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舆丨古代王朝为何必须铲除有“异动”的大商人

古代王朝为何必须铲除有“异动”的大商人

周舆

中国自秦以来的专制王朝有个特点，就是不反对商业，但极力打压商人。

这其实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商人有财力，有组织，有人力，同时也有眼界，守契约，活活脱就是一个现成的联结广阔、影响深远的社会组织，如果再进一步做大，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潜在的政治组织。

事实上，希腊的民主制度、中世纪后期意大利的诸多共和国以及尼德兰、英国革命，本质上都是离不开狭义上的商人阶层和广义上的市民阶层。因此，商业和商人是社会发展和历史演进最活跃的因素，在允许自由存在的西方社会，它们一直是推动着历史进步的主要动力。

其实，中国社会也有很像西方的时候，那就是在先秦，而不是什么“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明朝中后期。这是因为，先秦的社会结构还给商人阶层保留了极大的自由空间，他们在社会上有很高的政治地位，甚至能左右朝政和时局。

有些故事大家都非常熟悉，如弦高犒师，一个商人以犒师的方式吓退了秦兵，挽救了自己的国家；还有陶朱公范蠡的故事，他帮助勾践灭了吴国，但看到勾践这个人不太地道，于是携西施远走高飞，做起了跨国贸易，富可敌国。

当然，最有名的故事还是关于吕不韦的，他的投资方向比较少见——政治，最终他左右了秦国朝政。司马迁甚至在《史记》里还暗示秦始皇嬴政就是吕不韦的私生子。

无论此事真假，但它都是一个绝妙的隐喻。也就是说，中国的专制皇权，其实是商业资本与王权之间不光彩的联姻，最终却造就了反噬商人阶层的绝对专制。而西方社会则不然，无论是古希腊的城邦市民，还是意大利诸城市共和国的市民，还是掀起大革命的英国市民阶层，其核心力量都是商人阶层，他们是由自由的，最终变革了社会制度，构建了新的社会结构。

可见，商人阶层与王权联姻，战胜封建贵族的故事，中国比近代西方整整早了1800年，但结果却是悲剧性的，因为商人阶层此后被压在了五指山下。秦朝以降，商人阶层被剥夺了政治地位——居于“士农工商”四民之末、本人及子孙不能入仕做官。从深层次看，不仅是不能做官的问题，而是这个阶层以后无法通过正常的方式进行政治表达了。

中国两千年专制社会，是按照法家的理论进行设计的：上面有一个皇帝（天之子），代表着道统和法统以及现世秩序；中间有无数官僚（士），作为皇权的代理人，负责对各地进行统治和征税；下面是亿万农民（农）和手工业者（工），进行着辛苦的劳作，养着前两个阶层。但是，任何一个朝代都离不开商业和商人，即便是那个最见不得商人的朱元璋。因此，专制王朝一方面允许他们存在，但另一方面又极力贬低他们，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不让他们翻身，不让他们乱说乱动。

因此，历朝历代的大商人还是有很多的，只要表现得乖一些，听话一些，也许就没事了。连秦始皇都接见过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巴清寡妇，因为她很爱国，全力支持秦国的统一大业。

西晋的国舅爷王恺很富，不服号称第一富豪的石崇，于是两位屡屡斗富。但斗了很多次，国舅爷也没占到便宜，于是就请皇帝外甥司马炎帮忙。晋武帝觉得这个“比赛”蛮有趣，就把自己珍藏的一株两尺多高的珊瑚树送给舅舅去斗富。王恺拿回家，马上请来满朝文武，当众夸耀。座上的石崇却在一边连连冷笑，并随手抄起一支铁如意，轻轻一挥，将这株珊瑚砸得粉碎。

满屋的王公大员都吓尿了，王恺更是吓哭了，气急败坏地揪住石崇的脖领子说，“你特码赔我。”石崇泰然自若地说：“老王啊，你也太没见过世面了。你这个珊瑚也叫个东西？别急别急，我家里有的是，让您随便挑。”随即让仆从回家把珊瑚树统统搬来。没多长时间就都搬来了，大家一看全傻了眼：整整一共几十株，上好的珊瑚树，大的有四五尺，小的也有三四尺，像王恺那么高的至少有十几株。王恺羞愧难当，这次彻底服了，不敢再斗下去了。

连国舅爷都被大富豪比下去了，有个大臣连忙上了一道奏章，说这种严重的奢侈浪费，比天灾还要严重，这样下去怎么了得。晋武帝看了看，根本没当回事。

显然，司马炎从不担心石崇的富，而是担心他心有异动，既然他甘于斗富和腐朽的生活，那反而是让他放心了。

如果大商人有别的想法，那就会让皇帝不放心，祸事也就立即找上门。如元末明初的周庄大商人沈万三，又是资助朱元璋修南京城墙，又是要犒劳朱元璋的军队。这下子让朱元璋怒了，手也伸的太长了吧，我岂能留你？于是把老沈抓了。还是在马娘娘的求情下，老沈被饶过死罪，但没收了一切财产，发配云南。

再如晚清的社会活动家刘鹗也犯过大忌。他有了钱又是搞教育，又是搞慈善，又是行医，目标是“教养天下”，这下子惹恼了朝廷，最终也被抓了，没收了财产，发配新疆。（详情见去年发的《刘鹗，你也想教养天下？》）

此外，晚晴还出了个著名的“即身而富，即身而败”的胡雪岩。他也赚了很多钱，但后来也是想法太多，靠山又倒了，又开罪了朝廷，最终被治了罪，最后留下来的只有那个用来行善的“胡庆余堂”。

其实，专制社会的大商人，作为树大招风的存在，一般都很难自保和善终，因此在他们做大的过程中，就已经与官府结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刚刚提到的那位石崇，其实最早就是官员，他的财富也是在荆州刺史任上靠搜刮和直接劫掠攫取的。

至于清朝前期的第一富豪，当然就是权倾朝野的和珅了，他家的财富几乎相当清廷的20年国库。不过，乾隆在世时没打算动他，因为和珅“忠心”耿耿，只想贪钱却没有“异图”。而且那个钱也花不完，就算是替朝廷存着吧。最终，乾隆让他儿子嘉庆去处理这个妖孽，于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总之，古代专制社会讲究“天无二日”，一切权力和财富都必须属于朝廷。别的阶层都还好说，都可以被轻易打压，唯独商人阶层特别是那些大商人不大好办，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独立资源和生产资料（金钱），因而对专制秩序构成了一定威胁，因此需要严加防范。

如果大商人赚了钱只想做一个安乐公，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那还可以稍微放心。但如果某些大商人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大做慈善，广交朋友，这就是“笼络人心”，显然就是“图谋不轨”，朝廷是一定要管的。

在历史上，唐朝的落第秀才黄巢就做了一个私盐贩子，开始积攒了一定实力，也有了广泛人脉，于是起了事，并一度成了事。北宋末年的方腊也是个商人，他最终领导不满的漆农起义。其实，没考上秀才的洪秀全和冯云山能在广西紫荆山起事，关键因素也是因为通过收取“会费”充实了“圣库”，才有了起家的第一桶金。

可见，商人阶层既有钱又有人，就已经让朝廷感到很可怕了，假如他们再有一些“想法”，那朝廷就一定要铲除他们了。这其实不需要用讨论。

甚至，即便貌似没有想法，也时时万岁不离口，但只要生意做的太大，财富积累的太多，也一定会让朝廷忌惮，最终还是会被法办。最好的结局大概就像那个沈万三，被剥夺财产，发配云南。

显然，商人阶级只有在一个自由社会，才能自由而安全的生息。

2021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