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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六旬老人,提笔写下一生

 半窗晴日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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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读完了杨本芬的《秋园》,这是一本让我感觉惊喜、温暖与沉重交加的书。

一个从未提笔书写的六旬老人有一天突然决定书写,写下她母亲秋园命运多舛的一生。尽管这是杨本芬第一次书写,然而她的笔调如此沉稳克制,平淡如水的语言里倾吐的,是一个女人坚韧不屈而悲凉的一生。

秋园的一生,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在和命运搏斗的底层社会女性的缩影。秋园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底层女人。秋园可能是我们的母亲、外婆……因为这份对苦难的代入,很多人读到泪奔。

母亲秋园去世后,杨本芬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杨本芬的悲伤,很大一部分是对命运一次又一次不怀好意玩笑的不甘心吧?唯有书写,才是救赎的开始。

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被迅速的抹去。在不算遥远的那一天,我自己在世界上的痕迹也将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吗?那一年,我六十来岁,人生似乎已不再需要目标与方向,只需顺天应命。但我开始干一件从未干过的事情:写作。正因为这份心气劲儿,杨本芬写下了这本自传体小说,我们也跟着她用笔赶路,重走了一遍秋园艰难困苦的一生。

因为条件限制,杨本芬的书写,是在不到4平米的厨房里写完的。在炖汤、在熬粥的间隙,在照顾丈夫和孙子女的间隙,杨本芬见缝插针提起笔,以一张高凳子为书桌,记录下了大时代里渺小个体命若草芥的一生。

这种书写并不容易,杨本芬修修改改的记录中,稿子重达8公斤!秋园和杨本芬是渴望被听见、被看见的。书写是对这无可奈何命运的对抗,也是与荒诞不经时代和解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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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秋园》的时候,时常让我想起《活着》,秋园和福贵一样,遭受了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不断嘲弄。时代与命运并非人力所能控制,力气微渺的个人在时代的滔天大浪里艰难地载沉载浮。时代一个巨浪打过来,落在个人头上,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个人再挣扎再努力,可能都无法在时代的滔天巨浪中激荡出一丝涟漪,个体耗尽毕生力气,能追求的仅仅是活着,如蝼蚁一般活着已经是一种奢侈。

我震撼于秋园在遭遇命运之手的残暴凶狠时体现的惊人的坚韧与生命力,底层人物之间体现出来的恶意与倾轧在哪朝哪代都不稀奇,似乎也永远不会消失,可怜人总是要煎熬与迫害更可怜的人。因而,秋园在饥饿、贫穷、遭受恶意时还能尽力去维持的自尊与体面,格外令人感动。

说实话,读这种书总是会令人觉得难过。只要每次一想到在我出生前的短短几十年内,就在我们的外婆那代人身上,发生过那么多惨绝人寰的事情,我就会心惊肉跳。一方面惶恐,一方面庆幸自己生活在这个衣食无忧的年代。

杨本芬描写得很克制,没有对苦难的大肆渲染,透过平静克制的叙述,我们沉默地读出波涛汹涌的悲痛。书里大量丰富详实的细节,让人特别有代入感。

在读小说的时候,我时常想到我的外婆。我外婆经历了和秋园相似的人生——少年丧父,童年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戛然而止;中年丧偶丧子,外婆与第一个丈夫情投意合,然而好景不长,外公被国民党抓壮丁,死在了战场上,祸不单行,没过多久,外婆与外公生的儿子意外溺亡;外婆被迫改嫁,再嫁的外公不到60岁就因病去世,外婆一个人拉扯着一帮儿女长大成人……晚年的外婆得了糖尿病,83岁的外婆在病痛交加中去世……

我从妈妈口中听说的外婆的一生,写下来似乎只是寥寥数语,然而每一行字却都触目惊心。

每个普通人都有我们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的一生,只是,很多时候,这些惊涛骇浪都因为沉默而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秋园的悲剧,大概就从她5岁被裹脚时就开始了。秋园被母亲抓着裹脚的那一段描写,真是不忍卒读。“梁太太左手抓住秋园前脚掌,右手抓住后脚跟,双手同时用力朝中间挤,挤了一阵后,用右手抓住女儿的五个脚趾使劲捏拢,左手将准备好的白布一道道缠上去,缠紧后又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上。”那个年代的女孩子被裹完脚,还要被母亲拿着棍子打,因为疼,孩子只得跑,在跑和摔倒的过程中,刚裹完的脚趾头会快速断掉,四个脚趾头才会变小……

太可怕了!!!然而在那个年代,没有裹脚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是会被歧视的,在婚姻市场上处于劣势地位。所以,多少女孩子在懵懂无知的时候,就开始被所谓世俗的标准规训和凌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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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岁时,人生三大不幸都让秋园遇上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少年丧父,秋园从此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一家人丧失了经济来源,秋园年纪轻轻就撑起一个家;中年丧偶,逝者已矣,只留下一堆嗷嗷待哺的儿女和一个国民党旧官吏之妻的名头让秋园承受无尽的批斗和冷眼;老年丧子,秋园忍不住质问命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阳间有恶人,阴间有恶鬼,为什么命运要这样对我?”

后来在秋园的遗物中,杨本芬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1932 年,从洛阳到南京;

1937 年,从汉口到湘阴;

1960 年,从湖南到湖北;

1980 年,从湖北到湖南;

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秋园对自己的一生,其实是愤懑不甘的吧。尽管秋园的两任丈夫,都爱她敬她。但是,第一个丈夫天真酸腐书生的性格,其实也加剧了秋园的悲剧命运。

秋园深爱的第一个丈夫杨仁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得了不能干重活的叫疝气痛的病,昔日杨仁受当着国民党军官的时候,略有家财,却因为杨仁受的软弱与退让,家财几乎让亲戚挖光;回家当乡长时因为同情农民而散尽家财;好不容易谋得教师一职位,又因看不清形势和自身条件,天真辞去教职而回家当所谓自由自在的农民;在分田分地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挑好的,都是主动分得最差的一处……一穷二白的家,几乎都是靠秋园帮人缝缝补补撑起来的。

杨仁受是个疼爱子女的好父亲,但是却没能承担起家庭主心骨的角色,因为他的天真和不切实际,他做的每一次选择,几乎都是把自己的小家庭推向风雨飘摇之中。

而杨仁受又无力担当起这风雨飘摇,秋园只得用女性的坚韧来缓冲苦难的着陆。这个家实际上是靠两代女人托举起来的,如何让小家庭在风雨飘摇中不至于触礁沉船,秋园和女儿撑得很辛苦。

书里有一个细节我印象特别深,杨本芬太渴望上学了,但是得在家帮着秋园带着两个孩子和干着农活儿那个年代的长女,几乎都是弟弟们的小妈妈。在杨本芬又提出想上学时,杨仁受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手上拿了一把菜刀,然后当啷一声扔在地上跪着说,如果明年爸爸还不让你上学,你就用这把刀把爸爸给杀了。

这时候的杨仁受,充满了对自己没有能力让女儿上学的懊悔与愤怒吧。

杨仁受是在贫病交加中饿死的。自然灾害时期,全家人饿到连树根草皮也没得吃了。杨仁受临死前,秋园倾尽所有给他买了一只鸡补身体,却被人冤枉鸡是偷的,秋园在月经期被人不断批斗也不肯屈打成招,她被人群来回推搡着,血在地上滴滴答答……

读到这一段,真的好气又好心寒啊!

那代人,在狂风暴雨的时代巨浪的裹挟下,个人的命运像浮萍一样。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不知道杨仁受有没有后悔在国民党撤退时,下了船回到了老家?

如果当时他带着妻儿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是不是不会落得一个悲惨饿死的下场?妻子和女儿的命运也不会这么坎坷多舛?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他们的人生,也不会选择另外一种不用经受那么多苦难的可能性。

因为命运之所以成为命运,它一定有普通人难以泅渡也难以理解的地方。

幸好,即使命运再如何轻贱她们,她们依然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握紧船桨,试图与命运之神搏斗。

活在这个年代的我们是幸运的,秋园和杨本芬渴求了一辈子的读书,我们都已经能轻轻松松实现。而且,人人都能吃饱穿暖之后,人性的恶意,我们已经避免了一部分。正如杨本芬的女儿在接受采访时说的,愿每一个母亲和女儿都能牢牢把握自己的命运,活得自由而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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