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平,男,1971年出生。济南市莱芜区汶源学校教师。爱好读书、写作、旅游、养花。  骤雨初歇的夏日黄昏,我们踩着清凉的湿地去散步。出小区南门,过了石桥,便到了河对岸的野地。城中村的老年居民,农人本色不改,在这片早已被征用、拆迁的荒地上遍植了高粱、玉米、绿豆、芝麻等作物。见缝插针地播种,边边角角地利用,足见对土地的深情!暴风雨的洗礼过后,但见矮作的豆类植物无恙,高个的玉米、高粱却被摧弯了腰。尤其是高粱,佝偻着身子,出现大面积倒伏。我看见高粱,一则童年的谜语便脱口而出:“'个子细又高,腰里挎大刀,头顶大火把,好像烈火烧’,你们猜猜是啥?”我问她们娘俩,“这个谁不知道——秫秫呗!”妻故意调侃。“不是'高粱’吗?”女儿表达疑惑,我和妻都笑起来。于是散步的话题便围绕着“秫秫”蔓延开来……“柿子涨红了脸,高粱笑弯了腰……”小学时期,每写关于“秋天”的作文,高粱是必不可缺的景致。它俗名“秫秫”,是北方地区最朴质的农作物。不择地势、耐干旱贫瘠是它突出的优势。家乡地处鲁中低山丘陵,每当春夏时节,在较大的地块上种了红薯和玉米之后,人们不愿浪费一丁点土地,往往在地块的堰边、坡下种上一圈高粱。它生长迅速,不需施肥和浇灌,很快便成排成林,既起到篱笆的作用,又可防风固堰,减少水土流失。八月金秋,便是“杀”秫秫的季节。大人们挥起镰刀,从其须根丛生的根节处割断,又用细长的高粱叶打结成绳,捆成粗细不一的集束,招呼我们这些已经能帮忙干农活的半大孩子扛回家。主妇们也忙活起来。记忆里,母亲先将火红的高粱穗子削下,晴天里稍作晾晒,尔后放倒一柄锄头,将那半干的高粱穗子就在锄头的刃口上一遍遍沥过,黄白色的高粱粒米便脱离了红色的包壳在地上欢快地蹦跳……玉米是粗粮,高粱米是粗粮中的粗粮,在我所经历过的物质匮乏年代里,少见高粱食品端上待客的饭桌——但寻常农家生活里是常吃的,玉米不够吃,白面更是奢侈品,便掺和着用高粱饭来凑:红色的秫秫煎饼,红色的秫秫粥,粗劣而没有味道,难以下咽。不过近些年,“秫秫煎饼”又成了人们的新宠,因其能充饥而热量又低更成了糖尿病人的专属饭食。高粱棵子全身的每一部分都是农家的“宝”。沥去了粒米的穗穰,人们会认真捆扎起来,或卖或自用,是做笤帚的原材料;细长的穗柄,最讨主妇们喜欢,巧手的她们,会别出心裁,编成种种生活器具,比如盛放刚出锅热水饺用的凹腰篦子;比如各种尺寸的盖笕子,既可摊放各种面食,又可做锅盖用;更能做成形状各异的精致挎篮,盛了黄澄澄的小米、细长的绿豆荚、晶亮亮的红枣或是咧了嘴的石榴,摆在青石的门台阶上晾晒,最显农家秋日的风致。用处最大的是主干部分,晒干了叫做秫秸。拧编起来便成了“箔”,是晾晒柿饼和囤积玉米棒子的绝佳用具,更是建房时盖顶挂瓦的建筑材料,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们这里农家盖房还在使用。只是后来有了更密实的苇箔,才被逐渐淘汰。因为有了广泛的用途,那个年代高粱才被大面积种植。儿时,顽皮的我们常在酷暑中去村边大水坝里洗澡,水坝的旁边便是一大片高粱地。我们这些光腚猴儿在水中扑腾久了便饥饿难耐,这时候就纷纷钻到高粱地里打“乌霉”吃。此时高粱刚刚抽穗,而那种穗苞鼓涨却硬是抽不出穗的便成了我们觅食的目标。把高粱秆攀折来,捏一捏穗苞,若是绵软便作罢,摸到坚硬的,就折断下来,撕开青绿的外层,一截白色的“果实”便露出来,农家管那叫“乌霉”,现在想来应该是植物病菌导致的孕育畸形,不过松软可口,足可充饥。泛黄的岁月里,高粱更凝结了历史的记忆和文学的精华。北方的夏季,高粱遍野,身高叶大,密不透风,最易藏人,被形象地称为“青纱帐”,是游击战争的最好掩护。“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高粱,为中国革命的胜利做出了贡献!哪怕到了和平年代,沐浴过硝烟战火的郭小川仍然用诗意的笔触表达了真情的怀念:“看见了甘蔗林,我怎能不想起青纱帐!北方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神往……”高粱,也引爆了莫言的灵感,中篇小说《红高粱》轰动文坛,也赢得了世界的尊重,作家因此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你听,高粱地里有粗犷的歌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洒着红绣球啊/正打中我的头呀/与你喝一壶呀/红红的高粱酒……”红高粱,凝结着我们民族生生不息、朴质坚强、威武不屈的勇敢和豪迈!“说了这么多,其实来到现在,还真没大有种高粱的了,主要是没啥用!”妻说。想一想,还真是这样。它田园牧歌式的诸多益处在当下光电和芯片的时代早已泛黄褪色,而我的情思却依然萦绕于斯,充满了怀恋,这不是老了吗?再看一眼对我们的话题不感兴趣默然前行的女儿,知天命之年的我蓦地生出被这个时代疏离的惭愧和落寞:遥想当年,我从故乡的泥地里长起来,阳光雨露的教导声里,亦曾怀了参天的梦想。雨打过,风吹过,折过腰,也昂起过头,却终无繁枝茂叶,更少累累硕果,而今年齿渐秋,我羞红了脸庞,佝偻于西风,活成了一棵高粱!只是——评定“参天”和“硕果”的标准又是什么?谋了什么高位?赚了多少金银?抑或积下多少人脉?是,好像又不全是。“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清代孔尚任《桃花扇》里的这句唱词最是深刻。年过五十,杂色人生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亲人故旧的生死别离所见渐多,有时便感叹——大红大紫的“叱咤”之后往往是黯然谢幕的忧伤,甚或是生命的“风消云散”。我的人生老实而本份,平凡而寡淡,即如一棵高粱,能朴实地活着便是快乐,然后再去考虑尽己所能为社会贡献些益处——扎根于脚下的土地,努力多结出一些粗劣的米粒,便已是此生全部的意义。单车驻足等红灯的时候,环视身边诸多白皙、酱赤、黝黑的面庞,我更觉得自己是一棵平凡的高粱,眼前川流不息着的这千年一贯地行色匆匆,可是共赴一场秋天的盛会么?或许那些米粒粗劣而难以下咽,汇聚起来,却是酿造醇香茅台酒的上好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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