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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维:夏 夜

 故人旧事2020 2021-11-04

             夏             夜

                   ——月光下的初恋

                          文/邵大维

      (一)
长空寥廓,漆黑而透明的苍穹里,繁星点点,银河宛如一条美丽幻迷的光带,撒下无数光亮闪烁的沙粒,划过夜空,消失在天地间。
农家老院子浸在银色之中地坝上没有一丝阴影,甚至能看见白天晒粮食时洒落的几粒包谷。白天忙碌热闹的院子此时静悄悄,家家户户都熄灭了油灯和火塘漆黑的老屋里不时传来劳累一天的庄稼汉们的鼾声。
明亮而寂静的地坝上三个知青,萧秦、寒明和我,躺在生产队的一个用来晒粮食的偌大簸箕里,一手抽着萧秦从县城带的南雁牌香烟一手端着小土碗,极其享受地呷着每年栽秧谷时公社才配给庄稼汉的二两老白干,嘴里不时发出“啊——啊——”的惬意叹声。
仰望深邃夜空,三人天南地北地扯起了龙门阵。
我吹起一首熟悉的笛子独奏曲《打靶归来》,这还是我几年前在学校读书时学会的。笛声如泣如诉,在宁静的田野上空回荡着。这本是一首激昂欢快的曲子,但今晚我吹出来竟是那么忧愁,还带着一点哀嚎。笛声像是勾起了大家思乡之愁,萧秦和寒明各点燃一支烟,红光闪闪,映出两张忧伤的脸。 
头顶上,银河显得更加明亮,宛如一条发光的通向远方的路。我仰天而躺,久久地凝视夜空,似乎消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精神恍惚如入梦境之中。我微微地合上眼,沉浸在宁静的暗影里夏夜的凉风深蓝色幕帘下,带着蛙声昆虫鸣声带着远处山村微弱的犬吠声,在我耳畔渐渐淡去,记忆的潜流起阵阵波澜,有什么东西那么执著地接踵而至闯入我脑海。 
猛然,一幕一幕情景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1964年9月,在山城重庆长江之畔层层叠叠拥挤着的吊脚楼群中,南纪门小学的几间废旧教室,作为临时的男女生寝室一排排地铺上散乱地堆放着行李。墙上挂着两条醒目的大标语:“火红的青春献给火红的年代!”“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一群十几岁的男孩们、女孩们,在各自的寝室里激动地交谈着欢笑着,在地铺上蹦跳着他们有的在回忆一部叫《青山恋》的电影大山白云、森林草原、猎人战马……吸引着好奇兴奋的男孩女孩们,则被电影中的爱情故事以及邢燕子的上山下乡先进事迹扰动着感动着。
这群年轻人的心如痴如醉,怀着远行前的激动,遥遥呼应着远山的唤。 
这是一群临时安顿在此,第二天将离开父母和大城市,到偏远山区林场扎根落户的知识青年。教室内一片喧闹,激动、亢奋,他们幻想着,全然没感觉到命运的艰辛和险恶。 
他们中有的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考上高中有的是上课的新课本都已经发了,瞒着父母偷偷报名、下户口还有的是为了心中那个美好的追求……总之,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自己离开故土远行,都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向着心中那个最理想最浪漫的目标而去。
教室里弥漫着激动不安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让人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在校园暗淡的灯光下,有多少双眼睛在望着窗内天真无邪不谙事的孩子,那是夜深还不愿离开的父母们,在默默地祈祷着、祝福着自己的儿女。 
远处长江边,从遥远雪山奔腾而来的冲刷着江岸,激起阵阵浪花。那夜的涛声好像特别大,吞没了城市的喧哗,这座城市也像在为他们送行。 
 
……1964 年 9 月的一天,华蓥山下一个边远寂静的山乡——盘龙场,格外闹热村头响起了阵阵川戏锣鼓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刺耳的唢呐声,惊得在大树上筑巢白鹭鸣叫着腾空而起。 场口的空地上,在一条写有“欢迎”字样的大标语下,集合着一批精神疲惫又异常兴奋的小青年陌生胆怯的目光四处张望着。 
盘龙场上的老乡们都说,来了一群大城市的孤儿看热闹的老少乡亲用怜悯的光看着这群小青年,有几个老婆婆在抹着眼泪。 
欢迎会上,公社干部讲完话,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和锣鼓声。忽然,欢迎的人群中跑出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公社完校的女学生,迎着小青年们,跑步上前,面对面地,啪嗒一声,立正!敬礼!然后给小青年们的左臂绑上了一朵朵小花。
 
……一个 40 岁左右壮实憨厚的山里汉子出现在我脑海里。山里汉子黝黑透红的方脸盘络腮胡子,五官平凡朴实,透着山里人那种粗犷和蛮劲,看着使人踏实。他头白头巾,双手向后,握着斜挎在肩背后土猎枪,露出宽厚的胸膛,满是胡须的大嘴笑个不停知青林场刚上任几天的场长,一个大山里的老猎人,土改时期的老党员。 
大家围着他,急迫地询问自己关心的事情: 
“有没有草原,有没有森林啊?” 
“有没有战马,有没有猎狗,有没有猎枪啊?” 
“有没有……” 
老场长总是乐哈哈回道:“有,有,有,啥子都有。”他又看了看身旁的女青年们,笑呵呵地说“今后上面可能还要修电影院呢。” 
“真的啊真的啊!”小女生们欢呼起来。 
望着陡峭高耸入云雾中的蛮荒山峦,我心里暗暗欢喜又满腹疑惑草原?电影院?就这上面? 其实,这么一个粗犷的山里人,一个真正的猎人,也在给我们开“空头支票”。 
上山了,沿着崎岖山路向云雾深处进发。爬山的男男女女陌生的面孔在相互打量着、熟悉着有几个女知青脸蛋漂亮,身材姣好,引人注目。有个穿高跟鞋的女知青一拐一瘸爬着山路,紧紧地为她挑皮箱的山民身后,汗流如雨。她那钉着圆钉的皮箱上,锁了六七把亮晃晃的大锁,在山闪悠悠的扁担下晃荡着,叮叮咚咚如同货郎担,叫人好生奇怪。 
上山的路才走一小半,还没有望到山腰,知青们已经全都累得趴下了。
 
……1966年的一天,林场透风的木板屋里传一阵口号声,是知青林场的会计(当地人)在主持召开“批判会”。
公社的知青办主任,脸色阴暗地坐在用木马临时搭成的桌子旁,默默地在翻着小本本。公社屠干事站在桌子后面,铁青着脸,目光冷冷地扫视着周围,他那柠黄色像动物一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知青们围坐着,萧秦低着头站在中间,脸得通红,一言不发,眼里露出倔犟的目光。原来,萧秦几天前写一幅大标语时,粗心大意写错了一个字,被上林场来的公社干部抓住不放,上纲上线,很快就变成“阶级敌人”。 
“批判会”进行中,一个女知青愤怒地站起来揭发道有一次她去喊木楼上睡懒觉的男知青出早工,萧秦居然在楼上大声回答:“慌什么慌还没有穿好裤子呢。” 


在公社干部的故意煽动下,女知青们仿佛个个都气红了眼,会场气氛异常紧张。突然,一个女知青冲上前,把一大杯水泼向萧秦。水,顺着萧秦的脸和颈项流着,湿透衣服,滴在地上
萧秦还是一言不发,双眼紧紧地闭着默默地忍受着。知青们低着头,畏缩着,小心翼翼地避着,生怕火烧到自己;有的则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想以此得公社干部的好感和信任
看着萧秦屈辱痛苦的神情,我再也按不住心中的不平了,猛地站起来,大声得有点近乎喊叫:“他又不是故意的” 
刚落,公社干部大吃一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霎时射向了我。他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狠狠地盯着,像要看穿我的皮肉,看进我的骨子里去。知青们一个个露出了异样的眼光,脸神情紧张。紧接着批判会变成了帮助我的“民主生活会”。
从此,我和萧秦在大山里下了一辈子的患难之情
 
      (二)
夜,好静啊风还在吹着,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光在闪烁,红的像是对面农舍透出的灯光,蓝绿的像是小河边田里的萤火虫光,混在一起,更像是梦境中的彼岸灯光 
此时,我感到身下坐着的簸箕,犹如一叶在风浪中飘摇寻觅着彼岸的小舟,汹涌的暗流随时可能倾覆小舟。想着想着,一股独行天下的勇气,一孤傲与悲凉心来。 
上山下乡转眼几年过去了,我们已经淡漠了对未来的梦想,每天只要能填饱肚子,能挣十个工分,就是最大的满足了,没有了回到父母身边和回城工作学习的奢望。在这里,只有贫瘠的红土地和流淌不的小溪陪伴着我们,在这几乎被人们遗忘的地方,白云、大山、原野给了我们心灵的滋养,开垦了我们心中那最原始的处女地,面对命运,我们有了城市同龄人没有的从容和淡定。 
夜空中,几只萤火虫忽闪忽闪的光点在身边飘,像一群小小的精灵在荡,让人捉摸不定。此时,我心中有一种懵懵懂懂的感觉在萌生,一种奇异的难以克制的情绪在躁动
是啊,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十九岁的心多么需要抚慰,在这艰难的路程上,多么需要另一双温暖柔和的手的鼓励啊! 
地坝静悄悄,我们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忽然萧秦大簸箕中坐起来,两眼发光,似乎思索着什么。萧秦是本地县城的知青,自从几年前林场那次共同的遭遇后,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说他家在县城,经常在我们生活窘迫时接济我们。 
这时,萧秦神秘兮兮地一笑:“咳,哥们,有没有胆量来做一件事?”
看我和寒明一头雾水,突发奇想“总有喜欢的女娃儿噻!”夜色中,萧秦炯炯有神的目光一闪,带着有点冲动的语气说“我们来抓阄,写情书!” 
“啊……”好大胆勇敢的想法!我心里一阵悸动,顿感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心里翻腾。 
哥们三都兴奋起来,把公社的女知青们按自己心目中的喜好,来了个排排坐,选出最漂亮最喜欢的几位。然后,萧秦在小纸片上写名字,搓纸坨坨。我在一旁多留了个心眼,偷偷看着并记住了纸条上那个我喜欢的名字。我注意到萧秦在写其中一个名字时,特别缓慢庄重。 
坨坨搓好了,萧秦握着往空中一抛,月色中眼花缭乱,纸坨坨掉下来直往衣服缝中到处乱钻,搞得大家一阵忙乱幸好我早已记住了那团纸的形状,眼疾手快,如愿以偿。寒明也抢了一个,背着身飞快地看了一眼,纸坨坨就不知去向。萧秦没有去抢,但纸坨坨不知怎么还是少了一个。 
只有我当着大家的面展开了纸坨坨,萧秦凑过来一看,兴奋地叫道:“咳,就是你进攻她最合适!”还加上一句“寒明不行,其他知青都不行,就是你才行!” 
这话让我的心如炽热的岩浆奔腾起来,我再不能忍耐了。于是,在明亮的月光下,坐在大簸箕里,我提笔写下了人生中第一封“情书”。 
我艰难地搜索着有关爱情的字眼。唉,只记得我们从上小学起,耳边经常响起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谆谆教导声随着年龄的增长,耳经常响起的是会场的刺耳喇叭声和激烈口号声。
记不是哪一年了,在“五一劳动电影院”看一部阿尓巴亚的电影,银幕上男女主人公激情似火,引得下面的观众坐立不安蠢蠢欲动,就在大家都激动万分,银幕上突然显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了画面人们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手的黑影是放影员用手捂住了镜头挡住了观众盼望已久的那个接吻镜头。扩音器里还响起了放影员表示歉意的声音:
“奉领导指示,此处不宜观看!” 
观众哗然,一片苦笑声和叹气声。 
那是个爱情荒漠的年代好在,上山下乡到了深山老林的林场后,跟着一位多愁善感满腹小资情调的知青,学会好几首外国民歌。我清楚记得位小资情调知青,他一天到晚总是忙着向皮鞋哈气擦亮,变换着角度照自己的人影。他会哼唱许多外国爱情歌曲,首首曲子让人心旷神怡,听着心里甜蜜蜜的。
于是,我在心中默默背着歌词,搜肠刮肚地回忆一些民间流传的有关爱情的调调,写了好多好多不记得有没有俗气肉麻句子了,只记得其中一句:“你的腰像春天的杨柳,随风飘荡……”现在想起来,自己也点疑惑不解这到底是形容的什么腰杆啊?还能随风飘荡? 
那晚,我难以克制自己的冲动,一鼓作气竟给公社知青中两个漂亮的女知青,一人写了一封“爱情信”。
由临阵怯场不敢写“情书”的寒明,第二天一早,送到场上的邮政点去,作为对胆小鬼的惩罚
 
     (三) 
又是个赶场的日子。田野里白鹭的叫声,由远而近赶场的人声早早地唤醒了我们,早饭也没吃,就急急地向街上赶去每逢赶场天,知青们都会到街上邮政代办点去等着县城来的邮递员,看有没有家信,盼望着家人每月寄来的十斤粮票和八块钱。
太阳照亮了对面的红土坡,山坡上泛着一片红光。坡下的石板路上,匆匆走着挑着担子背着背篓牵着猪羊赶场的人们。远处,大山深处弯弯曲曲而来的山路上,来一群山上松林大队赶场的山里人,男女老少嬉笑言谈着,好不热闹。 
人群里有个年轻山妹子嬉笑的声音非常好听,像在唱山歌一样。和我们走在一起的,邓家院子的农民小伙邓正娃,耐不住性子,张开满口黄牙的大嘴,扯起粗喉咙,向着对面山路一阵乱吼乱唱: 
太阳落坡四山阴, 
正是好耍又分身。 
明天哪里去捡柴, 
路过门口喊一声。 
对面山路上霎时没有了声音邓正娃更是得意: 
月亮弯弯照楼台, 
哥哥悄悄后院来。 
摘片竹叶打声哨, 
幺妹闻声快出来。 
喔——喔——喔——唱山歌还觉得不过瘾的邓正娃,竟然给对面素不相识的年轻山妹子亲热地打起招呼来了,对面始终没回音。 
邓正娃读过一年完,有点文化,是队里唱山歌的好手,平时他只要找到点什么感觉,能编出词来往山歌调里塞。可那天,他发出的声音简直是吓人,没有章法没有节拍没有乐感,说是唱,还不如说是在嚎叫。大家打趣:“咳咳,都夏天了,啷个还叫春呢” 
寒明走在最前面,他老成持重不爱激动,微微有点背,像个饱读四书五经的老迂夫子。这老兄喜欢咬文嚼字,一路上尽找些生涩难懂的字眼来考人,让我们着难。他起眼睛左顾右盼,扫视着前前后后的赶场人,总爱对着年轻漂亮的山里妹子打望,不时满心欢喜地说:
“啊啊,那个妹不错,咯老子还在对我笑呢。” 
“笑,笑管个啥用赶快去盘龙场街上的羊肉馆吧。”我说道。 
“秀色可餐,你肯定已饱了,中午该你请客吃羊肉蒸笼!”萧秦玩笑着对寒明说。 
我也嘻嘻哈哈地跟着打趣:“好久也跟队里的媒婆说,啥时也介绍个渠县妹子来耍朋友噻。”因为听老乡们讲,渠县的年轻妹最水灵最漂亮。 
大家摆着“荤”段子,开着玩笑,一路欢笑。
 
      (四) 
那天我心情格外好,一晚上的酣睡,几天来心头所有的烦恼忧愁忘在九霄云外我自在地在水田旁的小路上走着,断断续续地哼起那首《哎哟妈妈》的爱情民歌来。 
盘龙场的老街场坝中,有一个百十年的老戏楼,楼顶破碎的琉璃瓦间长高高的杂草和小树,年辰一久,厚厚的尘埃让戏楼瓦顶变成了茅草地,上面还有不怕人的小鸟筑窝。戏楼下面,四根粗大的石柱顶着近两米高的戏台,石柱上有已经风化了的不知哪个代的龙凤图案。据盘龙场的老乡们说,以前来此唱戏的戏班子,不管好有名气,都必须要有一个能平地飞身上楼或下楼的主角,才会吸引盘龙场坝人,山里的人晚上打着火把赶十几里山路来看戏。 
盘龙场的邮政代收点,就设在紧挨戏楼旁的一间小中药铺里。药铺柜台后面高门槛里的内屋,便是男女知青们经常聚集摆龙门阵看家信的地方。 
我背着背篼,独自一人先来到中药铺,嘴里还哼着那首外国民歌最后一句:“哎哟妈妈,请您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探头一看,内屋有个女知青背对着我,在认真地看手里的信,又像在仔细地辨认着什么。来信了啊,我心想。
但细细一看又大吃一惊,耶,那封信好怪,怎么有点熟呢虽然看不清楚写的什么,但信上的字迹那么熟悉,再往下看,信上落名的地方涂了个黑疤疤……猛然间,我感到大事不妙,一只刚跨过门槛的脚突然停在空中,歌声也在喉咙里哽住了。我想起了那晚写情书时,那个涂在名字上的黑疤疤,是我写姓名后又心虚胡乱涂抹了的啊。 
眼前的这个女知青可不是好惹的,她年轻漂亮的脸上,有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每眨动一下都会激起小小的智慧波澜她在女知青中是个出谋划策的角色,男知青们都觉得她有深藏不露的才华,从不敢对她有非之想。 
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我悄悄地收回僵在空中的脚,转过身,憋住呼吸,踮起脚尖,飞似地逃出了药店。街上赶场的人多了起来,人挨人人挤人,满街全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我钻进拥挤的人群,大大地松了口气,脑袋里全是刚才的情景,心想,能逃出来,真是庆幸。 
“是你写的?”还没等我缓过气来,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冷峻严肃的声音她不知啥时已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语气稍稍一顿,没等我反应过来,又说:“肯定是你写的!” 
她语气那么坚定,简直就像那晚她也在场一样,让我不知如何辩解。 
“不都不用猜,一看就知是你!” 
她加重了肯定的语气,一眨不眨的眼光盯得我背心直冒虚汗。
她微微地侧着头,把信在我眼前一挥,信纸哗哗作响:“哼,写些啥子哟,还是巴蜀中学的。”不知她是指这封我自感别具创意的情书,还是对我文化水平的质疑,末了还加上一句“各人多看点书嘛,说好听的话都说不来。” 
说完,她把信在手里捏着,没等我说出一句辩解的话,便转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街上拥挤着,心烦意的我,回过身去,对着在拥挤人群中乱钻的狗儿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 
场上人头攒动,陆续来赶场的知青们相互打着招呼。场口处,来了一群女知青,她们亲热地谈笑着走过来。这时我才猛地想起,那晚我不是写了两封信吗有一封就是写给女知青乔莉的呢刚刚平静一点的心情一下子又紧张地悬了起来,头发也像立了起来,那个女知青乔莉在哪里呢 
我硬着头皮在场上逛着,心里猜想着,下一次遇到的是暴风骤雨还是柔和春风 
乔莉是个非常出众的女知青,有着引人注目的容貌和身材,眉宇间有一股大家闺秀的庄重矜持也盖不住的英气,有一对甜蜜的酒窝,眸如清澈泉水,绽放着清亮的波纹一身平常的蓝色咔叽布罩衫,罩不住骨子透出的天生丽质。
乔莉有一个让男知青畏惧的天性说话“冲”得很,喜欢挖苦、讽刺、嘲笑冷笑。明明是热情富有同情心的,却常常被误认为是傲慢她姓乔,后男知青们送给她个绰号:乔(敲)棒棒。 
远远就看见了那两只大眼睛,扎着的一对油黑的短辫,乔莉来了!她和同行的女伴们说说笑笑,猛地抬头看见了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头一侧,短辫儿用力一甩,怒冲冲地跳过街沿,钻进旁边的裁缝铺里去了。 
我纳闷着,进退两难,突然身旁响起另一个女知青叫我的声音:“喂……给你的信。” 
这是跟乔莉一个生产队的女知青。她态度生硬,面带着嘲笑的神态,咬着嘴唇的嘴巴里像还包鼓着一个非常生硬响亮的声音“哼!”可能因为都是知青,给我面子才没有吐出来吧。 
她递给我一个信封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背心的冷汗忽又冒了出来。不过一想,有回信也不错啊。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希望眼前见到的是柔情字眼。可我呆住了,我的信被退回来了,被折皱了的纸隐隐透着几个熟悉的字眼:“……像春天的杨柳,随风飘荡……” 
信里还夹着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几个大大的字——“花花公子”。是乔莉的秀丽字体,钢笔尖划破了纸面,可以感到一股激愤之情从纸上向我扑将过来我想,当时如果我在场的话,肯定会有什么东西砸在我的头上。 
我心如火燎,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了兴趣,看什么没有了好感。我背着空背篼毫无目的地漫而行,来到了场上的烧腊店前。
烧腊店老板正用他那只因长年切烧腊的动作而萎缩变形的手,颤颤抖抖地往盘里抓切好了的烧腊肉片,萎缩僵硬的手本来就抓不住几块肉,硬是又被他抖了几块下来,看着实在让人心疼。盘龙场食客都习以为常了,因他姓杨,叫他“杨爪爪”。
此时,我看着心里硬是不舒服,恨恨地朝他吼了一声:“咯老子的,抖啥子抖,羊爪爪!”说完头也不回,转身挤入赶场的人群朝场口跑了。
身后,只听切肉刀在案板拍得啪啪响,还传来一骂声:“重庆崽儿,你跑,你跑,你总还要来赶场噻!” 
那一天我是怎度过的,不用多说。反正,年轻的我,初次与爱情过招就遭遇到了两个真正厉害的“对手”她俩,一个是不动声色从容镇定,乘你不备就叫你心窝子凉;另一个是怒发冲冠爱憎分明,虎虎生风的棒棒让你来不躲闪就晕头转向。就这样落荒而逃,着实叫人懊恼。 
是啊,两个情窦初开年轻漂亮的女孩,都梦想着憧憬着属于自己的“白马王子”从远方而来敲门她们万万没有想到,在生产队地坝上一个晒粮食的大簸箕里,一个愣头愣脑的知青崽儿,仅靠抓阄靠胆量,就想闯入她们的梦。 
那天赶场以后不久,寒明回重庆探亲去了。一天傍晚,我独自靠着门栏又吹起了那首笛子曲忽然人影一闪,萧秦来了。他满脸神秘又兴奋紧张的样子,要我陪他去找小溪对面的那位女知青。 我这时才终于明白,那天晚上他在纸坨坨上恭恭敬敬写的是谁其实那晚后我和寒明就一直怀疑他手里肯定早已偷偷捏着个小纸坨坨没有甩出来。 
那个女知青就在大坝小溪对面,和我们是一个生产大队,她的遭遇我也知道一些。这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孩:父母都在港澳,中学毕业后,她毅然选择了一条艰难生活的路,“逃避”大城市,独自一人来到偏僻山乡接受命运的考验。在这里,她依然遭受了许多不公正。 
相同的命运让萧秦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她我觉得有萧秦这样的人在她身边,应该是他们命运最好的安排 
天色黑下来后,我们跨过那条流经大坝的小溪,摸黑到了对面她的家。秦独自上前,鼓足勇气敲开了她的房门。
女知青被突然而至的萧秦吓了一大跳,慌忙逃进了内屋,别上门栓不敢出来
这让萧秦尴尬了好一阵。院子里的娃娃们趴在她稀疏的竹篱笆墙外,探头探脑地找墙洞眼朝里窥视。好一阵,里屋才传出她慌张的声音:“这么晚了,你,你来干啥子嘛……” 
“我们,我,我来……”萧秦本是有备而来的,此时也慌了,突然胆怯了。
柴门终于开了。 
夏夜的凉风里,我独自一人静悄悄地蹲在院子外路边的竹林旁,等候着萧秦来,着实让挑煤炭夜路的老乡们吓了一大跳黑灯瞎火的,竹林下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还以为是碰到了“棒老二”(土匪),有的老乡被吓得脚下一滑,摔到水田里去了。
后来萧秦给我说,他在她屋里吃了一大碗热乎乎甜蜜蜜的醪糟汤圆我羡慕极了,因为当时我真的是“饥寒交迫”啊。 
可想不到的是,命运又一次跟人开了个玩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最终和萧秦相爱的人,竟然是那次林场“批判大会”上泼萧秦一头水的那位“愤怒”的女知青那泼出去的水里,或许有她真正的“恨”呢。
两人相好后,一直真情如初,夫妻俩相互支撑着走过了许多坎坷,直到现在。我想,这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命运给了萧秦最有价值的补偿。
后来高考恢复后,萧秦考了省城的管理学院,毕业回到县里,当了管区县小企业的局干部,刚好管着已调到盘龙场乡镇企业工作的屠干事。一次屠干事到县里汇报工作,萧秦认真平静地听完屠干事战战兢兢的汇报,只问了一句:“盘龙场现在还好吧” 
屠干事使劲地点头是。接着,萧秦立即解决了屠干事遇到的难题。屠干事心里尴尬,口里连声道谢。 
寒明呢,一直没有动静。知青里他最后调回重庆他走的那天,生产队的农民欢天喜地帮他扛着他在深山老林里“购置”的十几根木料,一直送到县城。寒明还带回了我俩在生产队的家里共用了好几年的黑黢黢的旧碗柜,打开碗柜门,还看得见我当刻的几个痕迹很深的字:
“备战备荒为人民”。 
寒明回城后,凭着精明实的头脑,很快成颇有成就的企业家,开了一个规模挺大的厂子。一天,寒明到我这儿来耍,带了个打扮得有点摩登俗气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我们私下摆龙门阵时,寒明对我说:“她以前卖血,买漂亮衣服穿。” 
“咹!血都可以卖,那还有啥子不敢卖呢!”我冲口而出。 
不久寒明的女朋友吹了我们再次见面时,他身边是一个端庄大方的年轻女孩,他新的女朋友,有个洋名字——曼丽。我心想,寒明这个老迂夫子苦尽甜来,看不出还真有艳福呢
我呢,回城几年后,即将而立”之时,有幸成为了一名 77 级大学生在一所艺术大学里读书的时候,终于找着了自己喜欢的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共同的志向爱好,让我当年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和种种奇遇有了深切的共鸣成为了我们人生经历中最珍贵的共同财富。 
两个曾经与我擦肩而过的漂亮女知青,那深沉睿智的,日后成为了一所重点大学的教授,是这个城市大学里最先教授 MBA 课程的教授之一另一个活泼聪慧的,后来考取了地区文工团,耀眼的舞台灯光下,让人眼一亮的扮相和嗓音,被当地川戏行家看中,想收为徒,但最终她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声乐和舞蹈。
如今,她们都过着平静自在的生活。 
时光荏苒回想当年,在我离开双沟大坝回城的那天清晨,我背着简单的行李,独自站在那条小溪的石桥上,回身遥望那座寂静的大山,山上一个在晨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的小白点,一座森林小木屋,那是我漂泊至此的家。 
望着山腰飘忽变幻的云雾,我心中万分感叹: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居然找不到地方呼喊我心中最想吐出的那几个字在这里,只有白云、大山、原野能容纳我的爱,如今我要走了,回远方的家去了,我不愿再只在心里呼喊了,我仰蓝天,大声呼喊道: 
“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声音在山谷回荡着 
“呜哎——呜哎——呜哎——”远处传来山里人打招呼的声音。
 
我当年的爱情故事讲完了,就算是那个年代,那群19岁知青共同的“初恋”吧。
要感谢命运在我们的人生长河里引入这样一条美妙浪漫的溪,为那条蜿蜒曲折贫瘠苍白的河流注入了一串彩色的激情水花。
几十年前的那个夏夜,让人永远难忘。
2009年写于重庆
2021年10月定稿
 


作者近照及简介:
邵大维,1949年7月生于重庆。1964年上山下乡,到大竹县偏远山区当知青8年。1977年考入四川美术学院,1982年毕业。在重庆出版社工作,任书籍艺术装帧室主任,编审。
曾任全国书籍装帧艺术评委,2002年被评为第四届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装帧艺术委员会委员,重庆美协会员。绘画作品和设计作品多次荣获国家级奖项、省级以上一等奖项。发表过多篇散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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