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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永礼:盛昱考订二题 ⊙ 关永礼

 芸斋窗下 2021-08-06

盛昱是清末学者、名士、藏书大家。身为天潢贵胄的宗室,他聪颖夙成,英华早露,光绪三年(1877)高中进士,由翰林官至国子监祭酒,以风雅不羁、惜士擢才为士林推重,英才髦俊慕名多往其家,时有“龙门”之誉。作为朝中的清流之士,他在政治上屡不如意,遂引疾家居,筑意园,以郁华阁广储芸编秘笈,时与戚好朋旧诗酒雅集。李佳继昌《左庵琐语》载:“宗室伯羲祭酒盛昱,才博雅,家藏书籍金石颇富,喜结纳,座上客常满,矫然一时雅望。”盛氏文采风流,通中外舆地,尤谙掌故,精鉴赏,满族文人中纳兰性德以外,无人能与之抗衡。然而,盛昱丰才寿啬,中年殂谢,后嗣难以世守,不数年园圮书散,为海内外耽悦古版珍籍的藏家辗转收贮。

景廉、景贤辨正

盛氏遗书佳本多为景朴孙所得,这一说法首倡者为伦明,他撰写的《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最初发表于1935年《正风》半月刊,分期连载,文中记述盛昱:“清宗室伯羲祭酒盛昱,殁于庚子(1900)乱前。所藏书分次散出,至癸丑(1913)而尽。佳本多为景朴孙所得。”同文“景廉”诗云:“意园风雅继梧门,一脉相承有朴孙。”注云:“蒙古景廉字朴孙,收藏之富,可匹意园。有宋刊《张于湖集》、《纂图互注周礼》、《绝妙好词选》等,后归袁寒云;宋抄《洪范政鉴》,后归傅沅叔;《翁覃溪诗文杂著》手稿三十余册,后归李赞侯,转归叶誉甫。”世人习焉不察,踵袭此说。吴则虞《续藏书纪事诗》:“秘本瑶签尽旧镌,都人犹说朴荪廉。”案云:“伯羲祭酒藏书佳本亦多为朴荪所得。”并称,藏印有“完颜景廉精鉴”朱文方印。此殊不可解。

《清史稿》本传:“景廉,字秋坪,颜札氏,隶满洲正黄旗。父彦德,官绥远城将军。”《清史列传》亦作如是说。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景廉字俭卿,一字秋坪,号季泉,一号偶斋,满洲正黄旗人。咸丰二年(1852)进士。”撰有《度岭吟》诗集。“完颜”为满族大姓,而“颜札”为蒙古族姓氏,两不相属,何来“完颜景廉精鉴”印章?不知吴氏何据,是目验还是耳食?徐雁、谭华军《续补藏书纪事诗传》对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景廉》增补:“景廉,字朴孙,又作满洲正黄旗人,姓颜札氏。生年不详,卒于清光绪中。咸丰进士,授编修,历任刑部右侍郎、伊犁参赞大臣、乌鲁木齐都统,官至兵部尚书。”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据神道碑、李慈铭《越缦堂文集》称,景廉(1823—1895),字俭卿,号季泉、隅斋。景廉卒于光绪二十年(1894),盛昱卒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景廉何能得盛氏遗书而充牣其藏书?范凤书对此有所驳正,他在《中国私家藏书史》记载“清代宗室诸王及满族藏书”中记云:“完颜景贤(?—1927),字朴孙,生年不详,主要生活于清末同光年间和民初。他富收藏,精鉴赏。因收有唐代虞永兴《庙堂碑册》、《汝南公主墓志铭》稿卷和《破邪论》卷三件珍品,故命名其室曰'三虞堂,并编有《三虞堂书画目》……民国壬子(1912)夏,盛昱遗书散出,又多为景贤所得,变为半亩园中小如庵之宝。”启功《启功丛稿》中有一则“景贤买物券”,记述景贤收购盛氏遗书之事:“家叔德甫公于隆福寺书肆中得旧券一纸,八行笺,边刊'异趣萧斋四字。券云:今得旧藏宋板《礼记》四十本,黄、苏合璧《寒食帖》一卷,元人字册一十页,刁光胤《牡丹图》轴,及《礼堂图》一轴,情愿卖与景朴孙,价洋一万二千元正,绝无反悔。日后倘有亲友欲收回各件,必须倍价方能认可。恐口无凭,立此为据。”上有盛氏后人善宝押印,时间为旧历壬子年(1912)五月二十日。对此,邓之诚《骨董琐记》有记载,并称:“后《礼记》为粤人潘明训所得,《寒食帖》归于日本人菊池惺堂;《牡丹图》初归蒋孟萍,复卖于美国人。”可知,得盛氏遗书者为景贤,而非景廉。伦明张冠李戴,未遑深究,讹传多年,应予纠谬。

完颜氏,金源世胄,金世宗后裔。北京的完颜氏是金朝天兴二年(1234)蒙古大军围攻南京开封城时“青城之难”的幸存者。金灭亡后,这支完颜氏踏上艰难的东归之路,辗转数千里,返回金源故地上京(今黑龙江阿城市白城)会宁府,徙居长白山下。明初,被称为海西女真。明末,努尔哈赤兴兵反明,崛起于黑山白水间,完颜氏十四世鲁克素举族投附,追随努尔哈赤东征西讨,战功卓著,编入满洲镶黄旗,屡受封赏。后从龙入关,定居北京。景贤是完颜氏东归第二十五世。有清一代,完颜氏在政治、文化上多有建树,累世诗礼簪缨,名宦輩出,称得上是文化世家。

《雪屐寻碑录》从稿本到出版

盛昱著述多种,生前缮刻以传外,尚有数种未竟之作未能付梓,乃至散佚不传。据震钧《天咫偶闻》记载,盛昱撰有《蒙古世系表》未刊文稿。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对此书极为关注,屡求未得。盛氏遗稿中还有《国朝满汉大臣沿革表》,为王懿荣所经见,称“卷帙繁重,尚未脱稿”。《雪屐寻碑录》是记录清代京畿地区碑文的专著,盛氏作古后,经中、日学者合作,终于镌印问世。盛昱厌倦官场,辞官归隐后,常在京城远近郊游览,寄情山水,探寻北京史迹,寻访金石碑文。他与杨钟羲谈及此事,其《郁华阁遗集》中《梦横塘·送子勤表弟乞外》中有“三百年来,吾乡文献,丛残谁与收拾”,“年年雪屐寻碑,更风裳阅肆,寸铢裒积。何幸得君,吾此愿居然能毕”的诗句。

在游览探访中,他褰裳孤往,履霜踏雪,凌险涉奇,裹粮四出,往来于徐河沟水之间,广觅拓工,遍拓近畿碑碣,得碑拓近千篇,多褒封谕祭碑文,留存了珍贵的文献史料。凡与清代有关者,上自崇德元年(1636)迄至光绪三年(1877)间的碑文细大不捐,悉以收录,所辑碑文多王公、宗室、觉罗,如克勤郡王(平郡王)府在木樨地,京西田村坟茔碑文多在收罗之列;此外也荟萃了不少名臣名人,如洪承畴、孔有德、石廷柱、鳌拜、遏必隆、索尼、王熙、鄂尔泰、铁保、松筠等人的碑文。还有部分外戚的碑文,对了解名门之间联姻与亲戚关系大有裨益。各朝清帝为其功臣名宦赐予的御制碑文、祭文也收寻无遗,也有部分亡者家人所撰的碑文、明堂文和祠堂祭文。碑文中汇集了众多官职名称,可与《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参照,除达官贵人的碑文之外,不少寂寂无名的平民碑刻也予收录,特别是一些节妇烈女的碑文。中国史学源流绵长,品类繁多,正史之外,私家撰述的碑、传可补正史之不足。如宋代欧阳修、赵明诚等利用石刻资料以证史;合碑传为一书者,如宋代杜大珪编《名臣碑传琬琰集》。明代焦竑有《献征录》,徐紘《明名臣琬琰前后录》、王元《续录》,汇集明代碑传文。清代钱仪吉编《碑传集》,汇编两千余人的碑文,成清代第一部大型碑传文集,开清人汇集碑传文的风气,后世多有踵继之作。盛昱对清代金石碑刻十分关注,苦心搜求,终成《雪屐寻碑录》一书。

盛昱未及整理编定碑录而谢世,拓片也多有散失。杨钟羲存有碑文副本,他在《雪桥诗话》中叙及。盛昱生前未自定书名,杨氏根据盛昱诗词中“雪屐寻碑”之语命其书名,符合《意园事略》中“寻碑阅肆,裒集丛残”之义。此书引起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关注,他特意嘱托在中国留学的学生仓石武四郎代为寻访。仓石于1928年至1930年被日本文部省派往北京留学,他从桥川时雄主编的《文字同盟》杂志上看到杨钟羲在北京开办了一个雪桥讲舍,萌生谒见杨氏问学之意。在一次宴席上,仓石遇到北京大学教授馬衡,求其作津筏拜见杨氏。马衡介绍亲炙杨氏多年的尹炎武与仓石相识,后经尹炎武引导,1929年盛夏时与杨氏晤面,入秋后仓石与日人吉川幸次郎加入雪桥讲舍受业,以旧式的拜师方式每周一次听杨氏讲学。有此因缘,仓石询问《雪屐寻碑录》的下落,杨氏答以副本尚存其行箧。后仓石转达了内藤湖南借瓻此书的请求,得到杨氏首肯。《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载,1929年末,“雪桥先生特遣其令嗣携书来寓,并言内藤先生如欲广其传,即任其便云云”。根据内藤湖南的函示,仓石请吉川幸次郎费时半年,将书稿全部誊录,经杨氏校阅后,书稿清本转交内藤湖南,藏于日本恭仁山庄。1933年,杨钟羲应日本汉学家狩野直喜之邀赴日本访书,访日期间在恭仁山庄与内藤湖南晤会。1934年,内藤湖南去世,未及亲见《雪屐寻碑录》付梓。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史学家、东北文献学家金毓黻锐意搜求东北地方文献,致力于乡邦舆地故实之学。他殚精竭虑,积有岁年,收集、整理、校勘、编印东北地区往修先贤遗著,多世所罕见之本,用以追念前徽,传衍民族精神,保存赓扬传统文化,除编印《辽东文献征略》、《辽海书征》、《辽海书录》等书之外,还裒集编印了集东北地方文献大观的“辽海丛书”,于1933年至1936年刊行于沈阳。全书分正集和附集。正集共十集百册,收书八十三种,附集收书四种,合计收书八十七种,堪称鸿编巨帙。所收群书分为专著、杂志、文征、存目四大类,历时数载,陆续刊发。盛昱《雪屐寻碑录》赫然在列。金氏广收辽东先贤遗书,曾亲赴日本,将盛氏书稿清样从内藤湖南后人处借阅录副,编入“辽海丛书”。《雪屐寻碑录》凡十六卷,收录清代碑文八百八十一篇,内容丰富。书中附有碑传主人人名通检(索引),俾便寻检。1935年刊行于世,以广其传。据《辽海丛书总目提要》载:“所录诸碑皆属旗籍,可备八旗掌故。”《雪屐寻碑录》的曲折出版历程,见证了几代中、日学者的学术交流与合作。1984年,辽海书社影印出版了“辽海丛书”正集,分装五册,《雪屐寻碑录》收入第五册中,使之世传不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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