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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园 | 在“学术方法”背后——以《论小说十家》为例

 杨柳依依bnachr 2021-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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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园《论小说十家》(修订本),三联书店2011年版

编者按

陈平原教授在“小说史学面面观”系列讲稿中,曾以《阅读感受与述学文体——关于〈论小说十家〉及其他》为题,专文讨论赵园的文学研究的风格和旨趣。赵园读后撰写此文以为回应,以恳切的文笔表述学术生涯中的甘苦与得失,尤其看重“方法”背后的个人心境与体验。本文初刊《文艺争鸣》2021年第6期,感谢赵园老师授权发表







在“学术方法”背后——以《论小说十家》为例








赵园 


我所做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与对明清之际思想、文化的考察,自己所重在后,关于后一段研究,谈论较多。这里“以《论小说十家》为例”,主要因了陈平原近期发表于《文艺争鸣》的《阅读感受与述学文体——关于〈论小说十家〉及其他》有这篇文章作为凭借,有可能抽出可供讨论的议题。我明白陈平原有关分析的针对性:当下的文学教育、文学专业研究生培养,文学专业专业训练中的普遍缺失。在这些方面,我与他有同感,只是因退休已久,又远离高校,感受不那么直接、痛切而已。

写作该文的过程中,陈平原曾与我通话,唤起了我的部分回忆。即如我的研究路径与夏志清的文学史的关系。年深月久,我不能保证记忆可靠。有些方面尚有把握,如以对鲁迅的认同为底色,如取向方面的左翼文学背景。我与同一世代的几位朋友共享了上述“底色”与“背景”,例如王富仁,钱理群。

所以是这十家,与文学史写作惯常的“排座次”无关。也就是说,十家以及这十家,非基于设计。对象自然有分量之别。只是我不那么关心“分量”,关心更在是否“有感”;较之作品有没有分析的价值,更在意有没有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潜能,发掘自己的可能性——这无疑也是发现对象的过程。对象的确是在阅读中生成的。

具体论述,的确基于陈平原所说的“阅读感受”,尤其对文字、文学语言的感受。即如老舍笔下经了提炼的北京话。[1]另如萧红看似“稚拙”却经得住品味、咀嚼的语言,再如傅山文字那种较少帖括气的奇崛。

在我看来,文字之于作品,犹如肌肤,是诉诸感官以至可“触摸”的层面。触到了这个层面,而后深入“肌理”,是文学研究必经的途径。这种经验或许不被一些年轻同行认可。在他们看来,可论述,展开一个较大、较为重要的议题,是更重要的。他们也据此选择分析对象(作品)。我不评价优劣,只是将此视为路径不同。不同世代固然不妨有路径的不同,同一世代又何尝有同一路径!最终还是要由“成果”说活。我对此没有平原的焦虑,对年轻学人也缺少关注,只是现身说法,将自己作为个例而已。注意,只是个例,而非将自己作为方法。

较之于陈平原的焦虑于文学专业研究生的不读或少读文学文本,论文写作的“技术化”(台湾学者的说法是“制式化”),我关心的,更是文学专业者的不能进入文学,不能由文字进入文学,不能将文学文本作为文学。至于“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或已被作为陈言。关于文学,早已有种种界定,不在此讨论。[2]

读文学是一种能力,辨识文学的优劣尤其是一种能力。中小学的应试教育,大学、研究生“制式化”的论文写作(有人拟之于流水线上的生产),足以使人失去以至无从培养这种能力。不读作品,不会读作品,不能进入文学,是“文学专业”训练普遍的失败,也是文学专业从业者普遍的缺陷。不知这样说是否伤众。

沉浸是一种阅读状态。太过功利的阅读有妨沉浸。我不认为沉浸是研究文学的必要条件。我自己也不能保持那种状态。无论沉浸与否,对文字有感,真正进入文学,对于文学研究却是必须的。文学研究者进入文学没有特殊途径。文学兴趣赖有培养,审美能力只能在阅读中提升。你可以借助于理论、分析工具,感觉却只能看各人的造化。

1980年代各种理论资源涌入,文学研究有范式的变化,感觉式”“印象式的批评被认为过时。有人比较当时的几位女性批评家,将我归为老派。我对此不以为意,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写自己的文章。我相信不会过时的,有感觉之为能力,捕捉、形成印象之为能力。这种能力应当为文学专业者拥有。所幸当年的学术空间较为宽阔,容得下不同方式、路径并存。我的不左顾右盼的自信,也为环境所鼓励,并不能仅仅归结为性情。陈平原的文章说到了这一点:如若有时下的论文规格且双向评审,那些文章能否顺利发表尚未可知。因此我只是提示我所以为的一种缺失,并不敢将自己的文字作为样板。

尽管如此,“沉浸”并非从事文学研究的应然状态。我自己也不能长期保有这种状态。在我,那种“沉浸式”的、“投入了生命”的阅读,持续到了写作《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的1990年代。写《地之子》中关于张承志的一篇(陈福民写过关于此篇的评论),仍然沉溺到难以自拔。[3]这在我,是一种美好的经历,也被作为从事文学研究的补偿。至于与具体作者、作品结缘,也如人海中与某个人的遇合,并非总能说明缘由,却肯定有深因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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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园《地之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伍尔夫著有《普通读者》。与“普通读者”相对待的,或许就有专业读者以至职业读者。情况往往是,一旦成为“专业读者”,想返回“普通读者”而不可得——或许可以归入为学术的牺牲。一种更能进入文学的阅读状态(无论是否“沉浸”)一旦失去,即难以找回。作为专业读者而不全丧失普通读者的阅读体验,具有专业精神却不放弃“业余”的位置,是否可能?不妨由此检讨过度专业化的代价,尤其专业的文学研究者。

我提到过一个人的“世缘”。文学研究者经由学术工作与此世结缘,作家作品也可能成为中介。我一再说起当年偶然地选择老舍作为硕士论文题目,并不曾料到之后会有《北京:城与人》。[4]写沈从文,也不曾想到几十年后与沈再度相遇,读《沈从文家书》而反省自己与左/右有关的成见。写作“十家”无疑各有故事。上面所说,是后续的故事。你有限的生命中,有一些瞬间,由这些有趣的故事构成。做学术并不只是付出。其补偿,除了享受阅读,更包括扩展了你的世界,丰富了你的人生。这种“世缘”不止于作家作品,而且与一个时段,一个历史时代,如中国现代史,如明末清初的一段历史,如中国当代史的一段“非常年代”。这种“世缘”参与了对你的塑造,最终成为你之为你的一部分。这种经验、经历难道不足够重要?

*    *    *

回到陈平原的那篇文章。

由文本/文集入手,一以贯之,被证明了是适于我的方法。对于学术工作者,入手处至关重要。最初的路径选择,或许决定了——当然,也有可能限定了——此后学术研究的格局。由《艰难的选择》到《北京:城与人》、《地之子》、《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每一本都有作家论或作品、人物论;综论与作家、人物论并进,相互助成。[5]综论也由作家、人物、作品论的片段组合而成。[6]

陈平原着意引用了初版《论小说十家》中的《论余杂谈》。后来的版本未收此篇,大约因觉得太过絮叨。我的确往往絮絮不休。他没有提到的,还有写在成书后的《关于〈艰难的选择〉的再思考》(刊《文学评论》1987年第3期)。边做学术,边审视所做;即使一个题目完成后,仍一再回首,有点一步三回头的样子——也非经了设计的姿态,是真实的学术过程。回顾,反省,补充,校正,是过程的组成部分。当着学术工作结束之后,则“回望所来径”,以此“告别”。发表出来的部分,分别刊《书城》杂志与《上海书评》(网刊)。此时的我,既没有所谓的“成就感”,也没有怎样的遗憾,心情平静如水,也无风雨也无晴。

其他与学术工作有关的“经验谈”,较为集中的,即收入《想象与叙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的《论学杂谈》两篇。刘铮评《想象与叙述》,曾据《论学杂谈》之一作为题目的“思想、材料、文体”,提到我的所谓“雄心”(因对应于桐城派的义理、考据、词章)。事实是,在我看来,学术工作对能力的要求,不出此三项。在我,思想、义理或许是弱项,文体、词章则被认为强项。我强调上述顺序,多少也出于对自身缺陷的认知。强弱系于禀赋也基于训练,未必与性别有关。个人的学术方法形成在漫长的时间中,赖有主客诸种条件。有选择,有无可选择;你或许有“方法自觉”,也肯定有不自觉或不尽自觉。

我自己从事学术工作前,缺乏较为严格、系统的学术训练。在资源匮乏、缺乏依凭的条件下,靠的更是自己摸索。这样的好处,是不易陷于“套路”,坏处则是先天的缺陷难以弥补。向诸位推荐洪子诚先生的《读作品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因洪先生的作家作品论,为我所不能及,属于另一境界。尤其文学史的视野。所论往往关系当代文学的重大问题,又绝不失文字敏感。更难得的,是反省几乎可以作为他的标识。我尤为看重的,毋宁说是上述极其宝贵的学人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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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子诚《读作品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由学术研究的需要看,义理(理论修养)、考据(对文学事件的考辨)、词章(对文学文本的欣赏以及文体的考究),洪先生各项能力发展较我均衡。在我看来,写诗以及解读诗的训练,更有助于把握语言/文字的精髓。这种能力只能属于极少数人,所谓天赋异稟。[7]我则不但比之于洪先生、而且较之近些年优秀的年轻学人,有基本训练的缺失。不必说音韵、训诂、考据,版本、目录学也几近于无知。关于版本的意识,是由北大图书馆的“库本”启发的。由读库本(即民国年间的旧版本;未必初版本)进入现代作家,无疑少走了一点弯路。

既讨论《论小说十家》,你不难注意到,我的现当代文学研究,仅以小说为对象,没有涉及同一时期的“新体诗”以及旧体诗;关于“知青文学”,未涉及“白洋淀”诗派及同代诗人的现代诗;考察文革,对当时地下、半地下的旧体诗,借重的是日本著名学者木山英雄的研究;关于明清之际的考察,也不敢以当时重要的文学体裁诗词为分析对象,缺口不可谓不大。

至于鲁迅、左翼之为“底色”,的确如此。这也是我的“学术起点”的一部分。由后来治学的角度看,文革中读鲁迅,是最重要的阅读经历。十家中被归入左翼的有七家。对张爱玲、沈从文持论均不免于苛。但我所谓“左翼”,是广义的,更指“倾向”,不一定有组织(如左联)上的归属。“左翼作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身分”。且“左翼作家”所作,非即“左翼文学”,亦如“知青作者”所写非即“知青文学”。在我看来,郁达夫、萧红、骆宾基等等,均非典型的左翼作家。郁达夫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更是一个有“士大夫风”的现代知识人,不宜在左/右的视野中看取。

关于《论小说十家》,陈平原的发现,有一些在我的认知之外。我那本书写在最后的几篇,成文在1985年,距今已有三十六年之久。那是一段年代久远的往事。若不是陈平原重新将其置于学术史的视野中,我自己几乎没有机会反顾。我对于收入该书的十几篇,较有把握的,仅关于萧红的一篇。编自己的学术作品选,关于现当代文学研究,也只选了这一篇。我知道有朋友对此不以为然。该书的编者也认为我的自我评估不应如此畸轻畸重。或许在另一种眼光下,前一段学术工作的意义被我自己低估了。这证明的也是我对自己转向明清之际的事后的认可。

我知道有年轻学人对我的两部早期作品,更属意《艰难的选择》而非《论小说十家》。两本书分别成书于19861987年,写在同一时期。写《艰难的选择》,有所谓的“问题导向”。经历了195060年代,尤其文革,以“知识分子问题”、“知识分子的道路与命运”为方向“打开历史”,是自然而然的选择。“打开历史”是个大企图,进入学术工作,仍然要落实到一个个议题,尤其一篇篇作品及其中人物。作品、人物论不同于作家论,处理的问题不同。作家论有可能内含有“知识分子问题”,关心却更在作家创造的审美价值。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点点滴滴地积累,下的始终是笨功夫。没有雄心,没有对职业生涯的规划。除了《艰难的选择》、《地之子》以及“明清之际”这个时段,更是“相遇”、“遭遇”,“不期而遇”。一篇篇、一函函读过去,因积累而渐渐成形。一遍遍梳理,一次次拼贴,结构、框架由是生成。好处是避免了过早的“预设”。有一些题目,虽经了漫长的积累终于放弃,并不觉得可惜,更无所谓浪费:你以题目凝聚了精神,拓展了认知,是否完成由己,又有何关系?

*    *    *

世代差异在疫情中被放大,所谓后浪/前浪。有严肃的讨论,也有蓄意炒作。我宁将此当作“话题”。在我的视野里,前辈学人,不止陈寅恪、陈垣,我们至今尚不能望其项背。而我所属的世代不难“超越”,我也乐见被后来者超越。

我们已成为或终将成为过去。属于一个“世代”的元素早已在随风而逝。我期待于现代文学后来的学人的,是走出自己的路,包括扩展专业的知识基础:即使不能“兼通”也略知中/外,尤其古/今。以眼下这样的状况,相当一些“民国知识分子”已难以纳入考察的视野。你甚至欣赏不了郁达夫的散文,更无论旧体诗。现代文学时长仅仅三十年,尚且如此,如何与时间跨度远大于此的古代文学研究比分量?

对于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前年应当是个“大年”,却未必有可与之匹配的学术成果。我很清楚当下的环境对这个专业造成的困扰,却也知道另有空间。即如有专业人士活跃在B站,重新解读收入中学语文课本的现代文学作品;另有人的影视作品评论,机敏犀利,堪称中国当下顶级的“脱口秀”。仍然是,机遇与挑战并存。传统的学术评价体系依旧有效,你却也不妨“另辟蹊径”。问题是,是否有自己的路径,是否能走出自己的路径。

应当承认,我们是幸运的一代。即使不能说“生逢其时”,从事学术,却恰当其时:以自身的空疏面对一个劫后荒芜的学术领域,内外压力都没有大到难以承受;力竭之际又能“全身而退”,以此保有了学术经历的完整性。

我不读自己的旧作,也不大有精力读年轻学人的论著,与专业界的联系已难以维系。也如一贯的那样,不拒绝却也不热衷于交流。以目下的状态,有限的精力更愿意读社会新闻,吸纳与学术工作无关的陌生信息。人生有季节。我的生命已进入深秋,不会勉力找回春天的感觉,顺乎自然而已。

*    *    *

讲座的题目拟得较为随意,有可能误导,以为有独家“秘籍”。其实。“背后”的东西很平常,上面都已经涉及:你的阅读经验、经历,包括你从事学术前的阅读经验、经历;你的自我认知、评估——对于你的可能性,潜能;学术过程中的不断检视,反省,调整。此外,你的人生经历,你的关怀,永远是你从事学术的背景。即使在告别学术之后,你也可以是永远的人文知识分子。至于具体方法,上面也已经说过,有可训练有不可训练,“心得”有可传授有不可传授。方法、路径,更要靠自己摸索。如若对“方法”但求“实用”,其“背后”,即生成“方法”的那些,也就被忽略了。

我注意到陈平原的那篇关于《论小说十家》的文章,被刊物放在了新设的栏目“随笔体”里,暗自想,平原被我“带节奏”了,将一篇可能的学术史论写成了不便归类的“杂说”,不禁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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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这里“提炼”至关重要。使用方言不应当是炫技。文学艺术滥用生僻的未经提炼的方言,除了为阅读设置门槛,没有别的意义。

[2]曾有一种说法,古代文学外,国外往往将中国的当代文学仅仅作为社会文献、资讯,而无视其文学价值。在莫言获诺奖之后,或许稍稍抚平了这种愤懑。受限于翻译,中国当代文学被由文学的方面肯定,仍然是一个难题。

[3]告别《金牧场》,竟恋恋不舍,却不再能欣赏同一作者的《心灵史》——或许与能否“沉浸”无关。

[4]写作《北京:城与人》更赖有当时的若干篇“京味小说”,也不曾到料到此后更有京味话剧、影视作品,以至蔚为大观。

[5]学术写作与随笔写作也相互助成而非相妨。证明了不同的方法,不同形式的写作可能兼容,而不要求你有所去取。你无需压抑自己学术工作之外的写作冲动。

[6] 《家人父子》一书中有关于冒襄的家族、婚姻故事,成书后又以随笔方式写了“冒董情缘”——不是余兴,是一个论文的文体难以展开的故事。

[7]我尤其欣赏洪先生的诗论,如关于苏联时期政治诗的《〈娘子谷〉及其它:政治诗的命运》,关于王家新的《〈塔可夫斯基的树〉:“逆时代”诗人》。相信洪先生对现代诗的欣赏,与他对西方古典音乐的鉴赏能力有关。我羡慕洪先生的音乐修养,尤其可用于娱老,安顿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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