,却一下子又变成了霞。二红的背朝着他,低着头,正看得入迷,拉风箱的手总是时不时地停下来,水半天也没烧开。他看不到二红的表情,只看到她的短头发,猛然间那短头发里又跳出了霞的脸。

现在,霞就站在他面前,他很惊异霞真的剪了短头发,和他那几日恍惚间看到的一模一样。

霞并没问他为何没穿中山装,这一点霞像是又预料到一样。他讨厌霞总能看透他的心。

他有点手足无措。奇怪,平常他到霞这来没这么紧张,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有点搞不懂自己。

霞却很轻松,她把他按在椅子上,说要给他理发,今天一定要理。霞很强硬。

小火炉就在椅子的跟前,水壶在炉子上开着,滋滋地响着,一缕缕的水蒸汽从壶嘴里冒出来,在小屋子里升腾着,缭绕着。屋子只开着很小的窗口,明亮的雪光从小窗口顽强地射进来,屋里并不黑暗。而那小火炉又一下子驱散了外面的寒气。

赵忠孝的心稍稍平静了些。

霞从小火炉上提起开水,倒在地上的盆子里,又拿起一个木瓢,从角落里的大缸里舀了些凉水,慢慢地倒进水盆子里。霞用手试了试,然后把毛巾放进去,浸了水,又拧干,敷在他的脸上。

她开始给他擦脸,又擦他的头发。她就站在他的身后。霞身上的热气烘烤着他,他开始沉重地喘气。霞说不舒服吗,他说没有,可还在喘。他的身上热腾腾的,他感觉身后的霞也热腾腾的,比他胸前的小火炉还要热。

他握住了霞的手。

霞的手那么的软,那么的绵,像丝绸一样从他的肌肤上滑过,又像是流水一样从他的心上流过。他只握过霞的手一次,就是去“霸王窑”的那次,那次霞的手是凉的。在他全心照料霞的时候,他就想握霞的手。他带她到霸王窑参观的时候,他想拉霞的手下山坡,霞似乎不想让他拉,霞自己跑下了山。可现在他拉住了霞的手。霞的手此刻是热乎乎,这热瞬间便传遍了他的身体。他不知道霞的手为何让他有这样的感觉,他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浑身痉挛着,颤抖着。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霞的头低向了他,他抬起手把霞的头扳了过来。他叫了一声“霞”,把热乎乎的嘴唇贴在了霞的脸上。那一瞬间,他的全身都燃烧起来了,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冲动。他又叫了一声“霞”,滚烫的嘴唇又贴在了霞的唇上。侧过身,他把霞抱在了自己的腿上。霞的柔软的身体贴着他的胸部,他不顾一切地再次把嘴吻向了霞的唇。

霞一点也没有挣扎,霞是那样顺从、听话,身体向他靠拢,缓不过气来地微微地张开了嘴唇。霞发烫的小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任他疯狂地亲吻。

他把手摸到了霞的胸脯。霞的胸脯太小,全握进了他的大手里,他的力量太大了,他听见霞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抱着霞站了起来,霞的整个人落入他的怀中。霞的脸仰向他,晕眩地闭上了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霞像是他的孩子一样,那么温顺地、服贴地任他抱着。霞喃喃着,像在说着什么,又像在问他什么。他只知道拼命地亲着霞,他的亲吻似乎在回答霞的话,颤抖地、像急雨一样地落在霞滚烫的皮肤上。

他突然明白,并不是从这一天才这样的,自从见到了霞,他就爱上了霞,霞就扎进了他的心里。只是他的心里还不太清楚。他的心从未有过别的女人,也从未向任何女人打开过。现在他清楚了,明白了:他的心一直给霞留着,他的心从此打开了,为霞打开。他抱着霞,站在火炉前,一直站着。他不知把霞应当抱到哪里。两行热泪从他眼中流出,滴在了霞的身上。他听到霞的身上滋滋在响。霞就是熔化他的火炭。为了霞,他敢于抛弃一切,哪怕被一切所抛弃,为了霞,送掉性命,也无怨无恨。

抬起头,他大喊了一声,霞啊!

他把霞放在了小床上,他看见霞的胸脯一起一伏。他站在霞的床头,凝视着霞没动。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有人从窗外走过,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把霞拥入怀里,一双大手在她的背上摩挲,霞的脸烧得发烫,霞在他的怀里颤抖着,紧紧地扣着他的腰,怕他会离开一样。

他无限怜惜地望着霞。

他说:“霞啊,你还是一个大闺女。”

霞说:“我早就不想做闺女了。”

“要是我不能和你结婚,你怎么办?你以后不好嫁人的,即使嫁了人,你会被人欺负一辈子,这个社会到今天,人们是不允许我们这样做的。”

“我一个人过,我不想结婚。”

“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和你生活?”

“我没想过,”霞坚决地说,“我只想今天成为你的,和你在一起。”

霞的话令他吃了一惊,他只知爱霞,现在终于知道,霞也是爱他的。

他似乎放了心。他又叫了一声霞的名字,“你到底是要嫁人的。”

霞想对他说,从小没有谁爱过她,怜惜过她,她生活的世界里,她的父亲,她的母亲,还有她的亲叔叔,都抛弃了她,她和姐姐遭了无数的白眼和欺辱。她从不快乐,也从没感到过爱,她只想要爱,哪怕是一丁点的东西。

但霞没有说出那么多的话,她只是一个劲地对他摇头。

霞只知心里爱着赵哥,那么有才气的赵哥,却不知用怎样的语言向他表示。霞没想过以后会是什么,在这一刻,她只知道永远不要和赵哥分开。

他的双臂把霞抱紧,像要把霞镶嵌进他的身体里一样。小窗户的雪光映照在霞赤裸的身体上,炉子上的水还在滋滋地响着,氤氲的雾气使霞的身体裹上了一层柔和的白纱,霞正在经历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和跃动。明亮的水珠在小房间里凝结,也凝结在赵忠孝的额头上,一滴滴滚烫的水珠像房檐上雪水融化一样落在霞的胸前。

窗外,小河的流水静静寂寂,被大雪覆盖的河滩就像是家乡的原野。屋门外,有谁家的柴门“吱哑”地响了一声,又有矿工顶着一身的风雪从那山坡上走下来,回到了家。山坡上,一群小孩正在滑雪,他们屁股下面垫着粗糙的木板,高举着双手,正兴奋地往山坡下冲来。

霞兴奋地抓住赵忠孝的手,俯下身紧紧地贴压在他的胸膛间。他的心跳猛烈而有节奏。他亲吻她的耳朵,亲吻她的发际,亲吻她的额头,亲吻她的鼻尖。

低沉的声音在说:“你的心比你姐姐的软,你对我太好了。”

大雪覆盖的山坡倒转过来,小河倒转着流淌,井架倒立在天空,重叠着他的舌头,他的手指,他的目光,他愤怒的脸,他欢乐的脸。天空在霞的四周,天轮在霞的头顶飞速旋转,雪花无边无际,毫无顾惜地将她吞没。

突然,霞的泪水涌了出来,止不住地流,浑身颤栗。同时,她感到自己的皮肤像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泽,她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像菊花的香味。

在香味里,霞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姑娘,她在最爱的赵哥怀里成为了女人。

他们的喘息渐渐平息,他们汗淋淋的皮肤相拥着,久久未说一句话。他还在亲吻着她,他的手抚摸着霞的肚脐,霞的肚脐小小的,肚皮平平的,肌肤细嫩得像一块白绸布。霞闭着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心跳协调地响着。霞的手揽着他的脖颈,一只腿靠着他的腿,弯着的一只腿轻轻地搁在他的另一条腿上。

霞知道,每一个处女,都有一张证明书:处女膜,霞把这张证明书给了她想给的人。

“你想过这样吗?”他抱紧霞问,“就这样和我躺在一起。”

霞说:“是的,就这样和你一起死我也愿意。”

他说:“你不知道,我想极了,每次做梦总是梦到脱去你的衣服。”他说,在那一刻他就醒了,懊丧不已,觉得自己不该那样去想。

霞问为什么。

但他却并没有回答霞。

霞明白,他是真心爱她的,她又感动了,脸贴紧他的脸,霞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人。

他们其实一点也不从容,他们刚刚收拾好,鲁怀善的老婆就回来了,一切像是注定的,安排好了的。

霞最后说,她要送给他一双棉鞋,等她有空了,她就做。

作者简介

东篱,女,原名胡菊,1962年生人,陕西师范大学毕业。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铜川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品以其对社会现实的冷静、直面、坦率的展示,以其粗粝、厚重、充满力量感的强烈风格受到陈忠实、贾平凹的一致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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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顾问:孙见喜   木南   东篱    远洲

主编:丹凤晒晒

责编:方子蝶    张芬哲   白月光   曹苌茳

校对:邻家小妹   七月未笺

自媒体支持:淮安文学坊    无言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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