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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看金瓶梅 | 第二十六回:蕙莲自缢

 时宝官 2021-07-24

作者

樵髯

宋蕙莲本回自缢而死。作者用了四个章回写她,至本回完结。

在和西门庆交往的女人中,宋蕙莲确实算得上是特别的一个。和金莲不同,金莲是决绝地和过去斩断了所有联系;和王六儿不同,王六儿非常冷静、自持。和瓶儿的寻爱、玉楼的寻归宿、林太太的寻刺激都不同,宋蕙莲既没有和过去完全斩断联系,主观上对西门庆还有一些情义上的诉求。

她没有个生活目标,更多的是兴之所至尽情挥洒,仿佛是走到哪儿算哪儿。关于她的故事主题,或许可以这样概括:一个淫荡又有点良知的灵魂是如何被欲望和愧悔吞噬掉的。

宋蕙莲先是嫁了蒋聪,蒋聪作为厨子经常和来旺洽谈工作,蕙莲就和来旺好上了,后来蒋聪被人戳死,她又嫁了来旺,但她并未忘记蒋聪,让来旺借西门庆之力给蒋聪报了仇。

这样看来,她和来旺好上,并不是和蒋聪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更像是利用美貌资源再拓展点人脉关系,为自己和蒋聪再找个伙伴、拿点实惠,让日子显得更饱满、更丰美些。

这种生存思维,遇上西门庆,当然要全力招惹。来旺在外期间,她和西门庆好上后,就混到了西门庆的妻妾的队伍里。

嗑瓜子、荡秋千、用西门庆给的零钱到大门口招摇地买果子;元宵节,套着潘金莲的鞋外出;打牌时,随意大呼小叫,弄得玉楼也恼了。她仿佛看不见别人的禁区,或者看见了,偏要闯入其中。在这样的游戏里,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快乐,脑门上写着:看我的生活多么不平凡。她不知道闯入禁区的后果是什么,更不会想这个后果能否承担得起。

蕙莲的这种状态,或许可以用初入官场的贾雨村来形容,任自己的喜好搅动起一池浊水,以为可以睥睨天下不沾尘埃,谁想没多久就被忍受不了的同僚弹劾,只好卷铺盖走人。

本回写的就是蕙莲一系列纵情行为后遭遇的反噬和她所做的抵挡,因此算得上是两个金莲的拉锯战。文龙在此评说:

“宋蕙莲,蟹也,一释手便横行无忌;潘金莲,蝎也,一挨手便掉尾蜇人;西门庆,蛆也,无头无尾,翻上翻下,只知一味乱钻,仍毫无知觉,此刻便只如傀儡,任人搓弄。”

把蕙莲喻为“蟹”,把金莲喻为“蝎”,真是一针见血。然而认为西门庆是“蛆”,“任人搓弄”,就有点看低了西门庆。我更倾向于西门庆之所以像个钟摆,没个定见,一会听金莲的,一会听蕙莲的,更多是因为他对处置来旺不上心。他又不缺伙计,多一个来旺不多,少一个来旺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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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件中,他唯一上心的是如何尽情快意地拥有轻浮的蕙莲。来旺是个大障碍。但在处理这类事上,西门庆早轻车熟路。毒死武大郎,夺得潘金莲;避开花子虚,偷得李瓶儿。

当然离不开设计圈套。大约已经不用西门庆费脑子谋划了,金莲或者还有玉楼就可以代办了。本回来旺被设计后的表现,词话本和绣像本不一样。词话本是来旺听到有人喊捉贼,提着哨棒跑入花园,被众小厮擒住;绣像本是来旺在半醉半醒之间听到有人要他捉奸,睁眼又见蕙莲不在房里,他以为是孙雪娥来报信,带刀闯入花园,被众小厮擒住。

版本不同,来旺形象不同。词话本里,来旺显得很忠义,却仍然遭到西门庆的陷害,这种处理,不仅让来旺更冤屈,还在观感上产生一种黑色幽默——你想讲忠义的那个人却是伤害你最深的那个人。绣像本里,来旺自己也有暗黑面,他和孙雪娥有私情,听到一个声音就觉得是孙雪娥,还怪罪别人勾搭他的老婆?这或许是另一个角度的黑色幽默。

但无论哪个版本,来旺都没能逃脱,他被擒住后“只是叹气,张开口合不得”,好像无可奈何之际又震惊得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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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莲“云鬟撩乱,衣衫不整”地跑出来,跪下为来旺求情,语气间甚是责备西门庆,又当着众人的面透露和西门庆不可言说的关系,要求西门庆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担保来旺:

“虽吃酒,并无此事。”

一个跟着欲望走的女人就这样陷入到奇怪的困境里了,她以为可以左右逢源,可以摆平这些和她有关系的男人,但很可惜,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蕙莲自从来旺被送入官府后,就:

“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整日闭门哭泣。”

这究竟是心疼来旺伤心所致,还是用的苦肉计,用来拨动西门庆恻隐之心?从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处事风格和后面一心赴死来看,不像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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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搭救来旺,蕙莲再次利用美貌资源,把西门庆叫到屋里。两人商定,蕙莲以后跟着西门庆过,再给来旺娶一个老婆。

之前她虽肆意践踏西门庆妻妾的禁区,但尚没有进一步做西门庆妾的打算。因此,这个协议多多少少蕙莲是有让步的。不过看上去倒也是个双赢局面。她算是攀上了高枝儿,而来旺,也并未因为她在婚内的放纵玩过了火而丢了性命。

这是她未泯的一点善良,还有一种对自己身份归属上的忠诚。如果打个比方,大约是李逵对宋江的感情。李逵有一种赤裸裸的天真的邪恶,对宋江则无比地敬畏,当然如果宋江超出李逵定义的道德标准,那么李逵也会愤而杀之,然而不逼到那个份上,李逵总是倾心吐胆,宛如一块铁坨被宋江绕指柔;宋蕙莲是赤裸裸的天真的淫荡,身体上很不忠诚,但有一种不容别人置喙的和来旺同担生死的感情在。

西门庆和蕙莲有了协议后,决定放出来旺。蕙莲很得意,浅薄的个性让她跑到后院,在媳妇丫鬟间“词色间不免轻露”。

这绝对是办事的大忌,且不说有玉楼、金莲的耳目时常探听,就是没什么利益纠葛,也不能提前透露,万一没办成呢?

当然,假若她懂得小心翼翼、伺机而动,那她就不是宋蕙莲了。此消息首先被玉楼截获,然后玉楼又去撺掇金莲。西门庆听了金莲的主意,让衙门把来旺打了半死,递解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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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拉锯战,蕙莲败了。知道实情后,她的心就冷了。看她第一次死前说的话:

“我的人,你在他家看了什么坏事,你做奴才一场,好衣裳没挣上一件,被人纸棺材暗算了你,坑得奴好苦。你在路上生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下一般,怎的晓得?”

她怜惜同为奴才的来旺没穿过一件好衣裳(使人不由想起她的难看的紫裙子,底层人活着就为了穿上件好衣裳),她愧悔没能早日知道消息,全力去营救。

金莲再施计谋,两边挑拨。孙雪娥果然很蠢,来旺惦记着她,然而却没任何细节显示她尽力营救,反而跳到金莲的圈套里,来看宋蕙莲的热闹了。俩人的智力相当,因此孙雪娥知道怎么刺激到宋蕙莲,她说:

“不得你,他也不得死。”

这是致命的一句话,因为宋慧莲已经被愧悔包围,突围不出。作者评价蕙莲自缢时,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这两句诗包含的感情或许只有曹雪芹写尤三姐自刎时的感情相当:“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

蕙莲自缢,张竹坡站在全书的角度从写法上进行了分析。他说,作者写人物,有时是贯穿全书的,担当着重大使命,也有:

“写一人,本意不在此人,如宋惠莲是也。本意止谓要写金莲之恶,要写金莲之妒瓶儿,却恐笔势太迫促,使间架不宽敞,文法不尽致,不能成此一部大书,故此先写一宋惠莲,为金莲预彰其恶,小试其道,以为瓶儿前车也。然而惠莲不死,不足以见金莲。”

非常恰当,确实如此。

然而总觉得如此评说,宋蕙莲就变成了一个单薄的功能性人物,抹杀了她的痛苦、犹疑、愧悔以及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我以为,在《金瓶梅》中,金莲的个性是非常恒定的,读者只会越来越讨厌她的恶。而宋蕙莲,作者用四回的篇幅,来写她的恣意和放纵,至本回,写她最终尝到兴之所至尽情挥洒的苦果,以致被愧悔包围,这表明她的个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她是有成长的。读者感知到了这个淫荡又有点良知的美丽娇娃的痛苦,亲眼看到她的毁灭过程,从而引起反思,并有所思考和启迪,这才是她的价值所在。

我想,蕙莲再没心没肺一点,就可以不管来旺自己过快活日子;或者再有心机一点,像她训斥来旺说的“一锹就掘了井?也等慢慢来”那样,弄清真相,静待时机准备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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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没有。蕙莲这类女人,喜欢恣意玩乐,冒犯各种边界,惹来麻烦,但又不能彻底放弃良知,或者说,她们的犹疑愧悔,正是恶人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她们察觉不到危险,沉迷于欢乐,虽然只是片刻,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总会敲响,马车会变成南瓜,生活的困境只能比以往更加鲜明。

蕙莲自缢,有读者认为,是她宅斗失败的结果,或是来旺事件触碰了她的底线,都有道理,然而我觉得,蕙莲自缢仍然是太年轻的缘故,西门庆就说她“没福”,作者也说“忍气不过”。历经沧桑的人都知道,无论是谁,大人物还是小人物,身处高层还是底层,都会碰上几次忍不了的事。

然而,生活可以教会我们:如果把一切放归到时间的河流中,它会惯看一切离别和覆灭,最终会赐予我们灵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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