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在阿根廷国立图书馆 * 所有人从生活中得到了一切,大多数人自己却不知道。 * 我发现我是在逐渐失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沮丧的时刻,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 在我失明以前,我总是在观察和阅读中寻找属于我的一角天地,而今我却只好深入内心来思考问题,或者说,由于我拙于思考,我便沉浸于梦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可以使我的生命在梦中流逝。这是我惟一能做的事。当然我得忍受孤独的长期折磨,但我不在乎。从前我做不到这一点。我记得从前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南边的小镇阿德奎住过。在我走半小时的路而身边又没带本书时,我便感到很别扭。可如今我可以长时间不摸书本,因为我也读不了书。所以我觉得孤独并不一定让人难受。或者再比如说,如果我失眠了,我也并不在乎,因为时间会过去。* 所有的长篇小说,甚至包括最出色的长篇小说,总有铺张之嫌,而一个短篇却可以通篇精炼。* 我有一种感觉,我一直身在中国。在我捧读赫伯特·阿伦·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时我就这么觉得。我多次读过《道德经》的许多种译本。我认为阿瑟·韦利的译本最好,但我也读过卫礼贤的译本和法文译本,西班牙文的译本也有好多种。此外,我在日本呆过一个月。在日本,你始终能够感受到守护神一般的中国的阴影。这与政治无关,这与日本文化是它自己的文化这一事实无关。在日本,人们感受中国就像我们感受希腊。我当然知道我永远搞不懂中文,但是我要不断地阅读翻译作品。我读过《红楼梦》,我不知道你是否读过。我读的是英文和德文两种译本,但是我知道还有一种更加完备的,也许是最忠实于原文的法文译本。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红楼梦》这部书就像它的书名一样好。* 我要说是诗来找我,而且甚至小说也来找我。我的脑子大了,就得减轻它的负担,而减轻负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东西写出来。别无他法,否则它要一直压着我。* 在你构思出一首诗时,睡与醒没有多大的区别,不对吗?因此它们的意思是一样的。如果你在思考,如果你在创造,或者如果你在做梦,那么梦大概就与幻想或睡眠相一致了。没什么不同。* 浪漫主义是过分的,写实是不必要的。就短篇小说,情节是首要的;对长篇小说,真正重要的是人物。当然,在冒险小说中,行为以及结尾处的惊奇是最重要的。* 任何语言都需要可供分享的东西,如果我说黄色,而你从未见过黄色,那你就不能理解我。这是真正的原因所在。* 卡夫卡的命运就是把各种各样的处境和挣扎化为寓言。他用清澈的风格来写污浊的梦魇......他是犹太人,但就我所知,其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犹太人'这个词。他的作品不受时间限制,或许更是永恒的。* 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地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 我们轻易地接受了现实,也许因为我们直觉感到什么都不是真实的。* '庄子梦虎,梦中他成了一头老虎',这样的比喻就没有什么寓意可言了。蝴蝶有种优雅、稍纵即逝的特质。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梦,那么用来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 我如何对我的日子说:我住在你那里,却未曾抚摸你,我周游了你的疆域,却未曾见过你。* 一个诗人应当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不幸、挫折、耻辱、失败,这都是我们的工具。我想你不会在高高兴兴的时候写出任何东西。幸福以其自身为目的,但是我们会犯错误。我们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做噩梦,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变为诗歌。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就会觉得我生命的每一时刻都具有诗意。我生命的每一时刻就像一种黏土,要由我来塑造,要由我来赋之以形态,把它炼成诗歌。所以我觉得我不该为自己的错误而抱歉。这些赋予我的错误产生于极其复杂的因果之链,或者毋宁说无止境的结果与原因之链——也许我们的错误并非始于原因——以便让我将它们转化为诗歌。* 多年来我弄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幅香烟广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 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从长远来说,人也就是他的处境。* 友谊有优于爱情之处,因为它不需要任何证明。在长期的生活中,也许友谊比爱情更重要。或者说,也许爱情的职责、爱情的义务就是变成友谊。* 我不是在对他们说话。我是在同你们每一个人说话。说到底,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你们个别交谈。* 我当然知道我已经八十岁了,我希望我会随时死去,但我又能拿死亡怎么办呢?只好继续生活,继续做梦,既然做梦是我的任务。我不得不时刻沉浸在梦境之中,然后这些梦就只能变成话语,而我也只能抓住它们,尽我最大或者最糟的努力运用它们。* 认为艺术即是提及。我认为你只能提及事物,你永远无法解释它们。* 我不想做一个行尸走肉。我尽量保持对事务的兴趣。我始终在接受着各种经验。这些经验会变成诗,变成短篇小说,变成寓言故事。我始终在接受它们,尽管我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机械地去做、去说,这意味着,与其说它们属于生命,不如说它们属于死亡。* 你在读者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也许你不能理解它,却能够感受它,那就更好,因为诗歌并不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想象。* 我父亲说:“尽量多读书。非写不可时再写。最重要的是,不要急于发表。” * 语言毕竟只能描述人所共有的体验。如果你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你就不能产生共鸣。* 我想是休谟说过,寻找自己时,我从未找到过那个我所熟悉的人。世界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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