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八九岁的时候,我有一次被人“劝饭”的经历。每每饥饿之时,我总是想起当时的场景,想起周边的人,甚至想起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一顿简单而热情的晚饭,主人是姨奶奶一家。只记得,当时屋子里有一张木质方桌,东西南北各一条长凳子,坐满正好八个人。只记得,当时屋里的灯光是昏暗的,屋外的夜是寂静的,——偶尔可听到几声狗叫。桌上的菜我记不全了,但有两样是确定的:一样是青椒炒鸡蛋,另一样是青椒炒黄豆。我另外可以确定的是:桌上没有荤菜——没有鱼,也没有肉。按我此时此刻的推测,夏天的晚饭,农家饭桌上可能还会有一道冬瓜或南瓜,多半还会有番薯叶、藤菜等。姨奶奶当时做了一桌的菜,摆桌上不会少于八个碗,当中恐怕一定会有我如上提到的菜品。此外,我还记得,桌上的八个座位当中至少有一半被年龄阶段不一的孩童所占据。他们一个个瘦骨伶仃,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我当然也一样)。桌上坐不下的人就端着碗站着,到了要吃菜的时候凑到桌边来夹一筷子,就着菜将碗里的白饭吞下。当时为何有这么多人一块吃饭,去的分别是怎样的人,我记不得了。我想我母亲是一定在现场的。姨奶奶无疑有着典型的农村老人之热情,对一桌的小孩尤其照顾。她先是给大家各添了一大碗饭,再将各种菜往他们碗里送。她家的饭碗,比现在所能见着的菜碗要大上好几圈,而且极深。一碗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实在是吃不动了,意欲开溜。然而,我心里很明白的是:浪费粮食可耻,会给大家留下极其不好的印象。“小孩子长身体,多吃点没事,走动走动就消化掉了。”个子高大的姨奶奶满脸堆着笑。她边说边用勺子将一把黄豆舀到我碗里。黄豆用来做菜,在农村算是寻常,但这样菜,吃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味道,而且容易饱肚子。我想从桌上找点炒鸡蛋来下饭,只见盘子里连辣椒渣渣都没了。那一碗饭,我简直吃到两眼发直,肠胃抽筋。我最终整个吃完,一点都没有浪费。只是,自那天之后,我去姨奶奶家做客,心里总笼罩着一层阴影,千般祈祷着千万不要在她家吃饭。我今天当然明白,姨奶奶家的一大碗饭固然分量很大,但更大的问题不在于饭之多,而在于菜之素,要是桌上鱼肉齐全,当时的一大碗饭恐怕就不显得那么难以下肚了。那是一个吃饱是福,鸡蛋都可以用来招待贵客的年代。八九十年代的湖南农村,一般人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几顿猪肉。——仅仅是有的吃,管不管够就另说了。九十年代中后期,农村的日子似乎稍微好过了些,有人家不在过年的时候也可以买上一点肉吃。我就有过这方面的经历。因相邻好几个村才有一个猪肉摊,出门买肉,我一定要尽可能早去,去晚就买不到精肉(瘦肉)甚至干脆什么都买不到了。回忆起来,我每次出去买猪肉都是大雾天(应该是雾天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有雾的早上,稻田、房子、山林连成白茫茫的一片,能看清的只是脚下一条绵延向前的田埂。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没有分心的可能,故步子尤其快,简直就是一路小跑。——这当然也与猪肉对一个孩子的巨大诱惑力直接相关。见我年纪小,摊主每次都会开我玩笑。大意是:今天啥日子呀,怎么舍得来买肉吃呢?他的提问我自然不必回答,但我年幼的心灵对金钱慢慢有了更深的概念,渐渐懂得贫穷真是令人难为情。摊主故意切猪脖子上的肉给我,肉肥而粗,看着有几分恶心。他只能依了我的,用一片瘦肉替代一片猪脖子肉。他将三片肉合在一起过秤,并报出一个价格。“你这孩子,回去跟你家里说一声就好了嘛,多出来一点点有什么关系呢?”他只能再切下来一小片瘦肉,将分量固定在我所要求的价格。小时候的我,办事真是极其认真,认真到近乎怯懦且死板。我心里很明白的是,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一定要按照长辈的要求来支取、花费。现如今,全中国恐怕也没几个吃不起猪肉的人了。现在的人,不仅吃猪肉,还吃牛肉、羊肉,不仅吃淡水鱼,还吃海鲜。现在的人,依然重视鸡蛋的营养,但决不会认为它是一样特别珍贵的食材。我年幼的时候,农村常有人挑着担子过来收买鸡蛋,很多人家都会悉数将家里的鸡蛋卖掉,换取几角钱、几块钱。现在的人,想着法子要吃农村的蔬菜,但他们的心态与我们的前辈可是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是不得不吃青菜,因为其生长容易,果腹简单。民以食为天,从吃饱到吃好,人们的幸福感自然增强。到了人人都能吃好之时,再通过“吃”去寻找更高的幸福,恐怕不再能做到。物质基础完备之后,“幸福”成为一种心境,需要不断挑战并调整自己才能有望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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