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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梁漱溟,冯友兰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经史博物馆 2021-10-12

昨晚重温自己与梁培宽先生一起编的《阅读梁漱溟》一书,看到冯友兰先生的文章,不由地发出一声感慨:原来,冯先生最想知道的是这件事。
随后又想:作为研究中国哲学史最有成就的哲人之一,冯友兰为什么单对梁漱溟这件事产生如此大的兴趣?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冯友兰在这篇写于晚年的悼念文章中,提到了两件事值得特别注意。
这两件事,其中一件是:
 


梁先生曾在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的会议上,公开批评党的农民政策,说照党的政策,工人的地位高在九天之上,农民的地位低在九地之下。毛主席当场大怒,即席做了一个长篇发言,狠狠地批判了梁先生一顿。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事。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知识分子对于皇帝敢于犯颜直谏,不怕贬官,不怕充军,也不怕廷杖,认为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封建社会中知识分子的美德。梁先生继承了这种美德。


冯先生提到这件事非常了不起。他在赞颂梁漱溟继承了传统美德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检讨。
错就是错了。
像梁漱溟那样敢在举国压力之下仍坦诚自己意见犯颜进谏者,中华大地芸芸众生中堪为极其稀有!而像冯友兰这样在德高望重的情况下,仍能正视以往错误的人也是少有的——在真正正视自己错误乃至“历史污点”以后,冯友兰真正坦坦荡荡,走向“海阔天空我自飞”的天地境界——这未尝不是哲人的胸襟。

冯友兰
在冯友兰提到的两件事中,有一件事是更重要的,也是冯友兰最想知道真相的。对此,冯友兰如是说:
 


他(梁漱溟)自己认为他有一个任务,有一个继承孔子的任务,这对于他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实在有像孔子所说“天生德于予”那样的感想。在抗战时期,日本占领了香港,党内陆下工作人员把当时在香港的民主人士,都用小木船救出香港,回到大后方。当时重庆有个传说,说当时他坐在小木船里,在海上漂泊很危险。梁先生说,他自己想决不会死,因为中华民族要复兴,要靠他的三部书,现在书还没写成,所以他决不会死。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我现在后悔没有向梁先生问过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在这一方面确是自负不凡。 


那么,冯友兰后悔没有当面询问梁漱溟的这件事是不是真实的?
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其实也不需要非得当面询问梁漱溟。因为梁漱溟当时在给两个儿子(梁培宽和梁培恕)的书信中,已经完全肯定了这件事的真实性。信件中这样写:
 


孔孟之学,现在晦塞不明。或许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却无人能深见其系基于人类生命的认识而来,并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学而后乃阐明其伦理思想。此事唯我能作。
又必于人类生命还有认识,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国文化在人类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证其得失。此除我外,当世亦无人能作
前人云:“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
《人生与人心》等三本书要写成,我乃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
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
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
乃不会有的事!
 


单看这些文字,是不是已经明确地回答了冯友兰的疑问——梁漱溟的底气与自信乃是如此惊天动地!
这种自信,直接承继了孔子的自信!


《论语》中记载了孔子的一件事:

wèikuāngyuēwénwángwénzàitiānzhījiāngsàngwénhòuzhěwéntiānzhīwèisàngwénkuāngrén
 
就是说:孔子和他弟子们周游列国时,全副武装的匡人将他们围禁五天,凶神恶煞地要杀掉他们。这些文弱书生既无法解释清楚误会,又没有任何外援,眼看着只有等死的份。
被围困五天五夜,无丝毫还手之力,随时可能丧命——这真是够冤屈的。
这种情况下,一般的人早崩溃了,可是孔子坦然地说:
“从周文王去世到现在,文化的传承不就在我这儿吗?难道说上天不让后世见到这丰富厚重之文化?这是不可能的!既然上天不会断绝文化,区区这些匡人如何能奈何得了我?!”
果然,孔子说完这些话不久,匡人之围被解,孔子和弟子们安然无恙。
梁漱溟在抗战时期也经受了很多危险,在一般人估计早没命了,而他却毫不在意,而且直接说:“我的安危自有天命”,“区区日寇,不足以扰我也”。
他还在给两位儿子的信中讲了一些事实,阐明自己的正见:
 


二十八年(1939)我去华北华东各占地,出入于敌后者八个月,随行诸友如黄先生(艮庸)等无不说我胆子大。因为不论当前情势如何险恶,我总是神色自若,如同无事。旁人都有慌张的时候,我总没有慌过。此番在香港炮火中,以至冒险出港,凡与我同处的朋友亦无不看见的。所以同行范君等,一路上就禁不住称叹:梁先生真奇怪,若无其事!梁先生了不起,若无其事!“若无其事”这一句话,我记得他不知说了几次呢!
范君叹我“若无其事”,亦是兼指我身体好,修养好,耐得辛苦忧劳。其实我原是心强而身并不强的人。不过由心理上安然,生理上自然如常耳。你若是忧愁,或是恼怒,或是害怕,或有什么困难辛苦在心,则由心理马上影响生理(如呼吸、循环、消化等各系统机能)而起变化,而形见于体貌,乃至一切疾病亦最易招来。所以心中坦然安定,是第一要事。
我心中何以能这样坦定呢?当然这其间亦有一种天分的,而主要还由于我有一种自喻和自信。自喻,就是自己晓得。我晓得我的安危,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太大的一件事。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不用担心。试分别解说一下。
假如我所作所为,只求一个人享乐;那么,我的安危只是我一人之事而已。又若我作事只顾一家人的生活安享,那么,我的安危亦不过关系一家而已。但我不谋衣食,不谋家室,人所共见。你们年纪虽小,亦可看出。我栖栖究为何事,朋友国人,或深或浅,多有知之者。而晓得最清楚的,当然是我自己。
又假如我虽用心在大问题上,而并无所得,自新不及,那亦就没有何等关系。但我自有知识以来(约十四岁后),便不知不觉萦心于一个人生问题,一个社会问题(或中国问题),至今年近五十,积年所得,似将成熟一样。这成熟的果实是:
一是基于人类生命的认识,而对孔孟之学和中国文化有所领会,并自信能为之说明。
一是基于中国社会的认识,而对于解决当前大局问题,以至复兴民族的途径,确有所见,信其为事实之所不易。
……
一般朋友在港,时刻感到生命的受威胁。不独为炮火无情,更怕敌人搜捕抗日分子。所以我们偷渡出来,到达澳门旅馆的一夜,同行朋友都色然有喜,相庆更生。然我只报以微笑,口里却答不出话来。因为我心中泰然,虽疑虑的阴影亦不起,故亦无欢喜可言也。又我身上的名片,始终未曾毁弃,到都斛时,随手便取出应用。正为我绝不虑到遭遇敌人搜查的事。
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何谓天命?孟子说的明白:“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凡事都不是谁要他如此,而事实推移(时间的),机缘凑合(空间的),不期而然。察机缘之凑合,来自四面八方;寻事实之推移,更渊源远至无穷。这其间没有偶然,没有乱碰,于是就说作“天命”。而事之关系重大者,其推移似尤难得恰好,机缘尤难凑拢,一旦或成或毁,就格外说他是天命而非偶然了。
我说“我的安危自有天命”,包涵有两层意思。头一层是自信我一定平安的意思。假如我是一寻常穿衣吃食之人,世界多我一个或少我一个皆没关系;则是安是危,便无从推想,说不定了。但今天的我,将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没有第二人代得。从天命上说(从推移凑合上说),有一个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大概想去前途应当没有问题(没有中变了)。——这一自信,完全为确见我所负使命重大而来。
再一层是:万一有危险,我完全接受的意思。前一层偏乎人的要求(主观),未必合于天的事实(客观)。事实结果如何,谁亦不能包办得来。万一推移凑合者不在此,而别有在。那末,便是天命活该大局解决民族复兴再延迟下去,中国文化孔孟之学再晦塞下去。我亦无法,只接受命运就是了。或者我完全看错了。民族复兴,并不延宕,文化阐明,别有其人。那怪我自己糊涂,亦无所怨。——这一意思是宾,是对前一自信的让步而来。
总之,我把我的安危一付之于天,不为过分的计虑(自力所不及,而偏斤斤计虑即为过分)。我尽我分(例如尽力设法离险),其余则尽他去,心中自尔坦然。在此中(在坦然任天之中),我有我的自喻和自信,极明且强,虽泰山崩于前,亦可泰然不动;区区日寇,不足以扰我也。(梁漱溟:《香港脱险寄宽恕两儿的家信》)

 
梁漱溟的正见实在是非常有道理的。
如今重温此信,不仅要解答冯友兰的疑问,更要明了梁漱溟在中国文化史中的位置,然后沿着这条脉络去发现更多的真见。
当然还有更为切近而重要的,学者当在其中汲取浩然正气和深厚的力量,认真地想想人生与事业的根本处,想想自己的人生该往何处走!
——有识者当注意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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