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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洪侠|上海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战士”

 胡洪侠 2021-08-02

胡道静(左一)与李约瑟(中)

2005年在博雅五楼特价书店见到《中国科技史探索》一册,16开漆面硬精装,李国豪、张孟闻、曹天钦诸先生主编,顾廷龙先生题书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一版一印。这本是《中华文史论丛》的增刊,专为纪念李约瑟先生八十诞辰而邀集众学者提供论文,编纂成书。论文作者阵容之强大,真是没的说,像鲁桂珍、曹天钦、黄仁宇、谭其骧、钱存训、李国豪、胡道静等大家都赫然在列。我尤其喜欢钱存训先生的《中国发明造纸和印刷书早于欧洲的诸因素》,也对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那篇《明清两代河北地区推广种稻和种稻技术的情况》感兴趣。钱存训先生关于中国纸与印刷的专著我读过一些,卜正民的《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是这两年中译过来的汉学名著之一,我读了受益良多。这两位同时出现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本论文集里,让我感觉亲切,于是欣然将《中国科技史探索》买下。

后来读《文汇读书周报》王恩重先生《“上海的战士”胡道静》一文,才知道这本论文集的主要编纂者其实是胡道静先生,成书前后还有一些颇值一提的书故事。我知道胡先生是著名古文献学家,读了这篇文章才知道他还是著名科技史、农学史专家,是中国新闻界的老前辈,2004年在上海去世。年轻时他有机会广拜名师,先后精研版本学、目录学、经学、音韵学、敦煌学、语言史、古文字学、农业生物学、植物学等学问,卓然而成一代大师。十八岁那年,他读了美国学者卡特《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西传》一书,得知中国发明印刷术原来就记载在北宋沈括《梦溪笔谈》里,从此将平生学力倾注在“梦溪”里,以深厚的古书校证造诣频频和沈括“笔谈”,1950年代先后推出《梦溪笔谈校证》和《新校证梦溪笔谈》,引起海内外学术界高度重视,顾颉刚、胡适之等先生都评价此书“了不起”,堪与裴松之注《三国志》媲美。西方世界也因此了解到北宋时期中国科学技术的历史,“古代中国是科学沙漠”的旧说法随之不攻自破了。

胡道静先生的成就也获得了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博士的激赏,他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从第三卷起开始以《梦溪笔谈校证》为出发点,大量引用《梦溪笔谈》材料。1958年开始,胡李二人开始了三十八年的书信交往。1964年,李约瑟博士终于在上海见到了胡道静。可是,谁又知道,这一次见面却给胡先生带来了近十年的牢狱之灾。

李约瑟博士自1952年起,应邀来华共5次,每次都历经大半个国土,到处走访科学界新老朋友,搜购新书旧物,华罗庚、郭沫若、侯外庐、冯友兰、王亚南、张子高、梁思成、李四光、竺可桢、胡道静等等都是他学术交流名单上耀眼的名字。王恩重的文章说,1964年,李约瑟博士第一次见到的胡道静是这样的:头上留寸半白发,身着中式棉袄,形似中国老农夫。李博士和这位“当今中国《梦溪笔谈》研究第一人”畅谈至深夜。因英美当时认定李约瑟博士是马克思主义者,中国则视李约瑟博士为“国际进步人士”,所以组织安排胡、李见面较为顺利,也没有安排翻译人员在场,由着他们谈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可是“文革”一来,黑白颠倒,这次见面就成了胡道静“里通外国”的证据,他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遭判刑十年。这背后其实是那位曾在胡道静手下做过小编辑的张春桥作祟,罗织的是新罪名,发泄的则是旧怨气。

一切联系突然中断,李约瑟1966年起年年寄书写信,胡道静这边却是音讯全无。其实,海外寄来的书和信,胡道静的爱人都能收到,可是每次她都得根据“规定”,横穿市区徒步将刚收到的书信送到“有关部门”审查,得到的批示也大都是造反派头头一句话:此人已死,寄来的书没收。

李约瑟不放弃打听胡道静先生下落的努力,1972年访华时专程到上海指名要见胡先生,造反派头头的答复是:胡道静?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李约瑟说一定要找这个人,一定要见面不可。“头头”顺口瞎编说:这肯定是一位老学者,现在一定是死了。李约瑟不相信:他还不到七十岁,不可能死。“头头”才不管李约瑟失望的心情,敷衍道:“那我们再调查一下吧,以后再给你答复。”

写《“上海的战士”胡道静》一文的王恩重与胡道静先生多有交往,了解道老的轶事甚多。“上海的战士”一语又有什么来历?

“1939年9月开始,我作为留学生旅居在北京一年、济南半年。”日本农学家天野元之助在《我做学问的经历》中写道,“在北京时,旧书店的人经常来访寓所,打听我的研究题目,并把有关的书留下。一个星期后再来时,便把我不买的书拿回去,而把新的书送来。结果我把王祯《农书》、《农政全书》、《古今图书集成·食货典》等等都买下来了,这件事与我日后的研究工作是有联系的。” 

当然有联系。后来天野元之助写成了《中国古农书考》,享誉农学界。胡道静先生就没这么幸运了。他曾经认为农学书录一类著作,有作者自己的见解和结论,成一家之言,可是他想编纂的是《中国古农书总录》。游修龄在《怀念胡道静先生》一文中介绍说,道静先生的计划是直接提供目录学原始材料,上起周代,下至辛亥革命之前,每一部农书的入编体裁都包括著录、版本、序跋、成书过程与流布经过,以及刊刻者的评价和考订等。他自1959年就开始这一工程,至1966年初夏时,积稿已得一百余万字,接近完成,“文稿堆地,高与桌齐”。“文革”开始,道静先生身陷囹圄九年之久;平反之后,追寻被抄家的文稿,竟无片纸遗留,原来是被“专案组”悉数付之一炬了!

胡道静蹲大牢时,海外关注他的并非仅仅李约瑟博士一人,天野元之助也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祝福着他:年年都有一张贺年卡从日本飞来,等的只是回音。终于,回音来了,1977年春节,天野元之助收到了胡道静的明信片。他马上把此消息发布出去。李约瑟知道了,很多关心胡道静的友人都知道了。1978年夏,李约瑟到了上海,两位老友在十四年前初次会面的锦江饭店重逢。王恩重的文章记录了当年两人激动不已的话语。李约瑟说:我一直为你担忧,也一直在打听你。胡道静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1980年代初,胡道静开始负责编纂祝贺李约瑟八十寿辰的《中国科技史探索》,竟至肝病复发,昏迷倒地,经抢救才又渐醒人事,但仍长时间咯血不止。消息传到英国,李约瑟急电胡道静放下论文集一事,安心静养。道静先生在复电中说:“I am a fighter,I can carry on!”王恩重文章的结尾处透露说,当时剑桥人很快都知道了这句话,争相传诵;再提胡道静,便以“上海的战士”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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