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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高山仰止——境界篇

 新用户5189P0ZJ 2021-09-04


作者

程广云 夏年喜

高山仰止——境界篇


从巅峰到深渊,从高山到低谷,人格高低、境界高下两极对应,好比天堂与地狱、上帝与魔鬼。现实生活尽管可以是非混淆、善恶颠倒,但历史审判却黑白分明。

境界是人生所实现的意义场域,亦即人格所达到的价值高度。人格价值与人生价值是不同的。人生价值是一个人在一生中所创造的价值总和,包括物质价值和精神价值,扣除他/她所享用的价值,就是一个人的人生价值。人格价值是一个人本身的价值,所谓人本身的价值,不是指生物学或生理学意义上的人的身体的价值,包括各种器官的价值,这种价值是把人还原为动物;人格价值同样不仅仅是指社会学和心理学意义上的人的价值,一个人在一个特定社会里为人们所承认的地位和影响,如他/她所拥有的财富、权力和名望等,及其在自我和他人的心理上的感受和体验,并不一定能够证明他/她的人格价值高下,这种价值高下是应当受到历史检验的。人们所享用的人生价值只有用于提高自身人格价值才有其正当性。人格价值是以一个理想人格为典范,将各种现实人格与之相比较衡量出来的。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孔子是具有最高人格典范的所谓圣人。孔子在世,弟子颜渊这样感叹夫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1]孔子辞世,弟子子贡这样捍卫夫子:“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2]在《史记》中,司马迁感叹孔夫子: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3]

当然,孔子这样一种形象不一定是现实的,而是被高度理想化的,是一个为人们世世代代所景仰的人格典范。司马迁还记载了孔子对于老子的评论:“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4]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老子是另一个人格典范。或圣、或仙、或佛、或神,诸如释迦牟尼、耶稣基督、穆罕默德等人就是各民族、各宗教所树立的最高人格典范。

中国传统文化,以儒家(孔孟之道)为核心,特别注重人生境界问题。道家、佛教同样倡导各自所理想的人生境界。相比而言,儒家入世、乐观;道家遁世、达观;佛教出世、悲观,但中国佛教,以禅宗为代表,却在一定程度上融合了儒道的精神。

在人生境界上,孔子认为,“中庸”是最高境界:“过犹不及。”“无可无不可。”其次是“狂狷”:“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最次是“乡愿”:“乡愿,德之贼也。”[5]对于孔子来说,为人中正,处世权变是最为高明的;无论积极有为,或者消极无为,均可接受;只有随大溜之类老好人不能认同。孟子提出了人生的这样几个境界:“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6]

道家所追求的境界似乎比儒家更高远。庄子编了一段孔子与颜渊的对话:“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蹵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7]这就是道家以自然无为来反对儒家仁义礼乐的思想。坐忘就是达到了自然无为的最高境界。

惠能一字不识,礼拜禅宗五祖弘忍,成为门下弟子。弘忍命弟子作偈,凡悟大意者,传授衣法,以为六代。大弟子神秀作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小伙计惠能则作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8]结果,不是神秀,而是惠能成为弘忍衣钵传人(六祖)。禅宗继承庄子、玄学,倡导世界和人生的审美化,艺术化,这就叫做“庄禅境界”。禅宗有三境界,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是寻找本体而不得的情况;第二境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已破法执我执,似已悟道而实未的情况;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也就是最高境界:“瞬刻中见永恒、刹那间见终古”。[9]

近代以来,王国维的境界说、冯友兰的境界说,依然折射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格理想。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提出了著名的三境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10]

在《贞元六书》之《新原人》中,冯友兰提出了著名的四境界说:“就大同方面看,人所可能有底境界,可以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顺才或顺习底。此所谓顺才,其意义即是普通所谓率性。……所谓顺习之习,可以是一个人的个人习惯,亦可以是一社会的习俗。”“功利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为利’底。所谓'为利’,是为他自己的利。”“道德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行义’底。义与利是相反亦是相成底。求自己的利底行为,是为利底行为;求社会的利底行为,是行义底行为。”“天地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事天’底。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了解于社会的全之外,还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时,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尽量发展,始能尽性。” [11]

王国维的“境界”是说做事,冯友兰的“境界”是说做人,待人接物、为人处世,均有境界高下。境界有高下之分,达到某一境界有难易之别。因此,较低境界是绝大多数人可以达到的,而最高境界则只有极少数、极个别人才能达到。这就叫做“曲高和寡”:“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有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12]

人生境界是人格生成和发展的产物和表现。人格(个性)(Personality)一词来源于拉丁文persona(面具),后来引伸为人物、角色及其内心的特征,即其心理面貌。人格与个性都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从广义上说,人格与个性是同义词,二者均指个人的一些意识倾向与各种稳定而独特的心理特性的总和,即个人的心理面貌。狭义的人格通常是指个人的一些与意识倾向性相联的气质、性格、爱好等的综合表现,甚至仅指个人的品德、操行。它既包含与意识倾向直接关联具有道德评价意义的特性,也包含与行为方式紧密关联的中性的特性。狭义的个性通常是指个人心理面貌中与共性相对的个别性,即个人独有的心理特性。人格(个性)主要不是先天遗传因素(基因)决定的,而是后天环境、教育、行为等等因素决定的。人格(个性)是个人人生经历的内化、积淀,是个人反映社会环境的结构、模式。人格生成和发展的三个阶段也就是人生的三种境界。人格(个性)的生成和发展依次(主要不是时间序列,而是逻辑序列)经历了性格、品格、风格三阶段:

第一,性格生成。在日常语言中,我们通常用“性格”来指称人格(个性)。一个人的性格是这个人的自我之为自我并与他者相区分的规定性。我们通常用“有(鲜明)”或“无(模糊)”、“真(真实)”或“假(虚伪)”来描述一个人的性格所给予人们的印象,前者涉及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后者涉及现象与本质的关系。各种性格经过分类,形成各种性格类型(如所谓多血质、粘液质、抑郁质、胆汁质四种气质等)。其中,在个别性中反映了一般性的人格(个性),便是典型性格。这是一种特别具有认识意义和评价价值的人格(个性),为许多文学艺术作品所塑造,并且为人们所欣赏。性格即是命运。由于性格是个人回应社会环境的特定结构、模式,因而在其他社会约束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意谓着个人与社会环境间的特有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个人的人生前途(算命属于迷信,但人生前途却可以科学预测)。在性格阶段,自我确立并且与他者间表现了某种区别、对立的倾向。因此,性格是人格(个性)生成发展的真的阶段,是人生的初级境界。

性格养成是人格养成的起点或者初始阶段。人生首要在于确立自我,从而确立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在性格养成中,必须着重反对两种倾向:一是养成平庸性格;二是养成虚伪性格。所谓“老好人”、“伪君子”,便是这两类人。平庸就是丧失自我,总是听别人话跟别人走,这一种人活着等于死了。因为他/她活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虚伪就是里面一套外面一套,欺骗别人等于欺骗自己,欺骗生活。因此性格养成在于养成独立的个性、真实的人格,说自己话走自己路,活出一个闪亮的自我来。唯一无二、绝假纯真,是性格养成的极致。

第二,品格生成。在日常语言中,“品”是“级”的意思。对于各种性格给以价值评价和意义评价,就形成了各种品格。这是一个按照某种标准展示的性格序列。这里的标准不是任何一种功利标准,而是伦理标准、道德标准。在品格阶段,自我与他者间表现了某种外在的联系和统一的倾向。因此,品格是人格(个性)生成发展的善的阶段,是人生的中级境界。

品格养成是人格养成的中点或者中间阶段。如果没有品格养成,那么,即使独立的个性、真实的人格也会走向极端,走向反面,“真小人”取代“伪君子”,便是一个例子。在性格养成中,努力倡导、维护好(善)的性格,预防、纠正坏(恶)的性格,便是品格养成。

第三,风格生成。风格是品格的极致。在风格阶段,自我与他者间表现了某种内在的联系和统一的倾向。换句话说,它们之间的关系达到了这样一个高度,以至二者融为一体。这是自我与他者的合一,现象与本质的合一,真与善的合一,美亦即自由的实现。因此,风格是人格(个性)生成发展的美的阶段,是人生的高级境界。

风格养成是人格养成的终点或者终结阶段。如果没有风格养成,那么,人们趋善避恶,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尽管可能是自觉自愿,积极主动的,实际仍然是外在律令的社会强制,而不是内在习惯的自然趋向。化外在社会强制为内在自然习惯,从而实现人的自由发展,便是风格养成。

总起来说,在人格生成的三个阶段和人的三种境界中,相比而言,性格是自然的,是自发形成的,是一种真;品格、风格是我们在社会生活中自觉努力达到的境界。但是,品格可以模仿,可望而又可及,是一种善;风格不可模仿,不可望而又不可及,是一种美——自由。我们在评价一个人的性格时,虽有不同,但无所谓高下;而品格则有高下之分,是一种分为各种品级的性格;风格是一种接近理想的典范,是可能成为一种风范的品格。这就好比登山,当处于性格阶段时,我们共处于一个地平线;当进入品格阶段时,有人爬上高山,有人落入低谷,有人攀上颠峰,有人坠入深渊;虽然所有人都能进入品格阶段,但是绝大多数人只能停留在这一阶段里,只有极少数、极个别人才能进入风格阶段,登上制高点。站得高,看得远。“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13]“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14]“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15]

从巅峰到深渊,从高山到低谷,人格高低、境界高下两极对应,好比天堂与地狱、上帝与魔鬼。现实生活尽管可以是非混淆、善恶颠倒,但历史审判却黑白分明。正如北岛在诗歌《回答》中所说: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16]


[1]《论语》“子罕”。

[2]《论语》“子张”。

[3] [汉]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出自《诗经》“小雅·车舝”。

[4] [汉]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5] 《论语》“先进”“微子”“子路”“阳货”。

[6]《孟子》“尽心下”。

[7]《庄子》“内篇·大宗师”。

[8][唐]惠能:《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行由”。在另一版本中,神秀偈或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惠能偈或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

[9] 三句分别出自[唐]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宋]苏轼:“十八大阿罗汉颂”;[宋]普济:《五灯会元》“天柱崇慧禅师”。

[10] 王国维:《人间词话》,徐调孚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6页。三句分别出自[宋]晏殊:“蝶恋花”;[宋]柳永:“凤栖梧”;[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11] 冯友兰:《新原人》,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5、47、48页。

[12][战国·楚]宋玉:“对楚王问”。

[13]《孟子》“尽心上”。

[14][唐]王之涣:“登鸛雀楼”。

[15][唐]杜甫:“望岳”。

编辑|卫莹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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