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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曹辉】年少不懂冯延巳,读懂已是中年人

 万树花开 2021-10-26

 年少不懂冯延巳,读懂已是中年人

              ——冯延巳的《阳春集》读后

□曹辉

没见过这样的宰相,身居上位,字关风月,下笔藏悲,那些难遣的忧伤,成为他笔下的悲花烦草,借儿女私情以抒大志难酬的块垒,移时易世,被时人不解千百年后,方才借其《阳春集》窥其心曲,露出端倪。可怜哉!人,越有知识,想得越多,越苦恼。不能言时事,为人生之大痛矣!抑或,冯本身就是个像他同时代君主李璟、李煜那样的典型文人,命运却偏偏将其放在了政坛!不管怎样,对冯来说,从政都不是他心中所想。

知道冯,还是在少年时,偶读其词,便被那小清新的调调所虏获,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以为这种词风的词人,不外是个倜傥书生,像纳兰性德般的人物,哪曾想,冯竟然是个宰相。婉约词人的标签就这样被暗中为冯定下了,想改也难。再后来知,人家冯的词风在当时叫“花间”,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花间”二字较之“婉约”给力,似乎更能体现出冯的词之特色。诸如“鹊踏枝”中那首出彩的,开篇就足以令人惊艳——谁道闲情抛掷久,单个拎出来,哪个字都没什么特色,可是站成一排,文从字顺了,猛然就倍儿靓倍儿有意境,尤其该词结尾,“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美得不知北在哪里。同是此词牌,还有一首上片结句也甚是漂亮,“新结同心香未落,怎生负得当初约”,这是直抒胸臆了,大胆落笔,责人薄情中可见潦倒神态,悲在言中,颇为沉着。冯的词像那种慢热的人,需要时间来品尝方能领略其隽永,往往愈品愈喜其遣词造境,感觉淡淡的忧伤像摸不着头绪的云雾,飘过来绕过去的,却令人萦怀撩绪,心动不止。

冯词一大特色是写情,似乎在替那些古代的女子代言,偶尔也直抒自家心曲。中年后的我,方明白,身处南唐政坛的他,宰相生涯的起起落落,笔下不言政治,是一个从政之人的睿智。这让我对他的为人不禁多了些敬佩。总以为女人心思细腻居多,男人豪放粗心。没想到,自以为是的想法被历史和现实活生生给颠覆了。男人的细致,更令我惊叹,不仅体现在为人处事、运筹帷幄方面,还体现在字里行间。

  得怎样的玲珑心,能管住笔、管住心灵抒写的冲动,亦是在中年后偶尔读冯,知其在当时,人品为时人垢病。索性不太深究,只读他的词,于我来说就够了。一个人的好与坏,不同人不同时代都有不同的判定标准,何必断言。深谙社会的冯,别看做到了宰相位置,还是遗憾不少,他自认为一辈子不得志。他的心,他的志,不在宰相,不在三公,而在心的归宿,词的皈依。那才是他的魂牵梦萦的心意坊。多情书生,多情应笑尔!他写“昭阳记得神仙侣,独自承恩。水殿灯昏,罗幕轻寒夜正春”,写“洞房深夜笙歌散”,写“花前失却游春侣”……落笔处,心音流淌,盖情难自己也。

写景句含宛转之情,言情句带凄清之景,情景两得,为冯之笔力彰显。如“开眼新愁无问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情词悱恻,更有其“庭院深深深几许“句,为易安欧阳修所喜,直接拿去用了。传世经典“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入秋千去”更为古今文人墨客所津津乐道。冯写“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也欲高拌,争奈相逢情万般”,分明曲笔,对政治、对事业不死心哪。亦如“绿树青苔半夕阳”句蕴藉的孤闷情怀,谁能体会到他对朝政日非,匡救无从的惆怅?岂能以绮语目之?人的双重性格,在冯身上体现得非常透彻。

愁多,也是《阳春集》的一大特点。像冯的名句“愁心似醉兼如病”,写得多好啊,不见雕琢,语出自然,如同武林高手化掌为剑片叶伤人一样!清逸的也不少,唯欢快的少。这也是冯的心事通过词的映射吧。这是他避无可避的现实,再避的话,他怕被自己逼疯,掩饰得了东,掩饰不了西。冯一再隐藏的,到底在他的词中露出蛛丝马迹。我们,不但能原谅,还能理解。满纸全是儿女情长,一味如此,一辙而下,也会读腻。那么,冯的欢愉之作有几?如“谒金门”中,开篇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下片结却是“日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的悲喜五五开了,分明两种情境两相射照,委实高手。还有真正的欢愉之作“鹤冲天”,结有“严妆欲罢啭黄鹂,飞上万年枝”,不但句新,心情也是美美哒。而他的“醉桃源”一词,以清雅闻于世,其中的“青梅如豆柳如眉”,堪称妙语。冯其人,一生倾心的是词之小技,却令其一生低吟,无意于仕途,却得到帝王为伯乐,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也是命运刻意的安排,可喜的是冯的情至文生。

冯的词作,极易令人想到两个字——痴顽。这才是冯的性格标签。从做人的本质上来说,冯是属于艺术的,他这一生的使命,是为了文学而生,为了词而生。但是,命运却将他安排在了官场,让他去逢迎去斡旋,这哪里是他的本意,又哪里是他的擅长。顺命运江河急流直下,也是一种被动的屈服和接纳,或者说“认命”。在做好词人角色的同时,他并未做好宰相这一角色,是以为后世诟病,这也不是他能左右的,是冥冥中的天意。

读冯词,还发现一个可喜的特点,不作高深语,多寻常句寻常意,也就是以寻常笔写寻常句。像冯的“南乡子”一词,写得甚是精彩。“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够凄美了吧,远不止,再往下读,“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简直美翻了。都说白居易寻常语入诗,其实,冯的很多词作也都是来源于生活,具有充沛鲜活饱满的现实味道,这一点,以“长命女”最具代表性。简直如白话一般,却直抵人心——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任谁读了,都会为之动容,这就是词的美学力量。

冯延巳为人多才艺,善文能言。有人说,冯擅写闲情逸致,文人气息很浓,对北宋初期的词人有比较大的影响;有人说,冯词特点可用四个字来概括——因循出新,其词继承花间词的传统,创作目的还是“娱宾遣兴”,题材内容上也没有超越“花间词”的相思恨别、男欢女爱、伤春悲秋的范畴,但不乏突破和创新;也有人说,冯的《阳春集》在表现爱情相思苦闷的同时,还渗透着一种时间意识和生命忧患意识,冯词写愁的最大特点,是忧愁的不确定性和朦胧性。前人说的都很中肯,后人只须多读多领会便是。但,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如是评:"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诣。" 我以为,开北宋一代风气是真,可是“堂庑特大”的定论有待商榷。

从种种迹象上来看,从冯的大量词作来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这种人,给他再好的经历,他都不会感到幸福。就如同有的人,经历再多不幸也会阳光向上,开朗乐观一样。手写其心,在冯这里,便是手写悲哀。词中比比可见,概因天性如此。冯的落寞,也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共病。这人生啊,就是没有十全十美。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不管在哪个位置上,怎样的人生,在他人眼中的幸福,在自己眼中皆有不如意。冯大才子身居高位,有些话不能说,说不得,三缄其口,三封其笔,那些烂到肚子里的话,不吐不快怎么办?这就是冯延巳词曲笔的由来。借言私情以抒襟抱,明里莺莺燕燕,暗里是什么,估计是仁者见仁,此心可昭日月还是暗夜,读者说了算。

另,该书的辑评引用得恰到好处,都是些历代大家对该词的看法和简评,有参考价值,耐读,对读者深入了解作品的内容有利,译文则是对不大了解古诗词的人的辅助阅读。

年少不懂冯延巳,读懂已是中年人。

2019.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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