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茨维塔耶娃诗歌《为了让你见不到我》语言艺术论

置身于宁静 202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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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维塔耶娃诗歌《为了让你见不到我》语言艺术论

文/张国侠

茨维塔耶娃在20世纪诗坛盛名日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认为她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阿赫玛托娃评价其为“金嘴唇的安娜”（希腊神话中雅典娜式的智慧女神）。与白银时代各位大诗人相比，茨维塔耶娃的隔代拥趸众多，对中国当代女诗人们影响极为深远，她的诗以径直灵魂的冲击力，将女性的直觉体验表现得淋漓尽致、简洁透辟，其诗歌附有的冷冽敏锐，能够穿越世俗的黑暗而令人叹服。茨维塔耶娃天赋诗才，纵观其丰厚的诗歌成绩，我们可以随时感受到丰富的想象、充沛的激情、高妙的灵感，却没有脂粉气和匠气。当然，茨维塔耶娃诗歌的“自然”不是随意“流露”出来的，是诗人通过卓越的技艺开辟出来的一块沃壤。她一生未参过或领导过任何文学流派，但绝对兼收并蓄，广泛汲取同时代的优秀诗人的营养，完美呈现了大诗人不断提高诗艺的自觉意识。

《为了让你见不到我》创作于1922年6月25日，全诗如下：

为了让你见不到我——

我用透明的、无形的

篱笆环绕起生活。

我被忍冬花所环绕，

我被雾凇所覆盖。

为了让你在夜晚听不到我——

我用老太太的智慧，

用隐秘的方式加固起来。

我被簌簌声所环绕，

我被沙沙声所覆盖。

为了让你在我内心不是过分

茂密地开放——我躲藏

在灌木丛里，在书籍中：

我用构思来环绕，

我用虚构来覆盖。

（汪剑钊译）

诗人在写作此诗前，她的丈夫以白卫军身份躲避十月革命逃离俄国,一直杳无音信，而家庭时时面临窘境：举步维艰的诗人不得不将两个年幼的女儿送进保育院。不久,重病的大女儿被送回了家,小女儿则因饥饿和寒冷而夭折。1922年，茨维塔耶娃偶然得知丈夫尚在人间,便追随他来到了国外,从此开始了生命的苦旅。这首诗歌就是两人会面前所作，全诗为短章，分五节，共十五行，虽然情调忧郁，气氛略显悲凉，但希望的曙光隐约闪现在文字背后。诗句的节奏已经完全被诗人的情绪节奏所替代，给人留下绕梁三日、余音袅袅的回味空间。借此，读者可以领略茨维塔耶娃高妙绝伦的诗歌艺术，她最高的技艺乃是众多技巧默契达成的绝对内敛，在作品中隐去了所有可见的技巧痕迹，以便使经验在其真纯性中完全显现出来。

茨维塔耶娃曾经说：“我对自己一生中的一切都是偏爱诀别，而非相逢，偏爱破裂，而非融合，偏爱死，而非生。”此诗实写的是爱情，是对现实人生的感慨，而茨维塔耶娃这里又增添了艺术以及生与死的辩证关系，这就更进一步抒发了对未来的信心和渴望，盎然的诗意中又多了一层生活哲理。

如前文所述，在丈夫失踪时，茨维塔耶娃唯一拥有的，只是自己的感情和一只笔。诗人一直秉承爱情唯一论，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的瞬间，我的小时，我的白日，我的岁月，我的世纪被爱情钉缚在爱情的十字架间。”这首诗具有茨维塔耶娃早期爱情诗的特点——“敢于并热衷于描写人的隐私和日常生活琐事，善于捕捉生活细节和典型特征，带有日记体倾向。”1与宣泄内心愤懑、忧伤等强烈情绪的诗篇不同，《为了让你见不到我》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展示了女性的阴柔之美，诗中的“我”自说自话，搭建了内心独白式的情感结构，浓烈的思念之情波澜迭起，通过诗人自诉衷曲，毫不遮掩地倾吐心中的欢乐与忧伤，是诗人真性情的喷涌，纯洁灵魂的裸现。

此诗设置了一个情感互动的情境，诗人还虚拟了对方与自己对话的潜台词，把双方思之久、思之深、思之苦，惟妙惟肖地抒写出来，进一步提升了诗的艺术质素。这彰显了茨维塔耶娃诗艺精湛的追求，把炽烈的思念之情加以冷处理，通过把情感的动能转化为势能并且让势能做功，形成了河面冰封、水底激流的绝佳效果。

在情理表达上，诗人真实的想法明明是想让对方看见，却用篱笆、忍冬花、雾凇等物象来遮掩，达到表面延迟实则迅捷的功效。在这里，诗人运用的是佯谬的手法，乖谬悖理于诗歌不是戕害，反而更体现出诗人之巧思与意境之精妙。诗歌语言表面上越是显得不合常情，诗的情味也就更显得深长丰沛，更耐人寻味，亦更能给人深刻的印象。在诗歌创作中，自相矛盾甚至近乎荒诞的思维方式，表面上似乎匪夷所思，物象描绘也减少了现实性，却大为增加了诗歌的强烈投射以及读者的理解力，更增加了诗歌的审美价值。

诗人注重在“外部世界”中看到内心本质的表现，坚信自己写的每一行诗都是心灵撞击出来的碎银。她笔下的抒情女主人公几乎等同于诗人本人，悲喜同一、苦乐共体，都由女主人公传达出来,她的诗也具有了自传性色彩。茨维塔耶娃认为,“诗人在考察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时,目光必须从从容容，感受必须细致，注意力必须集中。言辞应该能描绘出诗人所珍视和喜欢的一切,因为'这一切都将成为你滞留在大千世界中无比渺小的灵魂的载体’”2。

《为了让你见不到我》达到了题材内容、表达方式、形式的完美统一。“情感表达的动态流动，使诗情富有动态美；情感表达的情节展开，为诗情增添形象美；情感交流的对话交流，利于诗情的真切感；而情感表达的情理结构，则充实了诗情的内蕴美。”3

茨维塔耶娃的这首诗没有任何情色味道，将精神之爱写得动人心魄般的单纯。茨维塔耶娃承认爱情有追求肉体层面的淫欲，但是她还是强调真正的渴望还是心灵的交融，追求的是“无手之抚，无唇之吻”。

整首诗歌在浓情蜜意的思念之外洋溢着乐观之情，省略的是当时黑漆如夜的严苛现实，茨维塔耶娃曾说过:“人在地球上的唯一使命是忠实于自己,真诗人总是他们自己的囚徒，这堡垒比彼得·保罗要塞更坚固。”不由得让读者想起诗人写作更早的名篇《写给一百年之后的你》，总是给人以新颖别致和难以磨灭的印象。茨维塔耶娃具有浪漫色彩的奇妙构思本身就能把读者带到一个神话般瑰丽的世界，她的诗句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把生命无限延长，让人永远处在朝气蓬勃的青春阶段，爱情、友谊、真理、理想永放光芒。诚如伏尔泰所说，人如果能抵抗住生活的苦难，得有两件东西：希望和睡眠。

在阅读《为了让你见不到我》时，我们还必须突破爱情诗的题材所限，看到更为深入的层面，否则就是对一位大诗人的误读。诗人写这首诗的境况如布罗茨基所说：“作为一个二流时代的公民/我骄傲地承认我最完美的/想法全属二等商品，我把它们/当做与窒息搏斗的经验赠与未来”。“与窒息搏斗的经验”，在茨维塔耶娃这里体现为用寒光闪动的语言利剑，刺穿生活的虚荣、肤浅与假模假式。反对虚假，说真话，是诗人的反抗目的之一。“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2]在茨维塔耶娃的处理下，诗歌恰好就是对这种侮辱的抵抗和转化，是自我的延续，其方式就是象征和隐喻：关于我们的生活和梦想。在这个意义上，她的诗歌具有了拯救的功能。通过寻求自身之外力量的安慰与支持，是女诗人不得不进行的卸解酷烈现实的一种生存策略选择。

这首诗不靠语言去装饰，也不依靠绚烂文采去点缀，而只凭真情实感的袒露，将真挚、炽热的情感火焰升华为光彩夺目的诗行。“按着诗人情感的需要，按着诗人所追求的美学效果的需要，“肆意”地移行断句，从而形成了十分独特的、自由自在的诗段结构，这种结构增强了其诗歌的浪漫主义色彩；“狂热”地使用删节号、问号、感叹号等。诗人非常喜欢使用旧词、口语词，并善于利用发音相似的不同词根进行文字游戏等。”4

在语言运用习惯上，诗人注重精雕细刻，如诗作《我在青石板上写……》有40多份草稿。她的诗歌是原始力量的爆发，诗其传达的经验必须直指人心，如在眼前。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具有金属质地，阿赫玛托娃盛赞说，“马琳娜的诗歌常常是从高音C写起的”。重音音节与非重音音节自由排列，这是茨维塔耶娃所特有的韵律风格。诗人还反复使用同义词、同根词，肆意”地移行断句,从而形成了非常独特的、自由自在的诗段结构，增强了诗歌的浪漫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