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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驻的师魂 之一 | 谢孟

 laoyu2012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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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按语:《永驻的师魂》是谢孟教授所著文集,其中散文篇记述了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各位大师授教的经历,平台于今日开始连载,以飨读者。



永驻的师魂


每当想起母校北大,就情不自禁想起未名湖那片波光粼粼的湖水,同时想起为我们传道、授业、解惑的辛勤的先生们……

那倒映着博雅塔的层层碧波,曾见证着世道的沧桑、历史的轮回,也见证着美丽如霞的梦想、不绝如缕的情思,更以严师高徒的薪火相传,见证着一种精神的伟力——那是锲而不舍的追求?那是崇尚而不迷信权威?那是以天下兴亡为己任?那是与轻浮无缘的厚重?那是“蓦然回首”的感悟?那是……永远解读不完,而无论我们跌多大的跤却终能爬起的支柱。

北大给我们留下的不仅是抹不掉的学习生活的记忆,而且是跟随我们徜徉世间的生命的影子——为世人景仰的师魂,不论过去还是将来,都会永驻我们心间,甚至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怎能忘怀啊,那些既教我们如何做学问,又教我们如何做人的可敬可爱的先生们!


王力:大师风范


而今人们爱把学贯中西、博大精深的学者称作“大师”。记得报纸上还对何以谓“大师”开展过讨论。这类讨论自然是不了了之。因为这本是约定俗成的事,无须经过某某权威或权威机构的审批认定,所以谁也道不出绝对的“大师”标准。但在我心里,当年曾因“拔白旗”受到批判,后又踊跃走到教学第一线,极为认真给我们本科生讲基础课的北大老师,如王力、冯至、朱光潜、宗白华、季羡林、林庚、吴组缃、王瑶、朱德熙等.无论学术造诣还是道德文章,都应当之无愧地属于“大师”之列。岁月如梭,弹指已过去40多年,但他们那时讲课的情景仍宛如昨日。

我们做学生的那会儿真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十分幼稚,正所谓“乳臭未干”,可对老师的要求却很苛刻,上课不仅看老师的学问及口才,还看老师的仪表、风度乃至控时的水平。有的老师一肚子学问道不出来,或讲述魅力欠佳,有些同学便在底下很不礼貌地打瞌睡、看小说、窃窃私语,甚而由窃窃私语汇成一种“干扰”,直到班长站起身来维持秩序,课堂上才慢慢平静下来。当时因老师拖占下课时间而表现出来的烦躁不安,即使今天也够得上“放肆”,——特别是赶着上午最末一堂课,大家往往沉不住气,刚听见下课铃声就急忙收拾书包,那饭盒袋里碗勺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时连班长也顾不上站起来干涉了。

但同学们毕竟“赏罚分明”,——对那些严格掌握上下课时间的老师向来有口皆碑。教授《古代汉语》课的王力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他上课铃一响必定端端正正地站在讲台前,而最后一句话“同学们再见”,几乎与下课铃声同步,竟博得不约而同的一片掌声。同学们赞赏说,先生的守时从侧面反映出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准确把握尺度的科研风格,而先生讲课声若洪钟,抑扬顿挫,一板一眼,条分缕析,则透露出群众观点和以学生为友的心态。这些都给人以很深的印象。

先生在总结古汉语内部规律和教学经验的基础上,首次将古汉语的教学内容分为文选、常用词和通论三部分,而且由他一人自始至终系统讲授,从极富时代色彩的古代经典散文和韵文,自然过渡到古代常用词语的辨析,进而过渡到使用古汉语的那个时代的种种社会知识和生活知识的演绎,通过感性与理性的多次回应与提升,大大拉近了古汉语与同学们的距离,最终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他不仅给我们上了整整三个学期的正课,把古代汉语的全部内容讲完,而且经常亲自给我们上习题课,辅导和解答古代汉语作业中的问题,从而全面掌握教学环节中的第一手材料。他是那么习惯性地将教学实践与科研熔为一炉,所以当时王力先生为我们编写的讲义后来整理成书,作为全国高校普遍采用的教材时,该书正文前的“教学参考意见”,写得如此具体细致、切实可行,有极强的针对性。

王力先生很懂得掌握同学们的学习心理,讲究教法,特别是深入浅出,把看来较难理解的问题,用大家生活中熟悉的例子讲透。记得他讲《左传·宣公二年》里的“三进及溜”句,先问一位同学怎么理解它?那同学望文生义地答道:“就是三次进去脚下滑溜了呗!”先生听后禁不住哈哈大笑。接着他结合我国古代的礼仪和建筑,连比带画地解释道:“三进”不是三次进去,而是三次往前走。“及”是到达的意思。“溜”通“霤”,是房顶瓦垅滴水处,这里指屋檐。士每前进一段,都要伏在地上行大礼。晋灵公知道士要进谏,故意不理他,直到士前进了三次,再行礼,到了屋檐下。晋灵公没法回避了,只好接见他。通过先生这么生动的讲解,同学们兴趣倍增,一下就把古汉语的有关知识记住了。

还记得有次先生上习题课,讲解作业里的常用词。他不就事论事,而是从我们学过的文选里选出若干含有某常用词的句子,让大家比较该词在不同场合的不同意义。他随便叫起几个同学来回答,其中也有笔者。先生逐个分析了答案,当众笑吟吟地指着我说:“这个同学的回答还比较准确,比较接近这个词在这里的意义。”先生的鼓励真令我激动,那情景至今也还恍若在目。这种不给现成答案,激发学生比较、思考,以鼓励来调动学生学习积极性的方法,即使现在也是值得提倡的。王先生在学子们中间是那样亲切,那样不惜时间循循善诱,耐心帮助后学者起步,如果不是亲临其境,大概谁也不会相信他竟是以等身著作建造了“语言学大厦”的汉语言学界的“建筑师”!

但对先生较多的了解,还是80年代初期我与李福芝同学几次登门采访先生学术经历之后。《百科知识》编辑部约我们写一篇评介先生学术成就的文章(文载该刊1982年第12期,题为《承先启后——王力教授及其汉语言学研究》,笔名侯声),为充实文章的内容而萌生了采访的念头。

当我们冒昧地跨进燕南园的一幢小楼,向阔别多年的王力先生自报家门和来意后,先生立即放下正在撰写的书稿,兴致勃勃地同我们交谈起来。尽管他宽额上的头发比以前又稀疏了许多,但他仍是那么和蔼,那么精力充沛。几个月来我们在北图所做的准备,浏览到的先生1000万言的40种专著和140篇论文的目录,经先生稍加梳理,顿时眉清目秀起来。记忆的闸门一拉开,大半个世纪先生在曲折道路上所留下的坚实脚印恍若就在眼前。

然而,采访中最令我着迷的,还是成就先生事业的那种永不枯竭的精神力量。有人说先生最重要的学术著作都是70岁以后写的。此时先生已年逾80,却计划修订完大部头的《汉语史稿》《中国语言史学》之后,还要撰写《清代古音字》等新作。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请教先生何以能保持如此充沛的精力?

先生沉思了片刻,冷静地说道:“我没有什么经验,我就靠'遇事不怒’四个字,作为我的生活信条。”夏师母则在旁操着苏州话补充道:“他就是靠心情开朗哩!”“怒”,在这里作“动”讲。所谓“遇事不怒”,就是遇到什么事情都保持一种平静的情绪,不急不躁,不大喜大悲,凡事都很达观,泰然处之。

我想起先生讲述的一段故事。“文革”初期,先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并关进“劳改大院”,每周只让回家一次。先生非常珍惜这“一次”,回到家里换身衣服洗洗脸,又伏案开始了他热衷的事情,早已把一周来的疲累和屈辱忘到九霄云外。在这段艰难的岁月里,先生以顽强的毅力写成了《诗经韵读》《楚辞韵读》以及《同源字典》的部分。当《同源字典》完稿后,他还赋诗纪念之:“漫嘲敝帚千金享,四载功成乐有余。”这乐在其中,岂不正是生命力的象征吗!

先生曾用十分朴素的语言披露心迹:“前人已经知道的东西我想知道,前人不知道的东西我也想知道。懂得人家已知的东西是收获,懂得人家未知的东西也是收获。把自己的收获写出来,留给子孙后代,献给国家民族,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或许,是先生把对国家和民族炽烈而深沉的爱和高度的责任感与他自得其乐、乐以忘忧的事业融为一体,才陶冶出他“遇事不怒”的性情与修养。或许,先生深知实现给自己一生定下的奋斗目标需要时间和耐力,故不急一时之需,而计长远之得,在治学、娱乐、运动以及饮食起居等方面均能掌握住“适度”,以葆精力长盛不衰……

此时,夏师母端来她自制的苏州食品“煎面衣”让我们品尝。先生亲切地望着这位心灵手巧、善解人意的师母,笑吟吟地对我们说“我在学术上取得的成就,有一半的功劳应该归她!没有她对我精神、生活等各方面的支持,我是做不出这么多事情来的!”

作者简介:谢孟,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毕业,国家开放大学教授。除从事全国电大系统中国古代文学和艺术欣赏等课程的建设与教学外,还在多种期刊发表专业论文及诗歌、小说、散文作品数百篇,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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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家王力先生

本期编辑:张秀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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