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困都市里,总想去郊外走走,这个愿望似乎并不是文人的专利。每到春和景明或者秋高气爽的日子,大人小孩连绵杂沓,往郊野里去,即便找到一个有一些青草绿水的地方,也会相与欢欣或者慨叹一番。向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场景,我想,人类是来自自然的,也终将归于自然,就算用钢筋水泥把自己包围起来,心底里还是怀念着那片自然的原乡。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吟咏自然的诗句,能够打动人、治愈人的缘故吧。 不想读繁复高深或微言大义的诗句候,让我们重读王维。因为他的诗是返璞归真、惬意自然的。且看这首《白石滩》:白石滩是辋水边上由一片白石形成的浅滩,著名的辋川二十景之一。绿蒲:绿绿的蒲草。蒲:一种水生草本植物,叶长而尖,可以编席、作蒲包等。堪:能够,可以。联系《辋川别业》“ 雨中草色绿堪染”句中的“堪”理解。首句“清浅白石滩”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其中“清浅”二字一面实写水清滩浅;一面体现出其一派天真自然的神韵。“清浅”一词很美,有一种吐气若兰的感觉,它是少女才有的专有气质,是天真烂漫、纯洁无暇,脱俗清新,不沾染一丝尘垢,是豆蔻花开的兀自美丽。我们形容少女纯真的笑可以说“一湾清浅的笑”。(突然想到房东的猫王心怡。)白石滩的美,就是这种少女之美(所谓的少女感),通透、轻盈,无所挂碍,无所用心,只是这样素净地美丽。“绿蒲向堪把”意为嫩绿的蒲草已经长的很粗壮,可以满把采摘了。此句使得水清可触可感。从此句推测出这是一个春季或夏季的夜晚。头两句写水、水底的白石和水中的绿蒲,清晰如画。夜色之中,能看得如此分明,这正暗示月光的明亮。唯其月明,照彻滩水,水才能见其“清”,滩才能显其“浅”,水中之蒲才能显其“绿”,水底之石才能现其“白”。 王维的山水诗很注意表现景物的光线和色彩,这首诗就是用暗示的手法写月夜的光线。通过侧面刻画沉浸在月色中的景物,表现月光的皎洁、明亮,足见其艺术功力。 清、白、绿,鲜明的色彩对比。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一个“绿”字:光线稍弱,绿色就会发暗;能见其绿,足见月光特别明亮。月明,水清,蒲绿,石白,相互映衬,画面清丽明净,给人极其鲜明的视觉感受。用笔空灵、超妙,这正是司空图所推崇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二十四诗品》)的高境。前两句,是静态的景物描写。后两句,出现了人,静动结合。在这明净的月夜里,家住水边的姑娘们来浣纱了,这群少女的出现为幽静的白石滩增添了生气,富有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 “家住水东西”,是说浣纱女们住家所在。“水东西”,是不确指的,所谓缥缈水云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古典诗歌字面是极简约的,但因汉语的每个词都是有来历的,是能够触发联想的,所以意蕴就会变得丰富起来。 比如“浣纱”,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而是和美丽联系在一起。传说西施浣纱而“沉鱼”,后来“浣纱”就成了美人的指代。 比如“明月”,常常是与澄澈的天地或者心境相关联。 这样看,“浣纱明月下”的美,不在字面,而在对汉语的领悟里。让我们感受一下:月白风清,流水潺潺,皎洁的月华映入水中,溪水清澈见底,碧绿的蒲苇茁壮生长。 少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身着一袭素衣,在这片宽阔平整的水滩边上浣纱。多么美的一副画面,多么醉人的宁静平和啊! 可能有人要问,王维写这四句诗为了表达个什么呢?不为表达什么。中学时我们常讲一首诗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其实是不正确的读诗方式,诗歌有时候要表达的,不是具体的一事一物,甚至不是具体有指向的情感,而是一种情绪,一种生命体验(感受),一种境界,一种美。 诗人用他诗人特有的敏锐,捕捉记录下来,读者就是去品、去体会,体会得到就体会得到,体会不到就体会不到,这与审美趣味和个人经历有关,诗歌是很难去讲的。 王维笔下的自然,其实就是我们心底对于自然的感受与期盼,如果没有这样的“共识”,我们也就无法被王维的诗句所打动。或许王维的《白石滩》会让我们想起自己曾经到过的某个地方,那里的月色与风物也曾激发起我们内心特别清明、柔然、宁静的感觉。那种感觉沉睡在心底,当我们读王维的时候,被激发出来了,我们与其是在赞美王维,毋宁说是被自己感动了。这就是审美的本质,于风物之间照见自我。后世称王维“诗佛”,这让王维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内心柔软、感觉敏锐的文艺男而已,这样的王维似乎更容易让我们亲近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王维《山居秋暝》 这首诗的意境和《山居秋暝》很相似,幽静中有生气。这首诗表现出来的静,和《鹿柴》、《鸟鸣涧》、《竹里馆》都有所不同,因为这首诗里有人的踪迹。王维晚年还有一个忘年交裴迪,俩人一唱一和,出版了一部《辋川集》,裴迪的名字也就流传千古了,看有一个大诗人好朋友是多么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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