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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练:花瓶村的神秘渔人。

 桃子的图书馆zt 2021-07-04

作者:代哈哈。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百姓烟火事。



1,

在我乡下老家的村后面,有一片政府预留用地,竖了牌子,但一直没有开发。

大好的沃土,空长野草多可惜,所以很快就有人开始行动。

打头阵的是我们村一位张姓阿婆,她老人家表情夸张地嚎叫:哎呀,现在啥人脑子瓦特还高兴种田呀?年轻辰光一日到夜挣工分种到苦煞特了,我下辈子都不想再种田……

话音一落,赶紧转身往家溜,头巾套袖,该捆的捆,该扎的扎,再往平日视为传家宝的大白瓷缸里装满早起熬浓的白米粥,夹一条酱黄瓜朝上面一摆,然后提着粥,扛着锄头和铁耙,拎着黑芝麻,叮呤咣啷,风一般出门当农妇去了。

大块小块,边边角角,没人清楚口是心非的张阿婆到底占了多少地,反正头一年她种的芝麻就获得大丰收,产量高达200斤。

有人开了头,后面依葫芦画瓢的就多了,那一片空置土地差不多解决了全村人的瓜果蔬菜。甚至还有因此走上人生巅峰的,有位老太太很爱吃麻鸭,平常花自己退休金,不太舍得买,自从占了几块地,她每天都要骑个小三轮拉点瓜果蔬菜去集市上卖,居然第一年就实现了麻鸭自由。

我妈也去开垦了一块地。其实她并不是个种菜高手,但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地,同样的气候,甚至同样一包种子,她种出来的东西就会比别人家的更旺盛。

我读初中那年暑假,家乡先是大旱,然后数天大雨,别人家的菜田几乎颗粒无收,我妈种的彩色糯玉米,煮出来一个比一个香。玉米脚下,她撒了菜籽,黄梅过后,小青菜油绿鲜嫩,生机勃勃。不少人上门讨,我妈慷慨,让他们自己去田里拔。我小姑那时还没出嫁,她很不乐意,人家一开口,她就嗷嗷叫:“你们自己没长手吗?要拔我嫂子种的菜?”

话虽难听,却并不能阻止人家拔我们家青菜,小姑反而落了个不讲理的名声。幸好她后来顺利出嫁,小姑夫人品至少能超越这世间九成男人。

说起名声,当时村里有个叫张军的男生,经常欺负我小姑,在学校偷她东西,她反抗,就在放学路上拦她,打她。我大姑护妹心切,经常尾随张军一路骂到他家门口:“你个没出息的光棍,我等着看你出门讨饭被狗咬死!”

这个张军如今该有50岁了,穷困,单身,经常委屈巴巴地告诉别人,是我大姑诅咒了他。

2,

菜地附近还有几口90年代工程采土形成的野塘,初期塘主是本村几位村干部。领导们迎着春风兴致勃勃往里面投鱼苗,家里闲置的手脚麻利的退休老头老太纷纷派上用场,一年四季殷勤呵护,中途不曾干旱犯涝,也没发现贼人窃盗,可以说全年风调雨顺人和。但是,到了年底,大网连拖三遍,没货。只好把水抽干,河床露出来的时候,各位塘主及他们的家属以及若干围观群众的眼镜都跌碎了,除了几筐鲫鱼泥鳅小草虾,连一条超过两斤重的大鱼都没有!

当初放苗的时候,为了确保年底收成,光是超过两斤重的大型优选草鱼苗就足足投了二三百斤,这些鱼难道都插上翅膀飞了吗?

人们议论纷纷,有说野兽把鱼偷光了,有说池塘底有大裂缝,鱼顺着缝跑了,还有说水里有怪物,把鱼吃了。

第二年,塘主们硬着头皮继续上,除了人工,还装了监控。到了捕捞那一天,围观群众的数量和热情都空前绝后……话说,这年村里有笔补贴,将会以现金形式分发给全村百姓,但是具体怎么分,一人能分多少,还在开会讨论。

所以,人群中有那么几位脑袋比较开窍的,就想借机讨好一下村领导(初期几位塘主都是村官),水才抽掉一半,他们就开始大肆美言:

“今年水比往年混多了,鱼不会少的。”

“我先定个50斤过年用。”

“我刚才看到旁边十几条大鱼在打窝。”

“也不看看我们几位领导今年花了多大代价,这种监控,一只要几千块啦,今年再没鱼也说不过去啊。”

马屁精们你一句我一句给寒风中的村领导送温暖的时候,有个人突然哈哈大笑:“拉倒吧,你们前面这只塘里只有一条五六斤重的草鱼,其余全是小鱼小虾。后面这只塘,里面只有一条八九斤重的大黑鱼,一只八九两重的小甲鱼,其余没有一条超过二斤!”

煞了大家风景的是个矮矮敦敦,皮肤黝黑,发际线如临绝境,只有头顶发旋处牢牢生长着一小绺毛的其貌不扬的男人。

他姓于,比我爸小几岁,无业,靠捕捞水产为生,方圆数里的河流湖泊都是他的工作据点。我小时候常看到他骑一辆28自行车,驮个黑色大轮胎,他腿有点短,手执车把踮着脚尖踩踏板拼命往前冲的姿势不是很帅,但是速度很快。

那天他多了几句嘴之后,开头根本没人信,几亩地一口大塘,水汪汪一片,又不比陆地,能一眼望到底吗?讲给鬼听鬼都不信。

直到水干,被他提到的二口塘,收成与他所言居然八九不离十。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塘主们立即报警,于叔被抓走了,最终因为实在找不到他偷鱼的实锤,又放了出来。

过了明路之后,经常有村民问于叔:他们塘里的鱼是不是你偷的?

于叔答:警察都不敢这样讲!

“不是你偷的,你哪能知道得这样清楚?”

“嘿嘿!水里的事,我一看就懂!”

“个么你阿能看得出,他们塘里的鱼哪里去了?”

“天机不可泄露!”

人们将信将疑,水里的事,从古到今从没听说有人能一看就懂。

不过,你要说他吹牛吧,有实例在前。

可你要说他没夸张,他小日子过得非常不咋滴,父母年迈体弱,红鸾星一动不动,每天夜里12点就要起床,带着工具出门捞鱼摸虾,一直忙活到天亮。清晨六七点,他会出现在菜场一隅,面色青黑,眼底爬着几道血丝。水产卖完,迈着短腿割上二斤猪肉,或者称几样卤菜,收拾收拾回家补觉……真要有一眼看穿水下万物的透视眼,或者能卜算天机,恐怕早发财了,还用苦哈哈煎熬?

于叔这时候还只是村里的“小于”“老于”“于某某”,还没人叫他鱼大仙。

3,

接下来的又一个年底,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也像是为了报塘主们报警抓他之仇,总之,村后的几口野塘正式开捕那天,于叔又去了。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围观群众请他预言。他也不推辞,这口塘一条,那口塘两条,扔下几个数字后,他颇有些洋洋得意:“如果不准,我学狗爬,绕村三圈,爬给你们看!”

塘主们受够了连续三年的赔本买卖,也受够了于叔的狂妄自大,更受够了明明日夜都有人看着,塘里的鱼居然会不翼而飞,以及,他们明明只是养了几年鱼而已,却成了方圆N里著名的笑柄。激愤的情绪孕育出一点小计谋,在于叔预言过后,他们悄悄从别处买了十几条大鱼,放进塘里,一来想小小弥补一下年年没鱼的遗憾,二来于叔是他们心里最大的偷鱼嫌疑人,既然不能代表月亮消灭他,让他学狗爬也不错。

水干之后,众人一看:哎呀,不准!

于叔不慌不忙,挨个翻了翻那十几条大鱼的鳞片和腮,嘿嘿一笑:“东山那边买来的吧?”

塘主们焉了,收拾东西回家,不干了。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无人愿意染指这种令人失望的野塘,几汪水便空了下来。

次年,村里一群老头老太不知打哪儿弄来一堆菱角种子,既然养不了鱼,那就种菱角,作为优秀的劳动人民,不能眼睁睁看着资源闲置啊。

不过说来也怪,自打野塘没主后,于叔捕捞水产就不往远地儿跑了,他专攻这几只塘,一年到头,鱼、虾、螺蛳、蟹,大有取之不竭之势,有次甚至捉到一只27斤重的大甲鱼(大概新千年初期,被一对开饭店的兄妹以2万8的价格买走放生了)。也有人想学他,但收成远没他多。

这种邪乎事儿,说不清道不明,大伙就给于叔取了个绰号:鱼大仙。

我们村很多孩子都跟大人学,腔调神秘地喊他“鱼大仙”,他也不恼,谁喊都应。

他跟我爸是好朋友,我不太方便喊他绰号,一直规规矩矩叫“叔叔”。他可能很在意这个称呼,每次我一喊,他都眸光窃喜,眉梢上扬。仿佛这一声“叔叔”是沙漠里的一杯甘霖,天黑时的一盏灯,能燃起他心底的某种希望。如果不能随手给我点什么,卖鱼归来他必定借故从我家门前绕一圈,扔下一包鱼虾,大吼一嗓:“这点东西卖不出去了,没人要,送给小孩子吃!”

我从小到大,吃了于叔很多“卖不出去没人要”的鱼虾。

他年纪比我爸妈略小,也是名60后。家中独子,有一对年迈体弱的父母。一家三口个子都不高,他和他爹又矮又壮,脸虽黑,却没什么皱纹。他老娘面黄肌瘦,时常提一兜药渣往他们家门前的马路边倒。

穷,相貌差,所以于叔成了村里的大龄剩男。直到十多年前,才终于娶亲,娶了个外省女人,个头也不高,据说才30岁,但是相貌堪比50岁,还带着个老母亲。

成家之后,于叔身上的衣服比从前干净了,头顶那一小绺毛还经常用发胶固定成嚣张的姿势。他入手一辆宽大的二轮电动车,后座很宽通常被小商贩用来载货的那种。出行风格比从前飒爽双倍,最后面绑着捕鱼时用来当小船的巨型黑轮胎,女人就坐在他和轮胎中间,二人一胎,风风火火,大路小路,勇闯天涯。

4,

今年六月,几乎整个月我都待在乡下老家。因为两件事:我妈病了。我在高速上撞车了。

老母亲动了手术,现在仍在养伤。

乡下节奏慢,也不似市区那般喧嚣,基本天一擦黑,就陷入一种静谧状态。

我每晚都会在夜幕降临后出门散步,家门口的小路上通常只有我和我的影子。有一次,我特意走到村后的田野边,在电线杆旁拔了两棵被遗忘的小麦,带回家装在花瓶里放在老母亲窗前。

我还到当年让塘主们丢尽脸的那几只野塘边走了走,虫鸣蛙叫,岸边杂草丛生。这几汪水,你说它好吧,它难当大任。你说它不好,它分明又滋润了很多人的生活。里面长出的菱角,至今仍是村里一群老头老太创收和锻炼身体的重要项目。里面自由生长的小水产,至今仍为包括于叔叔在内的不少人换来柴米油盐。

从十几岁离家读书开始,我就很少回乡下这个家。偶尔回去吃个饭,吃完匆匆忙忙就离开,很少留下过夜。

我不知道那些红蔷薇是几时爬满我家厨房外墙的。

我也不太清楚,老母亲的白发是几时冒出来的。她动手术那天,我送她进手术室,她信基督,嘴里一直在念叨从教堂学会的一套辞。我信佛,我俯下身,用我的脸贴着她的脸,“美女,我等你出来哦!”

两小时后又被医生喊去看一块从她身上切下的肉,我怔怔地盯着那块肉,有点恨它,就是它变坏,才威胁到我老娘的生命。又有点舍不得,它是我妈妈身上的肉。

6月13那天,我去医院拿病理,车子在高速上奔波,一辆大货车突然失控,我被撞出车道。打方向踩油门试图甩掉它的过程中,又被从后面掀了出去。

我这个年纪,上有养育之恩未还,下有抚养之责要尽,着实惊出一身冷汗。还好人安然无恙。

交警处理完毕,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我开着遍体鳞伤的车继续上路。

晚上办完事回家,我把白天发生的事讲给小姑听,才讲第一句:我车子在高速上撞坏了……她立即抬头看我,眼睛一眨,眼泪扑簌直掉。

大姑从小数学就不好,据说哪怕拿圆规画圆她都画不像,所以成年后但凡需要她打圆场的场合,她总能把话说得犹如雪上加霜:“今天我又看到那个张军了,就小时候老打你那个,他还有脸抱怨,说我咒他,他才打这么多年光棍。要我说啊,要不是当年他老欺负你,你也不至于这么胆小,我们家就数你最没用,他好端端回来了,你哭啥哭?”

“最近快被你们一个个吓死了!”小姑擦了擦眼角。

上个月底,就在我写《放生》之后,小姑带着我妈去体检,医生怀疑有状况,就给我妈做了另外的检查。出结果那天,小姑一个人跑医院去拿单子,看到上面“恶性肿瘤”几个字,她吓坏了,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小姑夫,一个电话总共只讲了几分钟,她居然在这几分钟时间里摔了两个跟头,膝盖、脚踝全摔破了。

小姑夫接到电话,第一时间拿着我妈的化验单托人咨询另两家医院的相关专家。在得到必须手术的回答后,他才打电话给我。

彼时我在南京出差。

小姑夫又将电话打给我小舅,结果小舅没讲两句,就换舅妈说话。对此,背地里小姑表示很不满:“我嫂子是他亲姐!他不说话,让他老婆说,他老婆有什么资格拿主意?”

直到手术成功之后,舅妈来探视,悄悄跟我妈说:“你这个弟弟啊,当年被诬陷坐牢,四月份老娘去世,一滴眼泪没见他掉。前几天一听你病了,他话都讲不出来,眼睛当场就红了,还是我跟小姑他们商量怎么治疗来着。”

我在乡下待了一个月,每天四点半起床,在日出之前开始淘米熬粥。如果我起晚了,我那90高龄的奶奶就要动手了。她老人家近两年记性不太好,经常跟我擦肩而过,根本不记得我是谁。得知我妈生病之后,突然清醒不少,死活不愿意去别家,说要留下来帮忙照顾儿媳妇。她倒是说到做到,每天清早,只要我稍晚一步,她就搬出她那只旧式电饭锅,淘米,加水。

唉,如果她能把米和水加在锅的内胆里就好了,但是她根本记不住电饭锅要用内胆啊,她用的是外壳。

5,

再说回鱼大仙于叔叔。

他老人家今年奔六,他的太太正在奔五。这两位,今年开春突然升级做父母了。

于叔叔的老婆自然受孕,自然分娩,生了个儿子。

我妈把我们家小司机从小穿过的小衣服收拾了两大包给他们送过去,还送了不少别的东西。

自打我妈出院回家,他几乎每天都要来我们家一趟,不是送点鱼虾,就是送只老鸭,或者把野塘周围的瓜果蔬菜整一大包送过来。

总之,我在乡下这一个月,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

6月16这天晚上,我出门散步,站在路灯不明的一片树荫下,突然一个人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从我面前路过,我一看,是于叔。他的坐驾换了,以前那种宽大的电动车,换成一辆小巧锃亮的。今天不见那只跟了他几十年的大黑轮胎,车后绑了只长方形的木头箱子,箱体上用黑漆刷了几排竖字:看相,算命,测八字。

看到我,他停下来。

我没忍住,咧嘴冲他笑:“叔叔,搞副业啦?”

“你弟弟还小,我得给他攒点钱。”他没有不好意思,拍了拍箱子,“生意还不错,这个行当比捞鱼捉虾挣得多。”

“你真的会看相算命测八字啊?”

“当然会,我老早就看出来你有福气,不然我哪能一直对你那么好。”

我觉得他有点吹牛了,一个捕鱼的,突然改行去给人算命,这谱往哪儿靠啊?

于叔靠近我,低声说:“当年我算鱼塘里有几条鱼的事你爸妈亲眼见过的,我连鱼都算得出来,算个命有啥?没难度!”

我也拍了拍他的木头箱子:“装的啥?”

“鱼网!要是回来得早,我还能撒两网。回来晚就算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早点睡觉。”

如果世上有个地方,能让你心神合一,心无旁骛地看会儿玫瑰色的日落和比橙子还香甜的月亮,这个地方,一定叫家乡。而于叔,为什么这么神奇,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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