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不要让我失望”,我感觉自己被有条件地爱着

 昵称75641849 2021-10-28

“抑郁症是最常见的抑郁障碍,以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为主要临床特征,临床可见心境低落与其处境不相称,多数病例有反复发作的倾向,迄今,抑郁症的病因并不非常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生物、心理与社会环境诸多方面因素参与了抑郁症的发病过程。”

这是在网络上一搜索“抑郁症”就会出现的内容。

“与其处境不相称”

“反复发作”

“诸多方面的因素”

这些词汇多么精简而抽象,像一枚卷紧的胶卷,如果投射到大荧幕上你则会发现,抑郁病程是一场长达数年的挣扎。苦海浮沉,即便身为药学学生,我也会逃避、反复以及恐惧药物

六年时间,多次中断治疗,最近我终于再次坐在省精神卫生中心的诊室里。医生精准总结:“病程长,程度重,反复次数多,还不坚持吃药。”

我笑着回应。抗拒的态度让我吃了太多苦,然而也正是这些漫长的弯路,最终凝聚我认真治病的决心。

图片

第一次崩溃,我在天台下坐了一整夜

抑郁不是歇斯底里的戏剧,它同许多悲喜故事一样有一个普通的开始。

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这是一所严格的寄宿学校,在成绩面前其他都不值一提——没有交流、没有友谊,同学之间是竞争者更是敌人。大家各自花高价课外补习,课上相互提防。功课之余,富裕家庭的孩子聚在一起,滔滔不绝地讨论自己上千的鞋子和出国旅游的见闻,庄里长大的学生则三五成群钻进黑网吧。同龄人之间,没有信任。

没有信任更在于,当我试图倾诉这种难以融入的不安和困苦,也没人愿意相信。错的是你自己,应该改变的是你自己,周遭环境低语着。渐渐,我的行为也出现了变化:不愿写作业,抗拒返校,沉迷电子设备,昏昏沉沉逃避睡眠,乃至自残。

彻底崩溃,是在高二上学期的一个晚上。连续两天没吃任何东西,我离开教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里。”我穿过操场,来到体育馆附近的伸缩门前,用力扒住门栅一跳——根本翻越不过去,金属晃动的声响反倒炸出了保安亭的一声呵斥,吓得我慌忙逃走。

离校不成我又去了图书馆旁,那里的一座楼梯能通往天台。是不幸还是幸运,偏偏上面加了一道紧锁的门,我被拦了下来。雷声大作,雨滴如豆,我在冷风里恍惚地坐了一夜,直到天亮被人发现。

于是我休学了,第一次走进省精神卫生中心。就医的过程完全想不起了,最后我接受安排做了检查,结果是重度抑郁和中度焦虑

医生开了三种药,但是服药效果并不理想。我的病情没什么起色,而且也许是因为药物副作用,我每天昏昏沉沉,情绪平静到淡漠的程度。

图片

最初吃药时给自己摆的笑脸丨作者供图

同时,即便病到休学的程度,也没人愿意接受我真的得了抑郁症这个事实。家人们不理解,曾经我是让他们骄傲的孩子、如今却跌入谷底,况且心情不好怎么就成了病。班主任老师想要鼓励我,于是劝我不要认为自己生病、早日回归学校,期待我能给大家惊喜。当然,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的状况。

就这样,连药都没吃完,我的治疗就草草终止了

我的作息日夜颠倒,起初沉迷游戏,后来深夜学习、很少进食,就这样持续到高考。因为对微生物的兴趣、还有帮助他人的愿望,我勉强进入了一所能学药学的本科。

图片

社交让我昂扬,社交让我抓狂

大学是新的开始,也给人振作的理由和契机。我痛定思痛,决定改变萎靡的状态,坚持锻炼身体。也是这段时期,人际关系给了我希望,也让我反复压抑和抓狂

我加入了一个叫“前沿医学信息社”的社团,团里的学长们给了我很多关心。我们会坐在操场草坪上聊考试,一起运营公众号。在解剖楼里,我们追赶“越狱”的小兔,给它们添水添粮,这样的生活充满激情和期待。

然而好景不长,好像我总也摆脱不掉孤立和攻击。

我兴致勃勃地参加了社团组织的知识竞赛,一路闯进复赛,在一道有关休克的题目上和选手们起了争执。这道题目的参考答案里有一项是错误的,我提出质疑,却被轮番轰炸“你一个大一新生看过几本书?”云云,我一怒之下和整个社团决裂了。

回到宿舍,卫生值日也能勾心斗角。即便固定了排班,打扫战场的却总是我,疏忽扣分被辱骂排挤的也是我。再度争执我终于动了手、闹到校领导处,然后搬到了校外独住。

租住在一个老小区里,房屋虽然简陋狭窄但五脏俱全,我可以自己经营生活。在这样放松的日常里,我警惕的精神状态渐渐缓解了,虽然精力依然匮乏。我开始憧憬未来,还谈了一个异地男朋友。他假期有空的时候会来陪我。我想到他就好像有了无穷勇气,生活也有了盼头。他曾经陪我去医院看痘痘,捧着一杯冰凉的森林玫果朝我的候诊椅跑来……我想,是时候认真面对自己的抑郁了。

假期里,趁回家的机会我第二次去了省精卫中心。之前的病历和就诊卡已经全被父亲丢弃,无法补办也挂不起专家号,我只能挂了一个普通门诊,给医生口述之前的诊断和用药。就诊结束后,医生给我开了另外两种药物。

也许是因为那段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吃药后我依然没感觉到疗效。同时男朋友也反对我吃药,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有病呢?我开始觉得,或许自己只是在怀念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现在二十多岁又失意,精神萎靡也是正常的吧?

第二次治疗也不了了之,后来这个带给我盼头的男朋友也离开了我的生活。我回归了迷茫:自己只会读书,而因为头脑混沌学术道路也渐渐艰难,社交能力又几乎为零,将来何去何从?

图片

我靠工作完成“生命补习”

疫情席卷而来,宅家半年后,我进入了一所县级妇幼保健院实习。从封闭的学校到成年人往来的社会环境,我在这里用心地学习如何与人交往。正式职工们的交往模式是我没见过的:可以背后讲人的坏话,可以与人产生矛盾,同时合作第一、理智沟通,不把这些矛盾留过夜。

我从小生活的环境不存在隐私,不能关闭房门,长辈可以随意翻看我的东西,因此也从未在意和他人的边界。一次,我翻看了同事电脑上的QQ聊天记录,这让她们大为恼火。我既震惊又希望通过这件事有所成长,于是主动和解,她们给我详细解答了一些社交规范。我体会到了平等和接纳,终于感觉到自己这个小齿轮参与进了社会大机器的运作。

工作更给了我价值和意义,虽然都只是些配药、讲解的小事。

有一次医院来了一位奶奶,拿着处方到处找急诊科——急诊科的走廊就在她前方三十米。

我指着标语让她过去,她反复打量和踱步,反而更急了:“我不认识字啊,能不能带我去。”

我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急诊科门口,内心酸涩。我从小生活在省会城市,仰头追寻着高高的理想。而类似这样的文盲老人生活在乡镇里,还在努力对抗着贫弱。我有次想到一段曾经很打动我的话,大意是说扶贫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修路、往山沟里送物资,是因为要帮助那里的人靠自己的方式富起来。

整个疫情期间,这样生命教育的补习比比皆是。我也穿上了密不透风的隔离服,参与院里的核酸检测。去乡镇检查食品冷链核酸,则要穿过两车宽的土路,一路经过自建小院里的小学和幼儿园……这是我从前不曾见到却真实存在的世界。

实习之余,我的学业也终于有所成就。四六级一口气考过了,教师资格证也考过了,毕业设计得到了导师和同学的认可和建议…… 这样被需要、被认可、被引以为傲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然而内心的空洞忽然一下扩大,好像一根绳子在脖颈上越拴越紧——有一个境况没有丝毫改变,我还是在被“有条件地爱着”

图片

那些疲惫和疼痛,原来都是病啊

父亲醉酒时,总会低沉地对我重复一句话:“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你失望。”

我一直没让自己失望,我很想朝他吼,但从没有吼出来过。

过年回家,家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家人们纷纷祝贺我。而我内心很空,不想对任何人产生依赖

想这样一个人硬撑做完毕设,结果疲惫感日渐加重,无论怎么锻炼都浑身酸痛。最后一个月里,每天起床都像被碾碎再弥合。

想这样一个人专心准备考研,精力更加不济,像一块濒临报废的老电池,充不满又不续航。电量耗尽让理解能力显著下滑,学习的时候我能清晰看到文字,但就是无法集中精力,更解读不出来那些字是什么意思。眩晕感像乌云笼罩着头脑,闪电一样的疼痛在其中乱窜

每一次精疲力竭,我都忍不住预备要结束生命。

我最终挂了号,第三次走到省精卫中心的医生面前。

这次就诊的结论是重度抑郁但没有焦虑,和医生的充分沟通还解开了许多折磨我多年的疑惑——

经常用刀割自己,原来这是一种强迫行为,我听后一阵轻松。

我每次都会拿到抗癫痫药物,医生解释为心境稳定剂

行为总与大众格格不入,我怀疑自己是边缘性人格障碍,而医生则劝说这样的想法不利于治疗,而且我还没被开除就说明行为还在世俗规范之内

……

总之,放平心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图片

最新一次的SCL-90结果丨作者供图

从医院回家的晚上,我满怀期待吃下了药,这次它终于起效了。心情舒畅,神志清爽,浑身的僵硬疼痛也一扫而空。自高中至今这么久,我终于再次体验到了“灵台清明”的快乐。两三天后,手抖头晕等副作用慢慢出现,又逐渐消退。虽然入睡困难,但我容光焕发,甚至感到整个世界都对我眉开眼笑。恬淡的愉悦像晨曦穿越薄雾,毛茸茸裹住全身。

我有了新的电池,快充,长久续航。我也等来了解开自己头脑的钥匙,那把钥匙还是我的老本行药学

曾经我以为抗抑郁药的机制都差不多,效果应该也不会有明显区别。后来我查阅文献才发现,最常用的5种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SRI)类抗抑郁药物,本身特点不尽相同。原来是我学艺不精,也感谢前辈一点点拨开人脑混沌的谜团,研发出了这些药物。

图片

爬过这三个台阶,就是新生

梳理自己走过的歧途,我将彻底告别过去那个抗拒现代医疗、“抑郁症在逃”的身份。而这段歧路也让我明白,抑郁症的治疗和用药都有其复杂性,患者需要一关关面对。

第一道难关就是,要坚定自己可以得到良好救治,保持信念。这一点正在得到飞速改善。我这次去精卫中心看病,发现那里大不同于初见时的冷清。CT室里,有家长在为自己四年级的孩子做咨询;取药队伍漫长拥挤,人们却能轻松搭话;常见的失眠问题,也有许多人来积极治疗了。大众对心理卫生的认知增加了,得益于发达的网络信息和众多媒体持续的发声,零星的关注汇聚成了巨大的力量。

正视疾病之后还有第二道难关,就是患者难以准确认知并描述自己的症状拿自己来说,我已经习惯了长期的疲惫感和精力衰竭,几乎意识不到这是疾病的表现。又比如自残,我自己也无法明确说出这么做的动机,却又会极力否认医生说的我在“用错误方式发泄情绪”。想在门诊有限的时间里向医生全面反馈情况,我的经验是把描述和想法都落实到书面上,不仅方便沟通也能加深自我认知。

第三道难关是治疗开始后的。抑郁症需要个体化治疗,这也意味着可能不会药到病除,甚至会多次换药。而面对精神类药物数页的说明书,人们又难免被吓退。其实,说明书上详细的不良反应正是这些药物严谨可靠的象征,因为最大的恐惧源于未知。

我自己服用帕罗西汀时,就出现了失眠症状,性功能也受到影响,这其实是常见的不良反应。又如我的一个朋友,遇上了“锥体外系反应”这种罕见的副作用,但没及时和医生沟通,对药物治疗有了严重阴影,而这是本可以避免的。

回顾这六年的病程,我因依赖他人而受伤,却也因重新打开心房得到了救赎。世界上有太多痛苦难以表达出口,但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作者:尧可

编辑:邓彪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