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香巢已垒成

作者：周淑娟

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仙姑妹妹什么样子？“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现实中，一个是宝玉的姨表姐，一个是宝玉的姑表妹。仙姑妹妹什么名字？乳名兼美，字可卿。现实中，可卿是贾珍的儿媳妇、贾蓉的媳妇秦氏。

将宝玉规引入正，警幻仙姑责任重大，而第五回之所以至关重要，是因为作者从此放笔谈情：“全部情事俱已笼罩在内，而宝玉之情窦亦从此而开，是一部书之大纲领。” 经典有纲领，恋爱有密码，《西厢记》成为宝玉和黛玉的密码本。

元妃省亲后，传谕宝玉同姐妹们在大观园读书。黛玉选了潇湘馆，因为爱那几丛竹子，宝玉就在怡红院，和黛玉挨得很近。两处住宅，一绿一红，又都清幽，适合读书，也适合恋爱。

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宝玉得偿所愿，开始了自己的秘密阅读。肩上担着花锄的黛玉来了，不到一顿饭功夫就将十六出看完，阅读感受极好：词句警人，余香满口。

共同的阅读，让宝玉和黛玉有了专属于自己的语境。你看，宝玉胆敢对黛玉造次：“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扬言要去告诉舅舅舅母。宝玉的“混账话”，就是《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的绵绵情话。等宝玉赔礼道歉、赌咒发誓后，黛玉“扑哧”一声笑了，回敬了宝玉一句：“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黛玉的脏话，其实是《西厢记》中红娘嘲弄张生的话。

这里，“多愁多病的身”明显是宝玉自比，“倾国倾城的貌”是宝玉对黛玉一贯的欣赏态度。陈寅恪先生的看法与众不同，他认为曹雪芹糅合王实甫“多愁多病身”及“倾国倾城貌”，形容张崔两方之词，成为一理想中之林黛玉。言下之意，林黛玉一人兼具多愁多病的身和倾国倾城的貌。

宝玉主动，黛玉热烈，他们自造矛盾，又自行解决。袭人喊走了宝玉，黛玉独自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听十二个苏州女子演习戏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是明代汤显祖《牡丹亭》的一折。大观园聚集之始，《西厢记》和《牡丹亭》作为爱的教科书，便迫不及待地出现了。

《牡丹亭》中，柳梦梅和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深情程度和宝黛何其相似，但他们的自由境界，不属于宝玉和黛玉。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黛玉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宝玉在窗外就听到了黛玉那声“崔莺莺”式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看到紫鹃，触景生情：“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红楼梦》中宝玉对紫鹃说的话，正是《西厢记》里张生对红娘说的话。

紫鹃对黛玉的忠心和对木石前盟的成全之意，绝不逊于红娘，三人自然可以玩笑。如果他们的话让外人听到，会出现什么状况？

刘姥姥满载而归，大观园尘埃落定。蘅芜苑中，宝钗冷笑着让黛玉跪下，要审问黛玉：“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黛玉却当众说出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护花主人”王雪香评得好，黛玉说《牡丹》《西厢》，固见其钟情处，且可见其结果处。

黛玉认错后，宝钗来了好大一篇说教：“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 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 宝钗的言词正大光明，从女孩说到男人，从男人们应该读书明理骂到不去辅国治民的读书人，结局也正大光明，一下子解了黛玉对她的“疑癖”，还捎带着把宝玉教训了一番。至于宝钗的“兰言”，黛玉到底是“服”还是“伏”，我们不好判断，事情还在发酵中。

宝钗给黛玉送燕窝，黛玉说起了心里话：“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黛玉这篇“忏悔录”和宝钗那篇“罪与罚”一样，长，太长，深，太深。两个青春少女——黛玉本是仙草降凡，宝钗亦有青云之志，啰嗦如老妇，意味更深长。

宝玉看到黛玉和宝钗亲密，暗暗纳罕，委婉问起：“那《闹简》 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当黛玉把自己说错了酒令、宝钗送燕窝等事告诉宝玉，宝玉才知道，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这次拿《西厢记》做密码本的似乎只有宝玉，黛玉基本不予回应。宝玉关心的“是几时”，其实是追问密码暴露的时间，黛玉口口声声为宝钗辩解，反反复复反省自己。宝玉听后有隐隐担忧，但也没有明说，只说“我反落了单”。深意总迟解，宝玉的用心，不知黛玉后来是否明了一二。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接受过贾母的“掰谎记”、宝钗的“借扇机”，黛玉没再提起西厢、牡丹，魂归离恨天。

宝玉呢？出家了。紫鹃呢？王国维先生“剧透”了一下，《红楼梦》中真正解脱的人只有三个，那就是宝玉、惜春和紫鹃。黛玉和宝玉的密码本呢？不见了。也许在女性当权者抄检大观园时就没了踪影，也许在朝廷抄检荣国府前早失了灵性。但，谁又能挡住它们悄然流传？今天，《西厢记》那“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牡丹亭》那“花花草草由人恋”，终于可以读出声唱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