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31岁的蓝鼎元在家乡赤岭乡山母顶村闭门读书,一直到1720年,共十一年。一边潜心钻研宋代儒学经典书籍;一边监督教育儿女。全家近十口人,全靠母亲做女红、卖红薯,收入无多,加上自然灾害频仍,温饱无法保障。在穷愁困苦中,蓝鼎元写下了著名的《饿乡记》一文,都门竞相传诵。篇中注解是我加的。文后节取了漳州大学中文系教授青禾先生的评论文章《作为散文家的蓝鼎元—漫谈《鹿洲初集》中的“记”和“赋”》。 ![]()
饿乡记 【清】蓝鼎元 醉乡睡乡之境稍进焉(稍稍往前走几步),则有饿乡,王、苏二子之所未曾游也(王、苏,指王绩和苏轼,王绩著《醉乡记》,苏轼著《梦乡记》。王绩:字无功,唐初著名诗人,性简傲,嗜酒,能饮五斗,自作《五斗先生传》)。其土、其俗、其人与二乡大同而小异。但其节尚介,行尚高,气尚清,磨砺圣贤,排斥庸俗,则又醉乡睡乡之所未逮也。 昔者伯夷、叔齐(注: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死后,伯夷、叔齐都不愿继位,逃往周国。武王伐纣,二人扣马谏阻。商灭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尝造是乡,爱其境婆娑,不忍去。乡之人留之,群奉为主,凡有过客,悉禀命辨别去留。孔子去卫适陈(孔子曾困厄于陈蔡之间,七日不得食,面有饥色),道经是乡,伯夷率乡人郊迎伏谒,礼甚恭,欲以主位让。孔子不顾。然亦重违其意(重违:犹难违),乃偕诸弟子为停骖七日(骖:三马之车)。其后孔子之徒,如曾子、子思、原思辈,尝窃往游焉。或三旬九回,或并日(即两日)一归,大抵与夷、齐兄弟甚相得。于陵陈仲子,矫廉于齐,齐人疑之,仲子投是乡三日,欲亲伯夷,夷笑而麾之曰:“若避兄离母,非吾徒也”(陈仲子本名陈定,战国时齐国著名思想家、隐士。因见其兄食禄万钟,以为不义,故避兄离母,又坚辞不受齐国大夫、楚国国相等职,后隐居长白山中为人灌园,最终饥饿而死。孟子认为仲子是伪君子)。仲子惭而去。汉周亚夫慕是乡高义(周亚夫是西汉军事家、丞相。后被冤下狱,闭食五日自尽),弃通侯之尊,徒步款里门。伯夷蹙额曰:“亚夫粗人,岂足于居此?但彼既来,亦不可拒者”。顾左右即于里门,别构数楹与之(楹:厅堂前部柱子,这里指用几根柱子搭建简易房)。亚夫乐焉,未几而幸臣邓通亦贸贸然往(邓通,汉文帝男宠,凭借与汉文帝的亲密关系,依靠当时铸钱业,广开铜矿,富甲天下)。伯夷、叔齐勃然大怒曰:“吾乡固清白世界也,竖子敢来相辱?”命左右挤出数十里外扑杀之。 而延(延:邀请)晋处士陶潜,以高风荡涤羞秽。潜亦舍彭泽令,与夷、齐交,称莫逆焉。然潜性放诞不能安,每越境与王无功游。夷亦不禁。梁武帝为侯景所迫,逃入是乡,伯夷不纳,因磕头力请不肯去,卒免侯景之刃(侯景:北魏鲜卑化羯人,篡位自立为皇帝,称南梁汉帝,史称“侯景之乱”。后被陈霸先篡位。侯景死后,尸体被分成好几份,被人抢食)。 夷惧为天下逋逃(逋逃:即逋逃之薮,流亡者集中的地方),爰集乡人更训典(爰:语助词,无义),严条约。日出数十人,要于路以觇客。凡有圣贤豪杰,孝子忠臣,高人义士,辱亲弊乡,迎之致敬,无敢失礼。其为贱吏、鄙夫,亟扑杀于里门外。至于富贵庸人,亡命至止,亟遣之去,无辱唇齿。自是之后,游者日以众,不得入者亦日以多。为所敬礼周旋、去来任意者,若唐韩愈、宋吕蒙正、范仲淹。而外代不过数人焉。近世士大夫罕有得其门而入者也。 吾友黄越甫尝游是乡,归为余言此中佳胜,非俗人所知。余初未以为然。年来偕越甫联袂而往(联袂:衣袖相连。比喻进退行止一致),未半途,觉道路险峻(喻艰难危险),苦不可耐;复勉强前行,忽尔气象顿宽,别有天地,其山茫茫,其水淼淼(水势广阔无际的样子),其民浑浑噩噩(迷糊不知事理,比喻超脱、无所求),忘贫富贵贱。三光如飞弹(三光日月星),大块如转圜(大块即大地;转圜:转动圆形的器物。比喻顺畅迅速)。俯视王候卿相,不啻(啻chi:如同)蝼蚁之尊。持粱齿肥醉饱欲死,殊觉可怜莫甚焉。伯夷、叔齐为余言是乡来历及君子之至于斯者,且言彼未入时,虞帝、大舜及商臣傅说、胶鬲,皆尝流连是乡。后又有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诸公(这些人在成功之前,皆曾经历困顿贫穷),谒吾徒而来请。盖天将有意于是人,必先使阅历是乡,以增益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另一种说法)。二君其亦然乎?余笑而不信,但乐其乡之不余拒也(不余拒:不拒绝我),辄数日一往(辄:总是,就),往则与夷、齐上下议论,盘桓尽兴而归(盘桓:逗留)。深以为二人独得之秘。恨王无功、苏子瞻之不获从吾游也。士之不自菲薄、有志是乡者,自行束修(古代男子十五岁入学,所备之礼即为束修),吾将诲之。 作为散文家的蓝鼎元 —漫谈《鹿洲初集》中的“记”和“赋” 青禾 《饿乡记》以神奇的想象力为我们创造一个横绝天地、纵贯古今的理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圣贤豪杰,孝子忠臣,高人义士,辱亲敝乡,迎之致敬,无敢失礼。其为贱隶鄙夫,亟扑杀之里门外;至于富贵庸人,亡命至止,亟遣之去,无辱唇齿。” 这“饿乡”,至圣先师孔子来过,他的学生曾子、子思来过,以兄食禄万钟为不义、弃楚相而不就、宁愿为人浇园的齐人陈仲子来过,汉朝名将周亚夫来过,那个富甲天下的邓通来过,连那个糊涂皇帝梁武帝也来过……只是受到不同的接待而己。当然,作者蓝鼎元也来过,而唐朝的韩愈、宋朝的吕蒙正、范仲淹等人,却是“周旋去来任意者”,是受到欢迎的常客。而“饿乡”的主人,就是那著名的有志气的伯夷叔齐。有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呢?当然没有。但是,你又不得不相信它有。因为我们很难在作者引人入胜的记叙和生动有趣的细节面前对这活灵活现的理想王国表示怀疑。作者的想象似乎受到陶渊明的启发,然而,作者所创造的“饿乡”却与“桃花源”迥然不同。“桃花源”里,一片宁静安祥,而“饿乡”里却是有爱有憎,憎爱分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副道家心肠,而蓝鼎元“丈夫生当世上,不可无出类拔萃之思”,严然儒家风格。他只是在他的想象中溶进了自己的人生感叹、溶进了他的崇高理想。艺术想象一旦溶入作者的人生感叹和理想,便会创造出不朽的艺术世界。正是作者的人生感叹、理想、感情在我们的心中引起共鸣,才使我们不知不觉地走进他所创造的艺术世界之中。同时,由于想象的奇绝,使“饿乡”充满着象征意味,发人深思。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饿乡”与“桃花源”具有同样永久的艺术价值。 蓝鼎元的艺术想象,感情是相当投入的。我们仿佛可见一个纯洁的灵魂,在人间上空飞翔,诚如作者所云:“余独立台上兮,忽超然而徜徉。”带着浓烈感情的想象;是不能自己的,所以,行文飘逸、清丽,意境高远。“视千峰之俯伏兮,神欣欣而乐康;疑日月之可接兮,羌举首以昂藏。望鲲鹏于北海兮,振凤凰于高岗。睹万家之烟火兮,喜桑麻之青苍。但觉耕食鑿饮,群黎之皥皥兮,孰辨夫尧台与临漳?”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意境,使我们想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想起王勃的《滕王阁序》,难怪同是漳州人的现代作家林语堂深爱此赋,“语堂异日之得以驰骋文坛。得力于该赋不鲜。” 同时,蓝鼎元的散文,语言清新,朴实自然,细节生动,富于生活情趣。记人记事,吟景咏物,如说家常,如诉心曲,美在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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