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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计时25分钟!一场比拆除定时炸弹更危险的手术

 易问医askdr 2021-10-09

1

73岁的张馨月是个和善的老太太,明明身体极度不适,可坐在我面前的时候,脸上却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好似生病的另有其人。

我一页页仔细翻看她的外院心超报告单:主动脉瓣重度狭窄,压差超过100毫米汞柱。

又掏出听诊器,然而还没完全贴到胸骨右侧的主动脉瓣第二听诊区,一阵响亮粗糙的收缩期杂音就凶猛地冲进我耳朵里。忍不住轻皱眉头,心中也随之有了定论:这是主动脉瓣退行性钙化导致的重度主动脉瓣狭窄,必须要做换瓣手术。

考虑到老人家年龄大了受不得惊吓,这事不能直接和她说,于是我先从一些随意普通的话题开始和她聊:“老太太,你哪儿不舒服啊?”

“走走路就胸闷,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张老太太开口,典型的老上海人口音,“女儿上班忙,我现在带外孙也吃不消了,我家那老头子走得又早……”

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

来源:Pexels

没想到一句问询竟牵扯出老太太郁结的心事,说着说着,她那爬满了皱纹的苍老眼角溢出了寸寸湿意。我赶紧递上纸巾:“没事老太太,我给你治好病,不要担心。”陪在一旁的女儿也赶紧伸手搂住老太太的胳臂,连声安慰:“妈,别哭了,我们先看病。”

于是老太太长吁一声,擦擦眼泪不再说话。

“杨医生,我妈妈的问题严重吗?”老太太的女儿扭过头来看着我,“之前听地段医生说很严重,一定让我们来中山医院看看,让我们好担心……”

“嗯,是挺厉害的,不过完全可以治好。”我说明情况,“主动脉瓣是心脏的出口。由于老年退变,你妈妈的主动脉瓣严重钙化狭窄,心脏射血的阻力就增加了,压差有100mmHg。什么意思呢?这就意味着,测量到你的血压是120mmHg的时候,心脏却要产生220mmHg的压力才能把血射出来。就像是拉着手刹车开车一样,心脏的负担会严重增加,长此以往,心脏不堪重负,直到出现不可逆转的心脏衰竭。”

话说到这里,气氛有点压抑紧张,专业的名词母女俩可能不懂,但后面的比喻一定让也让她们明白了不容轻视的实际情况。

“那可怎么办呢?杨医生。”母女俩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无助地望着我。

“别急,这是良性的毛病,再说你母亲的杂音很响,说明心脏的收缩力还是好的,现在心功能处在代偿期。换主动脉瓣的手术也是个常规的手术,我个人的成功率在99%以上,像你母亲这个年纪或者比她大的也做过,效果也都不错,不要紧张。”

显然这番话为俩人忐忑的心情注入一阵强心剂,我明显看到她们在对视一眼后,连坐姿都放松下来。

“那就麻烦您了,杨医生。”

“应该的,不担心。放松心态听医生的话,没什么大问题的!”我朝她们鼓励一笑,并安排了老太太住院,一周后手术。

2

老年女性的骨头很脆弱,包括心脏在内的其他组织也很脆弱,因此替这类患者动手术,其精巧程度丝毫不亚于在一层薄薄的蝉翼上雕刻,每一针都如履薄冰,绝不能深,否则就会出血甚至形成血肿。好在我经手过无数台老年女性患者的手术,尽管手术危险,但深厚的经验给了我充足自信。

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

来源:Pexels

银光熠熠的手术刀握在手中,我小心翼翼地用我惯用的正中小切口。打开心包的瞬间,一颗鲜红色的心脏豁然眼前。得益于张老太太标准的身形,她的心脏解剖也非常清晰,使我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

“看,多标准的心脏!”

手术进展很顺利,说话间体外循环也逐步建立起来。除了我和器械护士之间简短直接的必要对话,大家再无话,全都默默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很快,严重钙化的瓣膜就被完整切除了。

“21号生物瓣试瓣器。”我对器械护士说。

杨医生说:

这里要给大家普及两个知识 ,人工瓣膜分为生物瓣和机械瓣。

其中机械瓣可以终生使用,但是需要每天口服抗凝药,防止瓣膜上面形成血栓,适合年轻人;而生物瓣不需要终生服药,但是有使用年限,适用于年纪比较大的人(例如今天故事中的患者);另外,机械瓣可以做得比较小,如果患者心脏瓣环很小,生物瓣放不下,就只有使用机械瓣,终生服药。

把试瓣器谨慎地伸进了张馨月的主动脉瓣环,一个棘手的问题出现了:虽然老太太的主动脉瓣环可以容纳下21号的人工主动脉生物瓣,但放置人工瓣膜时一定要经过的主动脉窦部却非常狭小逼仄,试瓣器也只能非常勉强地通过。而21号生物瓣已经是市面上最小的生物瓣了,再小就只能换机械瓣膜了。

我需要作出一个抉择:给老太太用生物瓣还是用机械瓣?

停下手上的动作,我的脑海中掀起一场激烈的交锋:对于73岁的张老太太来讲,最好的办法肯定是通过换生物瓣来避免终生服用抗凝药。因为老年人服用抗凝剂之后,出现并发症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经常验血也会严重影响生活质量。但是就连21号这样最小的生物瓣也很难通过她的主动脉窦部,换生物瓣的风险会比较大。万一生物瓣放不下,或者主动脉发生撕裂,就很难收场了。反之,给她换小一号的机械瓣就很简单,手术过程也更安全,但是手术之后她的生活质量肯定很受影响,甚至不排除出现抗凝并发症的可能。

怎么办呢?左思右虑之时,我脑海中突然闪现过张老太太提及往事时流泪的面庞,和我那时对她的安慰。我再把试瓣器拿来看看,又反复地尝试了几次:试瓣器会在窦部卡一下,但进还是进得去的,如果我让瓣膜侧着进去应该没问题。

于是下定决心:“还是生物瓣吧,21号的。”

“好的。”器械护士答应,然后和巡回护士重复了一遍,“杨医生,确定吗?我打开了?”

“确定!”我干脆地应答,尽管心中其实并不踏实:用生物瓣肯定是对张老太太最好的做法,但是对我自己呢?岂止是不合适,简直是又一次地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危险境地,堪比万丈悬崖走钢索。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上!

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

来源:Pexels

3

手术一步步进行下去,布线,上瓣,落瓣,打结……

如预期一样,21号的人工主动脉生物瓣膜确实能通过窦部,放到瓣环水平,但轮到打结的时候,我发现老太太狭窄的主动脉窦部已经有点撕裂了,半个瓣环完全暴露在我眼前,也让我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阴云:万一主动脉切口缝不起来就麻烦了。假如真不幸出现这种情况,我得以更加精准高超的技术和万分的小心去应对,而且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但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我只能把焦虑抛到一边,沉住气先一步步做下去:打结结束,瓣膜到位。这时候,由于人工瓣膜已经放置到位,狭窄的窦部也随之被人工瓣膜撑开,我用镊子试着轻轻地把主动脉切口对合起来,模拟缝合后的状态——虽有张力,但也不算差距很远。于是我决定尝试直接缝合。

“缝合吧。”我咽下一口唾液,对器械护士说。

一如过去每次手术进展到紧张时那样,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喉咙里隐约涌上一股腥甜之气,就连后背也生出拔凉拔凉的寒意。

缝合开始,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高度的精力集中使我宛如进入了无我的状态,天地都不再存在,只有眼前的血与肉:缝合主动脉窦部,带上主动脉内膜,躲开人造瓣膜,再带上外膜,再小心翼翼地拉起来打结。

如果说要给这世界上的脆弱之物论资排辈,第三是一戳就破的轻盈泡沫,第二要属那久经日晒早已风化的薄薄纸张,而比这两件东西还要经不得折腾的,那一定是老年女性患者的主动脉壁——固定锋线是不能用一丝丝的力气的,我得无比精准地控制自己的手。

“千万不要撕开,千万不要撕开……”我在心里默念,如同虔诚的信徒反复诵读经文。然而突然间,我感觉到一股来自手下的强烈落空感,就像是踩空了石阶跌落悬崖,我心里一惊:完了!撕了!

缝线带着毛毡和主动脉壁从心脏上撕裂下来,张力最大的窦部已出现了一个裂口。而原来狭窄的主动脉窦部,已经撕开,缩回到两侧,人工瓣膜的完全露在我面前。

怎么办?直接缝肯定缝不起来了。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体外灌注师:“阻断多久了?”

“65分钟了。”她说。

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

来源:Pexels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结果依然令我瞬间汗毛倒立。因为这意味着张馨月的心脏已经缺血停跳超过一个小时了。虽然我们早已准备了大量心肌保护措施,但一般来说,停跳超过90分钟就会造成患者严重的心肌损伤——而此刻,我只剩下25分钟来解决问题。

手术室里的仪表们发出冷静的声响,传到我的耳里却像是危险的紧迫倒计时,恍惚间,眼前那颗猩红的心脏也幻化成定时炸弹的模样,冷静地“嘀嗒”倒数着,只要再过上25分钟……不敢想下去!

我默默不语,陷入沉思,整个手术室也安静了下来,不用交流,大家都知道台上遇到问题了。

这是一场不会爆炸的拆弹手术,尽管如此,却比真枪实弹更令我心跳加速。我左右扭了扭脖子,活动一下我那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的肩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25分钟,抓紧了,杨成!”我在心中默默催促自己。

4

“王主任在吗?帮我找一下。”我吩咐巡回护士,

“王主任已经走了。”护士说。

时间紧迫,再找他来肯定来不及,看样子,必须得自己完成了,我心中有了计量。尽管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但是我曾看过文献: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要在破裂的切口位置补片,减少张力,才能把切口缝起来结束手术。

主动脉根部补片扩大

供图:杨成医生

“快,帮我拿心包补片。”脑子里面高强度回忆着书上的图片,我把心包片剪成水滴状。

“快,吸引器,吸干净,让我看清楚。”我着急地对助手说。

然后从最难显露的最低点开始,用补片扩大了狭小的窦部,每一针都要缝合得很确切,尽量缝合到正常的组织,带上内膜和外膜,还要避免影响到人工瓣膜,因为过一会开放循环以后,心脏涨起来,这个地方如果有出血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缝合了,也就是说我只有这一次缝合机会。

但不知为何,面对着这唯一的一次机会,我反而不如先前那般紧张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睁开双眼,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充满了一股清明之气。再次全神贯注于眼前之事,我小心翼翼地缝合好切口,再放置了止血胶水,进一步加固。

在这种高度注意力集中的状态中,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千年一瞬,唯有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证明着光阴的流逝。

“头摇低,做呼吸。”我对麻醉师和体外循环师说,准备开放循环了,手术室里的人又忙碌起来。

充分的排气以后,我轻轻地松开主动脉阻断钳,心里暗自祈祷:“千万别出血。”

“嘀嗒,嘀嗒,嘀嗒……”两分钟后,终于,张老太太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耗时不到25分钟!

我抬头看看监护仪,血压有65mmHg,还不错!再轻轻地把心包腔里面的血吸干净,仔细观察切口的最低点,补片的一部分显露出来,没有什么出血,太好了!

疲惫感瞬间喷涌而出,我感到一阵天摇地动的晕眩袭来,赶紧大喊:“快拿个凳子给我坐!心脏也再辅助会儿!”但喊出口的声音,却虚弱到微不可闻,还好旁边的助手反应快,敏捷地扶住我坐了下来。

原来,我之前不是不紧张,而是一个人紧张到极限后反而会进入大无畏的勇猛境界,一旦这种紧张得到纾解,放松下来,那些被压抑已久的疲惫就会立刻喷涌而出,使人应接不暇。

下面的工作就是常规的撤离体外循环,止血,关胸,非常顺利。

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

来源:Pexels

5

离开手术室,窗外已经是万家灯火,这是比漫天繁星更加令人心驰神往的美景,属于我家的那盏灯和我的家人也在等待着我凯旋而归。

手术室里如战场,而我就是一名奋勇杀敌的将军,保卫病人的生命,把那些威胁人类生命的“敌人”通通打倒,片甲不留。尽管在战斗的过程中,我会受伤,会被惊吓,会承担风险,但更多的成就感却是无可比拟的!因为我,患者的生活质量明显改善,用我一时的辛苦换来了她一世的幸福,值得!

做医生的魅力正在于此,令我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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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名字均为化名,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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