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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陈芝秀为何离开“敦煌守护神”常书鸿(上)

 诸暨弘虫 2021-09-22

文字较多,分上下两篇,此为上篇

陈芝秀为何离开敦煌守护神常书鸿
 
作者:弘虫 天平
他叫常书鸿(1904—1994),杭州人,满族,著名油画家,被赵朴初誉为“敦煌守护神”。1927年赴法国留学,学习油画,作品屡获大奖,并被法国国家博物馆收藏。因在书摊偶遇《敦煌石窟图录》,1936年放弃在巴黎的舒适生活,回国投身敦煌石窟保护工作。1942年参与筹备敦煌艺术研究所,随后担任首任所长。1949年后历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名誉所长,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等。他是“一个为中国千年宝藏操碎心的先生”!如果没有常书鸿,就没有今天的敦煌。
她叫常沙娜,杭州人,中国著名的艺术设计教育家和艺术设计家、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中国文联“终身成就美术家”荣誉称号获得者。1931年出生于法国里昂,自幼随父亲在敦煌临摹壁画。1948年赴美国留学。1950年回国后成为林徽因的弟子,在清华大学、中央美术学院任教。先后参与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徽设计,人民大会堂、民族文化宫、首都剧场、首都机场等经典建筑设计,主持并参加设计中央人民政府赠送香港特区的大型礼品雕塑《永远盛开的紫荆花》。
她叫陈芝秀(1908—1979),诸暨枫桥人,中国第一代留法女雕塑家。她与常书鸿是表亲,她叫他“二哥”。1925年与常书鸿结为夫妻,1928年赴法国留学,1931年在里昂生下女儿常沙娜。1937年带着女儿回国后,恰逢抗日战争爆发,一家在战火中逃难,辗转大半个中国。1941年在重庆生下儿子常嘉陵。1943年她拖儿带女随丈夫来到沙漠深处的敦煌。1945年4月19日,她以到兰州看病为由离开了敦煌,从此与艺术隔绝,背着“抛夫弃子”的臭名苟活余生。
七八十年来,随着常书鸿声誉的与日俱增,常书鸿苦守敦煌的往事不断还原,当年离家走出的陈芝秀,作为常书鸿“家庭变故”的当事人之一,也开始进入了公众的视野。但遗憾的是,因陈芝秀与常书鸿地位之悬殊、成就之天壤,人们在颂扬常书鸿的同时,却将同样是“家庭变故”受害者的陈芝秀无情地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或挖苦她打了人生的一副“烂牌”,或谴责她离开敦煌是“抛夫弃子”的“私奔”,或取笑陈芝秀晚年的贫困潦倒……断章取义、以偏概全、主观臆测的文字泛滥于网络,掠奇的文字与事实的真相南辕北辙。
网络舆论有时候会成为一种暴力。故意贬损陈芝秀,无助于拔高常书鸿的伟大。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许多事情固然是旁观者清,但男女婚姻其实是脚与鞋子的关系,所以最好还是听当事人的说法为好。
2001年,《敦煌守护神:常书鸿传》(叶文玲著,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2013年9月,《黄沙与蓝天——常沙娜人生回忆录》(常沙娜著,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2020年6月,《此生只为守敦煌:常书鸿传》(叶文玲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21年8月,《常书鸿自传:愿为敦煌燃此生》(常书鸿著,天地出版社)出版。当年陈芝秀离家走出的前因后果,其实就散落在这些作品中。
我们忝列陈芝秀娘家后辈,试图通过阅读梳理,去伪存真,彻底搞清楚陈芝秀离开常书鸿的前后过程、事实真相,并补充陈芝秀的家庭背景,既还陈芝秀一个弱女子以历史的清白,同时也为常书鸿及敦煌艺术研究者提供一些史料。
 

一、她天资十分聪颖
 “我妈妈是浙江诸暨人,她和爸爸大概是1925年结婚的。他们是表亲,妈妈是爸爸的表妹,因为爸爸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二,所以她称呼爸爸'二哥’。妈妈在国内没有学过艺术,初到法国时不懂法语,但她天资十分聪颖,在里昂浓厚的艺术氛围中,她除了拼命学习法语,还在爸爸的朋友王临乙、刘开渠、滑田友等留法艺术家的影响下开始学做雕塑。她经常为爸爸的画做模特,爸爸最初的人像创作《乡愁曲》《病妇》画面中的形象都来自妈妈。迁居巴黎后,妈妈的法语已经讲得不错,后来也考进了巴黎高等美术学校雕塑系。”(常沙娜《黄沙与蓝天》)
 在常书鸿与常沙娜的自传中,关于陈芝秀的身世,点到“诸暨枫桥”后便无下文,其婚前的身世及家庭背景一直是个空白。前些年,也有研究者在网上寻求陈芝秀的家族史,但未果。其实陈芝秀出生在诸暨枫桥一个官宦世家和书香门第。

诸暨是西施故里,枫桥是千年古镇,这里出“枫桥三贤”(王冕、杨维桢、陈洪绶),这里出“枫桥经验”。枫桥宅埠陈氏,是诸暨的望族,从南宋繁衍至今已近千年。始迁祖陈寿是进士出身的翰林经谕,他护卫皇子南渡,后因得罪秦桧,辞官后卜居枫桥,在梯山之阳、枫溪江畔著书立说,传播理学。历史上,这个家族科甲连翩,创下了一门11个进士、24个举人的辉煌业绩。一代画宗陈洪绶就出在这个家族。陈洪绶是“灏”字辈,是陈芝秀的八世族祖。

(陈洪绶像)
陈芝秀出生在枫桥陈家,一个名叫“畸园”的大户人家。畸园是清末名闻遐迩的江南私家园林,主人陈遹声承父志,苦心经营畸园,贮书达数十万卷,收藏宋元椠本及名家字画汗牛充栋。陈遹(1846—1920)是陈芝秀的祖父,字蓉曙,号骏公,早年师从俞樾,肄业于杭州诂经精舍。清同治十二年(1873)中举,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历任松江府知府、练兵处总秘书、税务处第三股总办、户部财政处提调、政务处总办、统制川东道水陆防军、重庆关监督、四川川东兵备道,诰封光禄大夫,赏头品顶戴。其墓葬在今赵家镇上京村狮子岩头山之巅,为宋时荐福寺旧址,墓地牌坊与墓庐建筑尚存。陈遹声著述颇丰,有《玉溪生诗类编》《江左三家沧桑诗》《历朝题画丛录》《鉴藏要略》《畸庐稗说》《宋元明三朝逸民诗选》《畸园手定诗文稿》《国朝三修诸暨县志》。

(陈芝秀祖父陈遹声)


(陈遹声墓地牌坊)
陈芝秀父亲陈訚(1883—1952),字季侃,小名阿迦,陈遹声第四子。陈季侃是诸暨名人。他十三岁时随父就学,“出入名门大族,侃侃而谈,有辩才,善诗赋”。光绪二十八年(1902)中举人,获徐世昌收为弟子,历任京师大学堂教习、东三省总督公署咨议厅参军、海龙府知府、奉天府知府。民国六年(1917)出任甘肃兰山道道尹,民国九年(1920)12月代理甘肃省省长。当时,代理甘肃督军陆洪涛将鸦片作为财源,便以20万元贿赂陈季侃,请其解除种植鸦片之禁令,遭到陈的拒绝。陆氏遂派兵包围省长公署,陈季侃坚不妥协,陆氏最后只好撤兵。1921年10月,陈季侃辞职后返回诸暨家乡。民国十四年(1925)10月,直系将领浙江督军孙传芳组织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并任总司令,陈季侃应邀出任五省联军总司令部秘书长。1926年,浙江省省长陈仪准备起义响应北伐军,事情败露,遭孙传芳拘禁,陈季侃力保,方得获免。此后几年,陈季侃致力地方事务,先后创办中兴煤矿、劳工小学等。1937年抗战爆发,陈季侃避居乡里,与何燮侯(北京大学首任校长)等人在枫桥魏家坞创办忠义初级中学,并担任董事长。抗战胜利后,出任浙江省参议会参议员、浙江省通志馆编纂。1950年获马一浮推荐,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1952年因病逝世于杭州。

(陈芝秀父亲陈季侃)
值得一提的是,陈季侃具有中国传统士人雅好书法精品之习尚,故早在国民政府成立敦煌艺术研究院之前,就为保护敦煌艺术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在出任甘肃兰山道道尹、甘肃代省长期间,因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得到不少属下的献宝,同时又正值兰州民间散藏敦煌写卷充斥、买卖交易活动热络,他趁地利之便,不时出入书肆,多方网罗,更参与竞购,因而他收藏的敦煌写卷数量颇为丰富。2003年姚培锋撰《绍兴人与敦煌学》一文(原载《敦煌学辑刊》2003年第1期),内有“陈季侃与敦煌遗书在浙江的流传”一节,提到陈季侃通过别人赠送、自己购买等方式,收藏敦煌遗书总数达300余件,除“至少有17个敦煌卷子已归北京图书馆收藏”,另有一部分赠送给了上海博物馆和上海图书馆,其余一部分写卷被当作礼物相互赠送,流传于浙江地区。浙江博物馆1954年入藏的一批敦煌写卷中便有其旧藏,另有一部分藏于浙江图书馆及杭州灵隐寺。浙藏的这些写卷复印件,均见载于2000年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浙藏敦煌文献》大型图录中。
陈季侃曾说过:“余度陇时,购求唐人精写者已极难得,而著有年代及晋魏人书则非以巨价求之巨室,不可得也。”足见其对敦煌遗书的钟爱和重视。又说:“今日藏经已稀如星凤,其后可知。犹忆在陇时,朋辈与余竞购者所藏皆已散亡,余亦何能永保?但求爱护有人,千百年珍物不致损毁吾人之手,吾愿已毕。”表达了他愿尽己所能保护珍贵文物和文献的决心,读来感人至深。
(陈季侃收藏的敦煌写本《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口》题跋局部,大图见文末)
陈季侃原配朱氏,生一女;继室马氏,生三子四女。陈芝秀为马氏所出。陈季侃膝下有五个女儿,便将陈芝秀过继给了族内兄弟,过继后的母亲姓常,是从杭州下嫁到枫桥的,她不是别人,正是常书鸿的小姑(三个姑姑中排行最小)。故论辈分,陈芝秀和常书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姑表兄妹。这段历史家谱没有记载,但编纂《枫桥史志》的陈炳荣先生,生前曾与定居国外的陈芝秀母亲马氏有书信往来,当时已确证过这一事实。
陈芝秀所在的陈氏房族叫“元文房”,是人才辈出的一个房族。陈芝秀三叔陈诜(1881—?),字叔辛,光绪壬寅(1902)优贡生,朝考一等,以知县备用,奏补陆军部员外郎、军牧司司长兼均调科科长,记名道员,辛亥鼎革后,历任陆海军大元帅府秘书,获授二等大授嘉禾章、二等文虎章,父亲谢世后,挈家徙居杭州,1949年后其后裔迁往澳大利亚。民国时期,陈芝秀家族内还出过两位少将:一是陈时骥(1893—1933),谱名舜渊,字少和,号澡身,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九师少将师长;一是陈钦(1894—1951),谱名舜恭,籍名钦,字治南,号显生,南京金陵制造局(金陵兵工厂)少将局长。两位都是陈芝秀的堂叔。陈芝秀同辈中,堂弟陈孟炎较为著名,陈孟炎(1910—1970),陈遹声长孙、陈仲默长子,秉性敦厚,天资聪颖,为人平易无骄伪,民国二十一年(1932)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初在上海银行界,后又去广东工作,民国二十六年(1937)“七七事变”爆发,回乡定居,因其叔季侃得与何燮侯、陈伯练、何文隆、钱之棼等进步人士相交往,积极投入抗日救亡工作。
龙生龙,凤生凤,出生于如此书香门第和官宦世家,陈芝秀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她出生时,三代同堂,祖父陈遹声还健在,畸园书香正值顶峰。自幼置身进士门第,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她的身上便赋有江南女子独特的兰蕙气质。所以,陈芝秀不仅天资聪颖,而且还是一位知书达礼、懂艺术、爱生活、有梦想、有教养的贤妻良母。
20世纪30年代,在巴黎的中国留学生一般都是单身,唯独常书鸿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但常书鸿和陈芝秀的家庭氛围永远是吸引人的,在艺术家聚居的巴黎,他们在巴黎第1448号的家,成了学艺术的中国留学生的聚会场所。周末和假日,大家都喜欢到常书鸿家来,谈今论古,畅谈艺术,互通祖国的信息。“陈芝秀待人热情,经常做中国菜给大家吃”。
陈芝秀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她多才多艺,不仅学雕塑,还会吹笛子,常书鸿在里昂得奖的油画作品《乡愁曲》,就是以陈芝秀为模特而创作的,是一幅反映海外游子爱国思想的作品。那天,陈芝秀“换上来(法国)时穿的红色旗袍”,“将那笛子送在了嘴边,她的双眉却皱了起来,这眉尖若蹙难掩愁痕的表情,使黄昏灯影中的她,有了几分难以诉说的凄婉之美,格外楚楚动人。”
浪漫之都巴黎,空气都渗透着艺术气息。在那里,常书鸿与陈芝秀度过了他们充满爱情与理想的青年时代,常沙娜度过了欢乐无忧的童年时代。常沙娜说:“在我记忆里,妈妈漂亮,打扮入时,非常爱我,而且非常能干,会织好看的毛衣,我穿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妈妈在雕塑系学得很不错,还拿到了奖学金……”
常书鸿提前回国,陈芝秀与常沙娜继续留在巴黎,但她一直在做回国的准备。陈芝秀“特别爱收拾,她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家里也拾掇得整整齐齐。那些日子她不断出去转商店,买了好多家居用品,有不少窗帘呀、床单呀、床罩呀什么的。”她告诉女儿,我们要回中国了,要到北平另立新家。陈芝秀满怀希望地憧憬着,准备回国以后布置一个更美好的家,“她的梦做得真是很美很美。”
从国外回到杭州,常沙娜的祖母见到孙女高兴得不得了,听说这个不会说中国话的小洋人是吃面包长大的,老人家从她的衣服大襟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又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拿出一些钱,叫人去买了一个面包来给我吃。常沙娜接过面包咬了一口,怎么是甜的?法国的面包不是这样的,常沙娜觉得很奇怪,也不喜欢吃,就随手把它拿到院子里喂鸡了。陈芝秀看见,赶紧跑过来用法文对女儿说:“沙娜,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婆婆专门给你买的面包,她没有钱,自己舍不得吃还给你买,你怎么可以拿来喂鸡呢?这个面包很贵很贵的呀!”
在敦煌千佛洞,哪怕日子最艰苦,她也将家操持得十分温馨。常沙娜回忆:“在中寺(皇庆寺),我们只有一间住房……房子虽小,但妈妈爱清洁,很会收拾,什么都很有序,把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净净,还挂了一块咖啡色的布帘作分隔内外的隔断,帘子下面绣着黄色毛线的边饰。妈妈追求的就是舒适的环境,再简陋也是整整齐齐的,很温馨。”
像陈芝秀这样的知性女性,放在今天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难怪女儿常沙娜评价母亲说“天资十分聪颖”。所以,当年陈芝秀寻找婆家的首选之地不是枫桥,不是诸暨,而是省城杭州。也正因如此,常书鸿的小姑便经常带着继女陈芝秀回杭州娘家,一来是省亲,一来是相亲。 
(陈芝秀仅存的雕塑作品)
二、妈妈坚决不同意去敦煌
 “妈妈坚决不同意去敦煌,又对最要好的朋友王合、马光璇说:书鸿疯了,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要折腾……那些日子每天就听见她和爸爸吵:我不去,不去!两个人吵得非常厉害,天天听他们说的就是去不去,去不去,最后爸爸实在拗不过妈妈,只好说:'你不去就不去,我去!’”(常沙娜《黄沙与蓝天》)
 常书鸿19岁那年,还在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后成为浙江大学)读书,小姑从诸暨枫桥带来的“不速之客”,令常书鸿一见就难以忘怀。引用叶文玲的文学语言,两人初次相见,“她的身材,是那样苗条婀娜。她那双眼睛,黑如点漆,朝人一瞥时,书鸿就真的被'摄魂夺魄’……”而陈芝秀呢,她“几次来杭州,原也是为相看另一个亲戚家的小伙子。可是,一见了书鸿,她说,自己霎时像喝了迷魂药:'心里装不下任何人了!’”

1925年,留校任教的常书鸿终于迎来了洞房花烛夜。“含羞带娇的新娘,像一朵带露的玫瑰,灿然绽放在新房中。幸福得发晕的常书鸿,紧张得几乎手足无措。”“新娘因娇羞而更显妩媚。雪肤花貌的她,站立时似一株水竹,坐下时就是一茎莲荷。对于这位令他朝思暮想的姑娘,书鸿心里涌上千般爱意。”常书鸿怀着满腔感动,将娇羞的新娘拉向怀里,声音颤颤地说:“我这一辈子没向任何人发过誓,但我要向你发誓:陈芝秀,不管山崩海裂,我都会好好待你!”
结婚后,两人先后到法国留学。常书鸿先学工艺,后学绘画,陈芝秀学习雕塑。两人都是“中国留法艺术学会”的发起人和骨干分子,陈芝秀发表于《艺风》杂志的文章《我们需要一个调和的艺术空气》,阐述了组织艺术学会的缘起:“我们知道要闲游于荒山穷溪之间,必须先除荆棘先去淤塞。我们需要一个为我们咏唱描绘的公园,我们需要一个调和的空气。”陈芝秀以她无可挑剔的聪敏和美丽,完美地扮演着沙龙女主人的角色。她漂亮而又重视化妆打扮,据她当年的老同学讲,其漂亮程度“远远超过”名闻遐迩的徐悲鸿夫人蒋碧薇。而常书鸿之才华横溢,也为他的同学和朋友所一致称道。在当时留法学生眼里,这两人是佳偶天成。1931年,女儿常沙娜在里昂出生,“沙娜”是塞纳河的谐音,这是他们的挚友吕斯百给起的名字。

(1934年常书鸿在巴黎画的《画家家庭》)
1935年秋,常书鸿在巴黎塞纳河畔一个旧书摊上,偶然看到了由希伯和编辑的《敦煌石窟图录》,从而引发了一场艺术情感的轩然大波。从此,常书鸿“移情别恋”,敦煌成了他心中的圣殿,他决定去敦煌朝圣,他朝思暮想,他无法释怀,十年前他向妻子许下的海誓山盟,慢慢开始褪色和淡化。
常沙娜回忆:“我曾经听妈妈说,在巴黎,爸爸发现敦煌的事回家就跟她讲了,妈妈是学雕塑的,他也和她谈敦煌石窟的彩塑,谈去敦煌的希望。那时敦煌石窟的艺术品可以在巴黎的吉美博物馆看到一些,但是妈妈觉得亲身去敦煌是故事般的想象,离自己非常非常遥远,至于莫高窟是什么样子,她从没有认真想过。”
但常书鸿已经醒悟,他说自己的艺术之根在中国,只有回国才能实现艺术理想。1936年,常书鸿收拾起画具和到西方寻求“艺术之神”的幻灭了的美梦,一个人匆匆踏上了归国的旅程。“妻子从事雕塑,因她不愿意离开巴黎到当时兵荒马乱的中国去,便与女儿暂时留在法国”。

(常书鸿1935年画的《沙娜像》,法国巴黎近代美术馆收藏)
常书鸿回国后,在北平国立艺专当教授和西画系主任,他写信给陈芝秀,说学校设在北平西城的京畿道,北平艺专已经给安排了住房,是很有意思的四合院,王临乙和王合内(法国人)也将成为邻居。在常书鸿的劝说下,陈芝秀不得不放弃在巴黎的生活,准备回国后在北平营造一个更温馨美好的家。
1937年夏,在常书鸿的千呼万唤下,陈芝秀母女从法国回来了。但是,还未走进北平的新家,相聚的欢乐还没有品尝,就卷入了漫长的战火和逃难中。他们一家随国立北平艺专的队伍,从上海、杭州,一路转移至江西、湖南、贵州。
常沙娜这样总结那段日子:“我们一家从法国回来,还没看见北平的新家就赶上了战争、逃难,不停地迁移,在这个地方待一年,那个地方待两年,越走越苦。”
193924日,国立艺专的队伍从湖南沅陵搬到了贵阳,暂住在市中心一家旅馆。中午吃饭,外面突然响起空袭警报,“炸弹、燃烧弹呼啸着落到我们头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一下子就黑了。妈妈飞快地拽着我钻到餐桌底下,紧紧趴在我身上。四周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妈妈喘着气叫我:沙娜!沙娜!我也哭叫着:妈妈!妈妈!……环顾四周,一片浓烟中,已经有火焰在燃烧,可以看到身边横七竖八躺着血肉模糊的人,那些茶房伙计刚才还好好的,现在躺在那里,断胳脯断腿,流着血,惨不忍睹,地狱般的景像真把我吓坏了。”
这一次轰炸,让常书鸿一家一无所有,陈芝秀准备布置新家的床单、窗帘,给常书鸿带回来的那么多画,瞬间全都被炸光了。曾经拥有的转瞬间化为乌有,美梦还没做完,就被恶梦击碎了。
“我们成了货真价实的难民……好在人还活着,大难不死。”后来陈芝秀母女被送到了贵阳的天主教会。那里的法国修女对陈芝秀母女特别关照,告诉他们大难不死是因为有上帝的保佑。也正因此,陈芝秀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帝,从此皈依了天主教,成了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常沙娜回忆:“在教会里住了一段时间,妈妈的精神状态好多了。经历过突如其来的大轰炸,那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场面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使她遭受的精神创伤太深,以致有一阵她常常木呆呆地跪在那里,看见火就害怕。而有了信仰,获得了精神寄托以后,她渐渐恢复了。她重新置装,安排生活,新做的衣服还利用地方民间的蓝印花布。”
1940年,一家又辗转到了陪都重庆,常书鸿在重庆凤凰山山顶的一幢房子里安了家,与留法时期的老同学一起,在那里过了两年多相对安定的生活。1941年,儿子常嘉陵在歌乐山医院出生。陈芝秀与王合内每逢星期天就要去天主教堂做礼拜。常沙娜回忆:“过了那么久动荡不安的日子,生活突然安定下来,我们觉得非常温馨,也非常知足了。”
回国后时局动荡,去敦煌的事一直被搁置,现在日子平静下来,常书鸿去敦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1942年,在时任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先生的建议下,重庆国民政府教育部成立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常书鸿担任筹备委员会副主任。
常书鸿在外面得到了许多鼓励,回家却遭到了顽强的阻力。因为不愿意离开巴黎的妻子,在经过艰苦的逃难生活后,现在更不愿意离开重庆了。
当时,陈芝秀一听说常书鸿去敦煌的计划就急了,就和他吵:“你疯了?我们刚刚安顿好,怎么又要到什么甘肃、西北去啊?在巴黎你是讲过的,可那不是想想的事吗?我们好不容易挨过轰炸活着出来,千辛万苦到了这里,才安定下来,沙娜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要成长,你怎么又想走?还折腾?不同意!
陈芝秀还对女儿说:“你爸爸疯了,要去甘肃!你知道在甘肃住的是什么吗?都是住窑洞。”
陈芝秀坚决不同意去敦煌,又对最要好的朋友王合内、马光璇说:“书鸿疯了,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要折腾……”


常沙娜回忆:“那些日子每天就听见她和爸爸吵:我不去,不去!两个人吵得非常厉害,天天听他们说的就是去不去,去不去,最后爸爸实在拗不过妈妈,只好说:'你不去就不去,我去!’”
19432月,常书鸿带着第一批研究所工作人员动身去了敦煌。秋天,常书鸿回重庆办事,继续回家动员陈芝秀去敦煌。他反反复复地说:“我们一定要去敦煌!”还连哄带劝地说:“你是搞雕塑的,不能不到那里看看,那里的彩塑漂亮极了,你一定会惊讶的,你是搞艺术的!”但陈芝秀还是坚决不去。
后来吕斯百出面劝说了:“芝秀,你就随书鸿吧,他有他的事业,你到那里也可以搞雕塑,你们在那里,将来我们也会常去的。”(事实上他们后来并没有去敦煌)陈芝秀问:“那沙娜怎么办?”常书鸿说:“沙娜可以到酒泉上中学,敦煌也有中学,比较差,酒泉有好学校。在酒泉我有朋友,都是搞工程、修路的工程师,我会安排。”
临走之前,陈芝秀跟同样信天主教的王合内说:“我真的不想去。从艺术上讲,他有他的追求,从我的角度,艺术也可以是考虑的一个方面,可那是佛教石窟啊,我们信的是天主教,怎么能跑到佛教的地方去?”
陈芝秀不去敦煌,也确实合情合理,因为她是站在家庭的角度考虑问题。身为女人,陈芝秀只想过平平安安的生活,只需要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要。更何况,过惯了巴黎浪漫生活的陈芝秀,心里还装着满腔的委屈。当年自己不乐意从巴黎回来,你常书鸿说声走,不是也同意你了吗?一回国碰上抗战,我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丢下,又跟着你走了。到了贵阳,我们差点没了命。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们在这里过安稳日子不是很好吗?你喜欢去敦煌也可以,我也决不拖你的后腿,但你何必非要把整个家、把孩子们都往沙漠里拖?
常书鸿没有顾及妻子的情绪,他以事业为重,是做大事的人,他心心念念的是敦煌莫高窟。他执意让妻儿一起去敦煌,只图一家团聚,但求同甘共苦,毕竟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岂能忍心将孤儿寡女丢在重庆?从男人的角度来考量,常书鸿的计划似乎也无可厚非。
一心想图安稳的陈芝秀,最终拗不过“杭铁头”常书鸿。为了丈夫的事业,为了丈夫的理想,她携带12岁的女儿、2岁的儿子,随丈夫走进了荒漠,却从此也走进了一条爱情的不归路。

(1942年常书鸿画的《重庆凤凰山即景》,内容包括:陈芝秀抱嘉陵看兔子、王合内养兔子、常沙娜喂鸡、公用的厨房、李家珍带着子女上山、王合内养的宠物狗。)

未完待续)

以下大图展示《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该敦煌写经现藏于浙江博物馆,原藏品号为“26089”,收入《浙江敦煌文献》时统一编号为“浙敦193”。旧藏者陈季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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