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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这个时候，我想出了一个大胆而艰巨的计划：要让自己在品格上达到完美无缺的境地。我希望自己在任何时刻都不犯一丁点错误。为此，我决定把所有的缺点消除掉，不管这些缺点是因为天性、嗜好造成的，还是交友不慎造成的。我认为自己能分辨对错，或者说自以为自己能分辨对错，便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按照戒律的规定做这做那。 但我很快便发现，这事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当我小心翼翼地对付某个弱点时，另一个弱点又在不经意间冒了出来。习惯总是趁人不备占上风；习性往往强于理智。最后，我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这种想当然地要做到尽善尽美的想法是不够的；坏的习惯必须彻底被打破，好的习惯才能得以培养。而好习惯的养成则又需要持之以恒、始终如一地端正自己的行为和态度。我已下决心达到完美无缺的境界，为此我专门制定了一套方法。 在前人的著作中，我发现，人们对美德这一概念有各式各样的定义，同样的名目之下所包含的对象也不尽相同，不同的作者也有着不同的说法。譬如说节制，有人把它限定在吃喝方面，也有人把它引申到情绪、欲望、偏好等精神方面，甚至贪婪和野心也包括在内。为了清晰明确起见，我决定多设立名目，少包含对象，而不是相反。我把当时自认为成功所必需的所有美德列为13个名目，并且在每个名目下面附上简短的介绍，从而充分表达了我对这些词汇的定义。这些美德的名目及其含义如下： 因为我的目标是让这些美德成为一种习惯，所以我认为不能同时进行多项改革，在一定时间内只实施其中的某一条，然后再朝另外一条努力，直到拥有全部美德为止。由于一个好习惯的养成，可以使另一条美德得到促进，我便按照上述顺序进行了科学排列。 我把“节制”放在首位，因为节制可以使大脑处于清醒和冷静的状态，这对于保持高度警惕很有必要。只有时刻警惕，才能抗拒旧习惯的复发。 当具备了节制这一美德之后，要做到“缄默”就很容易了。 我的愿望是在培养美德的同时还要增长学识，考虑到要想在交谈中得到知识，靠的是耳朵，而不是嘴巴，我便力求打破当时正在形成的无聊闲扯的坏习惯，这种坏习惯只能让我处在低级趣味的人堆。因此我把“缄默”排在了第二位。 我期望“缄默”和下一条美德“秩序”相结合，使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和执行目标计划。 “决心”这种精神意志一旦形成，将使我更加坚定不移去把后面所有的美德培养成功。 “节俭”和“勤勉”将使我从债务中解脱出来，进而达到富裕、自立的生活状态，使得“诚恳”和“正义”更易于践行，后面的依此类推。 当时，我还产生了与毕达哥拉斯在《黄金律》里所提出的建议不谋而合的想法：每天的自我反省十分必要。 我设计出下面的格式用于检点自己的行为举止：
我按上图做了一本小册子，包含前一年需要的四份表格，以及后面两年强化巩固这些美德的八份表格，加起来一共十二份；我用纸板将它们装帧了起来。我每天检点自己的行为，发现自己违反了哪几条美德，就在相应的格子里打上一个“✘”。 我决心对每一条美德进行为期七天的严密监控。于是，在第一周我就极力避免做出任何有违“节制”的举动，对其他几项尚且留了几分余地。每天晚上我都把当天的过失注上标记。这样，假如在一个星期里，我能够使“节制”这行里全是“✔”，我就可以认为这条美德已经在我身上得到了很大加强，而与之相反的毛病已经大为减弱。这样，我才敢把注意力扩展到下一条，努力做到在下周里的那道格子里都没有“✘”出现。一直这样坚持做下去的话，用13周的时间就能够完成一个周期，一年可以重复4个周期，周而复始。 这好比一名园丁在照料他的花园的一样，他不能指望一下子把满园的杂草都锄净，因为这会令他感到力不从心。他会先选择一处花坛清理干净之后，再接着清理下一处。 同样的道理，我也希望从记录表中看到自已的进步，进而激励自己把每一格都变成“✔”，直到几个周期的循环之后，经过了一年的自我反省，终于能看到一本全是“✔”的小册子；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啊！ 我相信上帝是智慧之源，寻求他的帮助是正确和必要的；所以我请求他帮助我得到智慧。故此，我创作了下面的祈祷文，将它加入我的日程表中，作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日复一日，天天朗诵—— “啊！万能的天父，仁慈的向导，请你赐给我更多的智慧，让我知晓自己和同胞基于真理之上最真实的利益。请你加强我的决心，让我能够至始至终以您的宗旨行事。 请让我照顾你广大的子民，这是我接受你无上的恩惠，所能给予的唯一回报。 阿门！” “秩序”这一项美德要求在工作或处理事务的时候，要合理安排时间。因此，在这本小册子上还附有一张24小时作息时间表：
22：00-06：00点是我的睡眠时间。 这个自我检查表一制作出来，我就立即开始执行，并且一直坚持去做，只偶尔中断过几天。我惊讶地发现自身的毛病远比我认为的多得多，但在后来，当我看到它们正日渐减少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的心满意足。 过了一段时间，我将每个条目的检查时间延长到了一个月，完成一个周期用了一年零一个月。再后来完成一个周期却要历时数年。到最后，由于经常出海或到国外做生意，各种繁杂的事务迫使我彻底放弃了这项计划。但这本小册子我一直随身携带着。 按“秩序”做事对我来说是最难做到的，因为除了要监管工人干活，在工作时间有客户上门，我也总得出面接待。总之，要老板分身去做的事情简直太多了。还有，要把物品、文件、纸张各归其位，做到井然有序也很难。早年我不大习惯去这样做，因为我自认为记忆力惊人，便不大觉得缺乏条理有什么不便。因此，单就这一条的实施，我就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而且其间过错频发，令我十分恼火。我在这方面的进步极其缓慢，并且常有旧病复萌的态势，这令我几乎想打退堂鼓，只满足于抱残守缺算了。这与一位邻居从铁匠那里买斧子的事情颇为相似： 我的邻居想要斧子的两面和刃口一样锃亮。铁匠同意为他磨，但要他帮忙摇机轮。邻居动手摇了起来，铁匠把斧子重重地压在磨石上，这就使机轮摇起来极为吃力。于是，我邻居不时地从机轮那边跑过来，看看斧子磨亮了多少。最后，他打算就这样把斧子买走，不必费事去磨了。 “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哪？”铁匠说道，“快去摇轮子吧，一会儿斧子就磨亮了。现在这上面还有几处锈迹。” “你说得不错，”邻居回答道，“不过现在我觉得有点锈迹的斧子也挺好。” 我相信许多人都遇到过类似的情形。由于大家尚未采用我的那套方法，在破除旧习性、培养新习惯的过程中总感到困难重重，于是就放弃了努力，并留下一句与“现在我觉得有点锈迹的斧子也挺好”类似的结论。 有时候，某些貌似有理的说法会让我想到，这种追求尽善尽美的精神算不算道德上的洁癖呢？假如我的做法被人知道了，定会招来讥笑。而且一个人在人格上完美无缺势必招致他人嫉妒和憎恨，这麻烦可真大。所以，明智而厚道的人应该允许细小的瑕疵存在自己身上，这样，他的朋友们才能从容地与他相处。 说实在话，在力求秩序井然这一方面，我很难有大起色。现在我已经老了，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了，越来越感觉到缺少这一习惯的不便。不过，整体来说，虽然我从未达到一心向往的完美境界，并且还差得很远，但是通过不断的努力，我已经比没有努力尝试的时候感觉快乐多了。这就像照着字帖临摹书法的人一样，尽管他们一心想把自己的字练得和字帖一样，可从没达到那种完美境界。但是，不断的临习使他们的书写水平已经得到了提高，能写出清晰俊秀的字迹也是令人欣喜的。 还有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倘若我的子孙后代能够知道他们的先辈就是通过这些方法和上帝的保佑拥有了幸福的人生，而且这种福气一直延伸到了七十九岁高龄还在这里写自传；我都能够安心让一切顺从天意了。在我的垂暮之年，不管有什么样的大灾大难降临到头上，只要回想起昔日享受过的快乐时光，我都会感到心满意足。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而且至今身板儿依然硬朗，这都要归功于我长期的自我节制。勤勉和节俭使我在还很年少的时候就懂得去掌握知识，以及顺应环境去获得成功，这使我成了一名对国民有贡献的公民，并在学术界享有了一定声誉。国家对我信任，让我担任要职，这得益于真诚和公正。尽管我还没能使各方面的德行臻于完美，但是在它们的综合影响下，使我具备了温和的态度、明快的谈吐，使得周围的人都乐于与我交往，甚至年轻的朋友们也觉得和我相处其乐融融。所以，我希望我的子孙后代能够效仿这一方法，从中获益。 想必有人已经留意到，在我的方法中没有引用任何一个教派的著名信条。我确实是有意避开这样做的，因为我确信我的方法更加卓有成效，而且适合任何一个教派的教徒。再者，我还打算在将来使之面向大众，所以我不愿看到其中有任何内容跟任一教派产生关联，因此遭到其他教派的抵触。我曾打算在每条美德旁边写上一小段批注，这样，每条美德的好处及其相反习性之危害便能一目了然。我还应该把这本书定名为《美德研究》，因为我准备用它来传授获得美德的方法和途径。这样，它就能区别于那些仅仅劝人为善的说教。这些说教都没有说明如何才能做到一心向善，只是在口头上布施。他们只告诉衣不遮体和饥肠辘的人应该吃饱穿暖，却不曾为他们指明去哪里获得温饱。 但是，我那些想法终究还是未能实现。诚然，我时常记录下一些思想火花和理论，以供他日之用。这些心得笔记现在还保存在我身边，但是由于早先的我需要特别关注个人的生意和国家事务，致使此事被耽搁了下来。再有，我深深知道这是一项宏伟的工程，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可是，后来一连串始料不及的事务阻碍了我，所以时至今日，依然未能如愿。 我特别想在这部作品中强调的一点是：单从人性方面考虑，恶行之所以被禁止，并不是因为教条上有明文禁止；而是因为它们确实有害，才不被允许。因此，每个人是否具备美德不仅关系到个人的幸福，甚至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幸福与安宁。基于这样一种情况，世界上永远都有一部分富商、贵族、政界要人、王位继承人需要借助诚实可靠的人帮助他们管理事务，只是这样的人太少了，我极力想使年轻人都能够明白的是：除了正直、公正的品格，其他性格特点都不大可能给一个穷小子带来财富和功名。 在我列出的美德中起先只有十二项，但一位教友充满善意地提醒我，我总是给人以趾高气昂的印象，这种个性经常在我的谈话中表露出来。在探讨问题的时候，我往往不满足于自己是对的一方，表现出一心置对方于哑口无言的穷追猛打之势，狂妄自大的性格弱点显露无遗，我这位朋友还特地为此举出了几个实例令我信服。于是，我决心在克服其他缺点的同时，努力改掉这个坏毛病，或者说是愚蠢的行为。我在12个条目上把“谦逊”加了上去，并赋予它更广泛、更深远的含义。 我不敢自诩在谦逊这一美德上取得了多大的实质性进展，不过，在表面上看来还是有了不少改进。即使面对反对派的轮番攻击，我也能够保持克制，不与对方正面冲突。我甚至遵照“共读社”的老规矩，凡是带有断然肯定意义的字眼我一律摒弃，例如“当然”、“无疑”等等。取而代之的是“我估计”、“我觉得”“眼下对我而言似乎是……”这类词句。当我认为某人的说法是错误的时候，我不再以立马反驳或揭穿对方为乐事。当我要做出答复的时候，首先会指出对方的观点在某一特定情况下是完全正确的，但就眼前的情况来看，我个人也有着不尽相同的看法。不久，我就察觉到了这种改变所带来的好处，我与别人的谈话也因此变得更加愉快。我用这种谦逊的态度提出来的观点使别人更加乐于接受，听到的反对意见也越来越少了。当我发现自己的说法有误时，也不会过分觉得尴尬；而当我的观点是正确的时候，对方往往也比较容易被我说服，从而放弃原先错误的观点，与我的立场保持一致。 在改用这种方式的开始阶段，我需要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后来才逐渐变得轻松起来，最终成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在过去的五十年当中，或许还没有人听到过一句狂妄、专横、武断的话从我口中说出。我认为我所取得的很多成绩都要依赖于谦逊的品德。特别是我在早年曾提出过修正旧体制、创立新制度的设想，国人给予了高度重视和积极响应。当我做了议员之后，这一品德依然在发挥重要的影响。虽然我是个拙劣的演讲者，不仅不善言辞，而且说话还吭吭哧哧的。即使这样，我的观点也能得到广泛的认同。 在人类诸多热烈的天性当中，只怕没有比骄傲更难以制伏的了。踩压它也好，让它窒息也好，将其打倒在地也好，任你使尽万般方法折磨它，它却依然活着，而且会时不时地露出头来与你见面；或许你在本书中就能见到它的身影。尽管我以为已经完全克服了它，但我可能又因做到谦逊感到骄傲了。 1784年写于巴黎附近的帕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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