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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谈话录》摘录及随记

 置身于宁静 2023-03-23 发布于浙江

1

神秘的岛屿

在日内瓦我自学了德文,因为我想要阅读叔本华的原著。我找到了一种十分惬意的学德文的方法,我建议大家都这样做,如果你一点儿德文也不懂。就这样试试看:找一本海涅的《漫歌集》 ——这很容易——再找一本德英词典,然后就开始读。刚开始时你会感到为难,但两三个月后你就会发现,你在读着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也许你不能理解它,却能够感受它,那就更好,因为诗歌并不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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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有两种文明——我们的西方文明和他们自己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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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谈谈另一座神秘的岛屿?为什么不谈谈曼哈顿?当一个人想到曼哈顿,他就会想到纽约这座大众的城市。不过它会使你失明,就像太阳会使你失明。太阳当然是神秘的。据我们所知,只有鹰能够直视太阳。我无法一睹纽约,不是因为我双目失明,而是因为纽约使我失明,与此同时我又爱着它。当我说到纽约时,我立刻就想起了沃尔特·惠特曼。沃尔特·惠特曼是那种不能被一笔带过的人之一。

随记:

“我无法一睹纽约,不是因为我双目失明,而是因为纽约使我失明,与此同时我又爱着它。”多么美妙的一句话。这样一句话让纽约更加美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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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是一部错误的百科全书一座博物馆。

随记:

我们错说的话,错走的路,错花的时间,错爱的人……

想想,所有人都在这样或者那样错着,是否能够豁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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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应当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不幸、挫折、耻辱、失败,这都是我们的工具。我想你不会在高高兴兴的时候写出任何东西。幸福以其自身为目的。但是我们会犯错误,我们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做噩梦,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变为诗歌。

随记:

多愁善感之时,才会思绪万千?是灵感的由来?

诗人,亦或是作家,对外界的触感极其敏锐,所以对悲伤和不幸敏感,且又往往容易沉溺于那悲观的情绪中,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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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到我自己的作品,我从不翻过头来重读,我并不了解它们。我是不得不写时才写点东西。一旦它发表了,我就尽量把它忘记,这也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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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是地狱存在的证明。在噩梦中我们感受到一种十分特殊的恐惧,它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恐惧。不幸的是我太了解噩梦了,而它们对文学相当有用。

随记:

什么是噩梦呢?噩梦不一定只是恐惧的梦境,或许是空洞……是一些现实的物象却发生着奇怪的变化,是无能为力地经历着周遭,是惊心惧怕他人所知……是夜半梦回,是清晨醒不来的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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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地狱,依我看它不是一个地方。人们也许是由于读了但丁的《神曲》而觉得地狱就是一个地方,但我视之为一种状态。我记得在弥尔顿的一段诗中,撒旦说:“我即是地狱。”在我与玛丽亚·儿玉一起翻译安杰勒斯·西莱修斯所著的《漫游的智天使》(Der Cherubinischer Wandersmann)时也遇到过同样的说法,即一个灵魂若受到神的诅咒,则他将永远难逃地狱之苦。他没有必要去寻找通向天堂之路。瑞典伟大的神秘主义者斯威登堡也持基本相同的看法。被神诅咒者戚戚于地狱,而在天堂其哀愁更甚。假如你想一下子了解斯威登堡的全部哲学,你可以在萧伯纳的剧本《人与超人》的第二幕中找到。尽管剧中不曾提及斯威登堡的名字,但是整个天堂与地狱的样子都实实在在地写了出来,没有奖赏,没有惩罚,那是一种灵魂的状态。与其说灵魂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不如说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我已经八十岁了,每天晚上我都发现我有时活在幸福之中,也许这就是天堂;而有时我感到心情不畅,或许我们可以并不过分夸大地使用一个隐喻,称这为地狱。

随记:

主观?唯心?

天堂或地狱,其实是自己的感受?感受到天堂,便是天堂;感受到地狱,即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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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是盲人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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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过去,整个过去的信徒。我不相信流派,我不相信年表,我不相信标明创作年代的作品。我认为诗歌应当是匿名之作。比如说,如果我能选择,我会乐于让他人加工、重写我的一行诗、一篇小说,以便让它们流传下去,我希望我个人的名字会被忘掉,正如在适当的时候会是这样。……我认为对于一位作者来讲,最好是他能成为传统的一部分、语言的一部分,因为语言将使用下去而书籍会被遗忘

随记:

博尔赫斯还说过,(大概意思是)作者无法永存,永存的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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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过一位英国牧师写的一本书,书中说天堂里有更多的愁苦。我相信这一点。我也希望如此。因为快乐毕竟是无法忍受的。我们会有片刻的快乐,但一种永恒的快乐却是无法想象的。不过我个人并不相信来世。我希望我有个结束。当我感到难过,当我忧心忡忡——我总是忧心忡忡——我就对自己说:何必忧愁呢?任何时刻拯救都会以毁灭和死亡的方式到来。既然我就要死了,既然我随时都会死去,何必还要为诸事烦恼呢?我所寻找的并不是彻底的黑暗,因为黑暗毕竟也是一种存在。不,我所欲求的是被忘掉——而我当然会被忘掉。任何事物都会在适当的时候被忘掉。

随记:

“我们会有片刻的快乐”,却不会有永恒的快乐。永远快乐是个伪命题。是因为没有永恒的事物?那悲伤、难过、痛苦呢?是否是永恒的?抑或也是短暂的?那,是悲伤、难过、痛苦拥有更长的生命,还是快乐呢?

随时都会死去,即时时可死?所以烦恼是没有必要的?是否有道家思想?

但并不是人们都会这般去想,这般去看待生死。死亡仍旧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人们对其避而不谈,却反而受其所桎梏,未能真正的去生。

“天堂里有更多的愁苦”,永远快乐的天堂是人们想象中的天堂模样,想象中的天堂并不是真正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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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某事令人厌烦。不过一旦事情发生了,现在很快就会变成过去。它滑入过去。……布拉德雷认为时间从未来流向我们。我们总是溯流而上。而未来转变或溶解为过去的时刻,就是此刻。目前只是未来变成过去的时刻。

随记:

“现在”并不存在,只是逝去的“过去”和未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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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一生中,我只有过两次神秘的体验,但我讲不出来,因为这些体验无法诉诸语言,因为语言毕竟只能描述人所共有的体验。如果你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你就不能产生共鸣——这就像你要谈咖啡的味道,而又从未喝过咖啡一样。我一生中有两次有过这种感觉,比其他任何感觉都更令我惬意。它令人惊讶,令人震惊。我陶醉其中,吃惊不浅。我觉得我不是活在时间之内而是活在时间之外。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既然我是在时间之外。也许一分钟,也许要长一些。

随记:

语言的制约性。

言语的匮乏可以去丰富,但其本身自有的缺陷、不足,或者说是特质、特性,是无法改变的。

语言能够传递信息,这是在我们存在共有的体验的前提下的。当我们不存在共有的体验时,语言的传达与接受便会存在不对接,其作用便荡然无存、聊无意义。

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有一种讨论:时间是否是线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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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日本呆过一个月。在日本,你始终能够感受到守护神一般的中国的阴影。这与政治无关,这与日本文化是它自己的文化这一事实无关。在日本,人们感受中国就像我们感受希腊。我当然知道我永远搞不懂中文,但是我要不断地阅读翻译作品。我读过《红楼梦》,我不知道你是否读过。我读的是英文和德文两种译本,但是我知道还有一种更加完备的,也许是最忠实于原文的法文译本。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红楼梦》这部书就像它的书名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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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可以说写诗或写寓言——反正最终都一样——这个过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我从未尝试过什么主题,我从未寻找过什么主题。我让主题来寻找我……

……观点、政治如过眼烟云,我个人的观点时时都在改变。……

……如果你们不曾读过我的书,那么我要斗胆推荐我的两本书给你们,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能读完,仅此而已。一本是诗集,名叫《月亮的故事》,另一本就是《沙之书》。至于其他书,你们尽管忘掉好了。如果你们这样做我会不胜感激,因为我已经把它们忘记了。

随记:

是不得不写下的文字……

作者写下文字之时,看似是作者控制文字,但文字却也在超脱作者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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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恩斯通:死亡是时间的标志。我们有两种死亡:出生之前和生命结束以后。

博尔赫斯:圣保罗说过:“我天天死亡。”

我认为一个人总在死亡。每一次我们不能有所感受,不能有所发现,而只能机械地重复什么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生命也会随时到来。如果你单独拿某一天看看,你就会发现这一天里有许多次死亡,依我看,也有许多次诞生。但是我不想做一个行尸走肉。我尽量保持对事物的兴趣。我始终在接受着各种经验。这些经验会变成诗,变成短篇小说,变成寓言故事。我始终在接受它们,尽管我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机械地去做,去说,这意味着,与其说它们属于生命,不如说它们属于死亡。

随记:

机械与重复即暗示着死亡。所以无意义的生活就是死亡?那怎样去定义意义呢?

但机械与重复并不一定是行尸走肉。当然,兴趣是很重要的。

生命与死亡倒是难解难分……

生活是荒诞的,生命是无意义的,但或许存在本身就是意义。(是有这种说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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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那个地方是过去,因为现在是很难改变的。现在的某些东西既坚固又僵硬。但是说到过去,我们则时时都在改变着它。每当我们想起什么,我们都稍稍改变了我们的记忆。我想我们应该感谢整个过去,感谢人类历史,感谢所有的书籍,感谢所有的记忆,因为说到底,我们所拥有的只有过去,而过去则是一种信念。比如我说“我于1899年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就是信念。我根本记不得我的出生。如果我父母告诉我“你生于三世纪的廷巴克图”,我当然也会相信他们。但是我对这一事实毫不怀疑,因为我想他们不会对我撒谎。所以当我说我于1899年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所做的其实是对于一种信念的信服。

要回到过去,过去是我们的财富。这是我们惟一拥有的东西,它可以由我们来支配。我们可以改变它,我们可以把那些历史人物想象成别的样子。合成过去的不仅仅是具体发生过的事件,而且还有梦境,这一事实非常之好。……我们有书,而这些书实在都是梦。每一次我们重读一本书,这本书就与从前稍有不同,而我们自己也与从前稍有不同。

随记:

改变过去,实质上是改变记忆、改变意识,改变我们的主观。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客观的东西都是僵硬的,不是吗?现在是坚固又僵硬,是因为现实是坚固而僵硬的吗?

我们会对过去,对历史进行改编,是否也是一种编造?要掌握好度?

2

当我醒来

当我醒来,看到的是糟糕的事情。我还是我,这令我惊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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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所有的东西都能入诗,所有的词汇都可以写诗。事实上,一切正是如此。你知道,什么都可以做,但能够谈论的东西却极少

随记:

能够与之交谈,谈资?不,不是谈资。

能够去真正交谈的事,确实不多……

人们大多滔滔不绝,却又不知到底在交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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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恩斯通:我们知道,意识存在于每个人的脑海之中;然而我们只清楚自己的头脑。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有时当我们醒来,我们就会为人类头脑的相互独立而困惑。

博尔赫斯:嗯,这可是一个有关唯我论哲学实质的问题,不是吗?瞧,我并不相信唯我论,因为否则的话我就会发疯的。但是当然,我们存在,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事实。

随记:

其实,人与人之间并不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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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对于生命感到困惑的事实也许就是诗歌的本质。所有的诗歌依存于对于事物的陌生感,而所有的修辞则依存于将事物认为是不足为奇和显而易见的。我当然对我的存在,对我存在于一个身体之中,要用眼睛看,要用耳朵听之类的事实感到困惑。也许我所写的每一件事都只不过是一个隐喻,都只不过是我为万物所困惑这样一个核心主题的不同表述。在这种情况下,依我看,哲学和诗歌就没有什么根本的差别,因为两者关心的是同一种困惑。其不同之处仅仅是,在哲学中,答案的得出具有逻辑性,而在诗歌里,你运用的是隐喻

随记:

或许,诗人对任何都困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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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当我心绪不佳的时候——这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常事——我就自我安慰:再过几年或再过几天,我就将死去,到时候一切烦恼就都无所谓了。我盼望着被抹掉。但是如果我想到我的死只是一个假象,死后我还要继续老下去,那么我就会觉得非常非常难过。因为,我的确已经对自己感到厌倦了。当然了,如果我死后还活着,而我个人已经不记得我曾经是博尔赫斯,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觉得无所谓,因为在我出生之前也许我已经做过很多人了,但是那些事情不会使我忧心,既然我可以忘记。当我想到死亡的必然性,想到死亡,我便满怀希望,满怀期待。可以说我贪图一死,我不想每天早晨爬起来发现:哦,我还活着,我还得做博尔赫斯。

一当我醒来,我总是觉得失望,因为我还活着,还是同一个愚蠢而又古老的游戏没完没了。我不得不做某个人,我不得不做得惟妙惟肖。我有某些义务,其中之一就是活过这一整天。这样,我就看到了伸展在我面前的整条道路,而所有的事物都自然而然地使我疲惫不堪。……如今我已经听天由命了。如今我醒来就说:我又得面对一天。我就这样把一天打发掉。依我看,人们之所以有不同的感受,是因为很多人认为不朽是一种幸福,也许是因为他们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既然俗世生活已是地狱,我们何必还要从一座地狱走向另一座地狱,受更多更大的罪!

你当然可以说那两百年不存在,因为真正存在的是此刻。此刻正在被过去和对未来的恐惧所压垮。的确,我们何尝谈论过此刻?这是因为此刻就像过去和未来一样抽象。在此刻,你也总会有点属于过去,有点属于未来。你始终都在从一个阶段滑向另一个阶段。

随记:

记忆,生命,死亡,老去……

为何盼望着死去?是对现在重复而老去生活的厌倦?

盼望死去,实质上是盼望着重生?崭新的重生,完完全全与过去脱离的、崭新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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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快乐时你会忘乎所以。人们只有在心绪不佳时才有所意识

随记:

思想是在痛苦中产生?没有思想是否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可能,人在痛苦之时,会去“胡思乱想”,去思考日常、常人所不想之事。天地、宇宙、生死、存在与虚无。一些没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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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刻是快乐的,比如说,恋爱、骑马、游泳、与朋友交谈,再比如说,对话、读书,甚至写作,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是写作而是创造某些东西。当你要坐下来写出它们时,快乐就终止了,因为你要考虑技巧问题。

随记:

所以,写作也是痛苦的……

当你有写作的冲动的时候,是快乐的,但当真正动笔之时,便痛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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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惟一知道的是我需要这些纠缠,因为否则的话,我还活着干什么呢?我当然不会自杀,但我会感到极不公正。这不是说我特别看重自己的写作,我只是说我不得不写。因为如果我不写出什么并被纠缠在里面,那我就只好写完了再把它扔掉。

随记:

好一个“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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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天底下只有一种正义,那就是个人的正义,因为说到公众的正义,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随记:

“正义”是认为定义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正义要有客体,而客体存在个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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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从前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南边的小镇阿德奎住过。在我走半小时的路而身边又没带本书时,我便感到很别扭。可如今我可以长时间不摸书本,因为我也读不了书。所以我觉得孤独并不一定让人难受。或者再比如说,如果我失眠了,我也并不在乎,因为时间会过去。时间就像一个大滑坡,不是吗?所以我就这么活下去。瞧,在我未失明的时候,我总是不得不让各种事情把我的时间占满。而今我却不这样了,我就让自己活下去。

随记:

思考,做白日梦,以消磨时间。

孤独总是存在,时间总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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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在记忆里。依我看一个诗人应该活在记忆里,因为说到底,何谓想象呢?我要说想象是由记忆和遗忘构成,它是这二者的交融。

随记:

每个人都生活在记忆中。现在在回忆着过去,未来在回忆着未来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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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假如你忘记了一切,你也就不复存在了,因为你存在于你的过去之中,否则甚至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都不会知道。你应该让记忆与遗忘这两种要素融合起来,不对吗?记忆与遗忘,我们管这叫做想象,这是一个夸张的称谓。

随记:

过去是记忆,人们的存在依靠着记忆。倘若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遗忘了你,那么你是谁?你也将不复存在。——如此说来,你活在过去。现在的你和未来的你才是不确定的存在。

记忆与遗忘,两者的融合是想象。——模糊不清的记忆,靠着想象支撑着?想象取自真实的过去,但过去的记忆因为遗忘而有了漏洞,人们想要去填补那些漏洞,便由此产生了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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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休谟说过,当我寻找自己时,我从未找到过那个我所熟悉的人。世界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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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是梦见我想读书而又读不成,因为文字会活起来。这是我常做的噩梦之一。另外一些梦是关于镜子,关于戴面具的人的。我想我有三个基本的噩梦:迷宫、写作和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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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我早年诗歌的灯光下阅读我的近作,才觉得它们不错,但是如果它们出自某个无名诗人之手,你读过它们就会扔掉。

随记:

这……俗称……时代的光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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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梦是一种创造。当然醒着也可以是一种创造,是我们唯我论等等的一部分。不过你不会这么想这个问题。说到梦,你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来自你自己,而说到醒时的经验,则许多与你有关的东西并非由你而产生,除非你相信唯我论。如果你相信的话,那么无论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你便始终是个做梦的人。我不相信唯我论,我想没有什么人是真正的唯我论者。醒时的经验与睡时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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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不,不是蠢事。这类事情是人人经验的一部分。我是说爱别人却不为别人所爱,是每一部传记都要写到的,不对吗?如果你来对我说你爱上了某某,而她却拒绝了你,我就会告诉你:每个人都会这么说的。每个人都曾被拒绝过,也曾拒绝过别人。这两者支撑着人的一生。某人回绝了某人或者被回绝,这种事情始终都在发生。当然事情若发生在我们身上,正如海涅所说,我们的心情就会非常沉重。

巴恩斯通:有时当我沮丧的时候我便会想到死,但我知道这正表明我想活。

博尔赫斯:我多次想到过自杀,但是每一次我都把它推迟了,我告诉自己,有什么好忧虑的呢,既然我有自杀这件强大的武器,而同时我又从未使用过它,至少我觉得我从未使用过它。

巴恩斯通:嗯,你差不多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要说的是,想到自杀只是希望活下去的标志,甚至我经常想到的错误的自杀,正是一种对于更充实、更美好的生活的极度渴求。

博尔赫斯:在人们考虑自杀时,他们想到的只是,人们一旦知道了会对他们怎么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还活着。一般说来,他们是为图报复而自杀。很多人自杀是由于他们怒火中烧。这是发泄他们的愤怒,实行报复的办法。好让别人觉得自己有罪,要对你的死负责。这显然是错误的。

3

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

因为我发现我是在逐渐失明,所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沮丧的时刻。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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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使人厌烦,我们姑且这么说。但是你无法回避它。它可以很美好,比如现在就美好得很。

随记:

一切庸俗的东西令人厌倦,却又那样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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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善于理解我的国家。我也不具备政治头脑。我尽量避开政治。我不属于任何政党。我是一个个人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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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不幸是一个作家的多种工具之一,或者用另外一个比喻来说,是多种原材料之一。不幸、孤独,这一切都应为作家所用。甚至噩梦也是一种工具。我有好多小说的灵感都得自噩梦……

随记:

作家是一种自我毁灭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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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特:你看重不朽吗?

博尔赫斯:我希望自己彻底死掉,包括肉体和灵魂,统统被人遗忘。

博尔赫斯永远在自谦,还在自我抹杀,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平凡之人,又总是厌恶着自己这样一个博尔赫斯。

4

我只代表我自己

我是以一种沮丧的心情来写这首诗的。我不知道未来会留给我什么。我觉得我每一天的生活不过是重复和镜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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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这个尝试我努力想写出一首既美丽又没有什么含义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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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一些诗出自绝望,出自对艺术感到无望的情感,以为艺术无法表述事物,只能暗示事物——这些诗或许也就是希望和幸福的符号,因为如果说我们不能模仿自然,那么我们依然能够创造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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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有了一个幸福的时刻,人类幸福的时刻,那么在此之前必有许多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也会发生不少美好的事情。过去塑造着我们,过去始终在塑造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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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也许是我们借以了解过去,也了解我们个人过去的惟一的依凭。然而何谓一本书?一本书摆在书架上的时候——我记得爱默生好像这样说过(爱默生使我受益匪浅,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之一)——一本书是物中之物。而说到底,它为何要展现在我们而前?一本书是一个物件,它摆在那儿,它自己无所谓存在与否。一本书并不自知,直到一位读者捧起它来。

随记:

一本书的存在,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

5

人群是一个幻觉

我有过一些平和的时刻。也许只有寂寞给我带来过这种感觉,有时是书籍,有时是回忆,也有时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日本或在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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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时间的时刻有两次让我遇上。一次来得很平常。我忽然感到我超越于时间之外。另一次的来临,是在一位女士告诉我她不能爱我而我感到不快的时候。我散步走了很远的路。我走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南的一个火车站,忽然,我感到我超越了时间,进入了永恒。我不知这个感觉持续了多久,因为我不在时间之内。但我感谢它。于是我就在火车站的墙上写了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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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同你们每一个人说话。说到底,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们个别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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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展现在他面前。于是他开始画船,画锚,画塔楼,画马匹,画鸟雀,等等。到最后他发现他所绘制的只是他自己的一幅肖像。那当然是关于作家的隐喻:一个作家身后留给人们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自己的形象。形象被注入其作品中。对许多作家来讲,每一页都可能是败笔,但那些东西集中到一起,就是作家自己留在人间的形象。

随记:

作品留存了,作者也就能够留存了?

任何的书写都残留着个人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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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人使我受益良多。早在1917年我自学德语时,我就发现了一种最简便的自学方法:我弄到一册海因里希·海涅的诗集和一部德英词典。对那些学英语的人,我总是让他们从阅读奥斯卡·王尔德的作品入手,尽管王尔德没什么了不起;而海涅,众所周知,当然是一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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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和散文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它们只是在形式上不同而已。不过,它们反映到读者身上也有其不同之处。比如,如果你读一页散文,你所期待或惧怕的是尚未读到的信息、建议或论证,而在你读一页诗歌时,你愿意领会的是情绪、热情、悲伤、幸福,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我以为从本质上讲,散文与诗歌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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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创造过什么人物。我并不觉得我创造过。我总是用不同的神话来写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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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多尼奥以他的宁静使我们大家受益,甚至我也变得机智了许多。他说话声音很低,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他不考虑出版。我们背着他出版他的著作。他只把写作当成一种思考的方式。

随记:

写作是一种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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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应尽最大努力来挽救人道主义,这是我们惟一的家当。我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当然把自己看成一个人道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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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崇敬过去——为了创造未来我们需要过去。

随记:

从大来看,需要历史;从小来说,需要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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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文学还是颇为安全的。文学之于人类的心灵不可或缺。

随记:

是的。

但对于文学现有的载体、方式,我是悲观的……

6

但我更偏爱做梦

我是通过英文接触到诗歌的,后来我又通过西班牙文接触诗歌,特别是那些我不能理解的作品——当然,到底,理解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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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视写作为听写。就是说,我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于是我便坐下来,尽量消极,尽量不做自我干预。然后我便有所发现。总会有一个最初的、不完整的灵感。我也许会得到一行诗,也许会得到一个情节,或者我也许会在梦中得到一个词或几个词。

随记:

自然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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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的话,我把世界看作一个谜。而这个谜之所以美丽就在于它的不可解。但是我当然认为世界需要一个谜。我对世界始终感到诧异。

随记:

保持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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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重读过那本书,或者重读我的任何一本书。我写书但不重读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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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生命、世界,是一个噩梦,但我无法逃避它,我依然在梦着它。我无法抵达拯救。拯救与我们无缘。但我尽了力,我发现拯救之于我就是写作这个行为,就是怀着无望的心情沉浸在写作之中。……我命中注定要思考一切事物、一切经验,好像这一切的出现就是为了让我去运用它们来制造美。……而在许许多多的经验中,最令我快乐的是阅读。啊,还有比阅读更好的事,那就是重读,深入到作品中去,丰富它,因为你已经读过它。我要劝大家少读些新书但要更多地重读。

随记:

不是读了多少,而是读了些什么。这些什么,又能带给你什么呢?学而不思则罔。

写作是一种拯救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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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个人的看法,自由意志是一种幻觉,但却是一种必需的幻觉。比如,如果有人告诉我,我的过去皆为天赐,我便接受这个说法。而如果有人告诉我,我现在并非自由人,我便不能相信。所以说自由意志是一种必需的幻觉。当斯宾诺莎说到一块落下的石头可以想“我想要落地”时,他当然明白这一切。我觉得如果我想继续写作,那么不是上帝,而是那长长的、通向无限的因果之链使我作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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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首诗是真正的诗时,它迫使读者大声朗诵。这是对诗歌的检验。在阅读一首诗,或一部长篇小说,或一个小故事时,如果你觉得并不非得把它大声朗诵出来,那么这作品一定出了什么毛病。我多次注意到,尽管文字或许应当出诸笔端,但从本质上说它属于口头。既然它始于口头,它就不该脱离口头。

随记:

文字本质属于口头?吟游诗人……

需要大声朗诵出来的,需要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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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诗歌与美必将得胜。我厌恶政治。我没有政治头脑。我有的是美学的头脑,也许还有哲学的头脑。我不属于任何政党。实际上,我不相信政治与国家。我也不相信富足与贫困。那些东西是假象。但是我相信我作为一个好的或坏的或平庸的作家的命运。

7

作家等待着他的作品

作家等待着他的作品。我想一个作家始终被他写出的东西改变着。所以他开头写下的东西也许并不合他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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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你们在丰富我。因为阅读毕竟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正如经验也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我每读到什么,什么就有所改变。我每写出什么,什么就一直被每一位读者改变着。每一种新经验都丰富了书本。

随记:

阅读是一件费心的事。

写作是一种改变,阅读也是一种改变,千人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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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只能写他想写的东西的作家不是好作家。作家要以某种天真来写作。他不应当考虑他在做什么,否则,他写出的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诗歌。

随记:

作者本身就是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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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等待着他的作品。我想一个作家始终被他写出的东西改变着。所以他开头写下的东西也许并不合他的心愿。

随记:

作者和文字在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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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宁安:有人说镜子与交媾都可厌,因为它们增加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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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作家都有选择自己的象征媒介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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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福楼拜的一个观点:“作家无足轻重,作品才是一切。”

随记:

作家是短暂的,作品才有可能是永恒的?

作家存在于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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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一个作家与其作品不能没有联系,否则作品便成了词汇的集成,纯粹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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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吉达诺:如果你愿意,可否陈述一下你目前的美学或诗学观点?

博尔赫斯:没有,对不起我没有美学观点。我只会写诗,写故事。我没有理论。真的,我觉得理论没什么用处。

巴恩斯通:你可以用你最后这句话铲平半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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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有优于爱情之处,因为它不需要任何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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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大概是古往今来最优秀的著作之一。这不是由于书中的情节——其情节单薄,事件无发展——而是由于书中人阿隆索·吉哈诺也许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梦见自己成了堂吉诃德。至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为将来一代代人塑造一位朋友的渴望很难实现,而塞万提斯实现了。

8

时间是根本之谜

爱情很奇特,其中充满忧虑,充满希望,而这一切或许正是为幸福而存在。但是在友谊中,不存在误入迷津,也无需满怀希望,友谊就这么存在下去。人们不需要频繁会面,也不需要有什么表示。但是我们知道,如果我们之间存在友谊,那么对方就是个朋友。在长期的生活中也许友谊比爱情更重要。或者说,也许爱情的职责、爱情的义务就是变成友谊。如果不是这样,它就会让我们的关系半途而废。但是双方都应沉浸在巨大的爱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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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找到正确词语的惟一办法,是不去寻找它。一个人应当活在此刻,此后,那些词语会不寻自来,或根本不来。我们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毛病百出地生活下去。我们不得不犯错误,不得不改正错误,这当然是人一生的工作。

随记:

一生都在犯着错误……也是美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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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仰世界的神秘。当人们使用“神”这个词时,我就想起了萧伯纳的话。我不知我记得对不对,他说:“神在创造之中。”而我们就是创造者。神由我们而出。每当我们造就美,我们便创造着神。至于善报与惩罚,这些东西仅只是威胁与诱饵。我对它们不感兴趣。我并不信仰人格神。为什么一尊人格神要比——我今天成了泛神论的拥护者——要比我们作为神的大家更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是神。我想我是一个讲道德的人,或者说我已尽力去做一个讲道德的人。我觉得我做得对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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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在我们生活的每一时刻,我们都不得不做出选择。我们不这样做就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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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读的第一本书是《格林童话》,正如切斯特顿所说,这是德国人写的最好的书。然后我读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镜中世界》。自1906或1905年以来,我时常重读这些书。我读了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科幻小说,它们是威尔斯编织的噩梦。我读了《时间机器》、《月球上最早的人》、《莫罗博士岛》、《隐身人》、《神的食物》、《世界大战》。我发现了那部永无止境的书,其永无止境是在多种意义上说的,因为这是一部只能长不能短的书,它得实符其名。我第一次谈到的《一千零一夜》,是译自加兰法译本的英译本。后来我利用所学,读了爱德华·威廉·雷恩、伯顿船长和利特曼(Littmann)三人的三种德译本。两年前我读到一种由墨西哥阿圭勒出版社出版的非常出色的西班牙文译本。译者是安达路西亚犹太作家拉斐尔·康西诺-阿森斯(Rafael Cansinos-Asséns),一部极出色的译作,也许是所有译本中最出色的一种。

我发现了一部长篇小说。起初由于语言太难,几乎无法卒读。但不知怎的我还是硬着头皮读了它,再也没有撒手。这本书当然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我读了第一遍,以后就反复读下去。我也反复读威尔斯,以及刘易斯·卡罗尔的那两本书。那些书是我最初的读物。我还读了两本我如今已不大读的书,因为我又读到了这同一作者的其他著作。我是指吉卜林的《原来如此故事集》和两本丛林小说。我热爱吉卜林。当时我读的另一部书在我看来不太有名。而它本应该有名。那部书其实是两本,即马克·吐温写的《艰苦岁月》和《加州故事》。此后我又读到《哈克贝利·芬》。然后是爱伦·坡的小说,同时还有儒勒·凡尔纳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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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艾米莉·狄金森说过:发表并非一个作家命运或生涯的一部分。她从未发表过。那时我们也都这样想。我们写作,既不为少数人,也不为多数人,也不为公众。我们以写作自娱,也是为了让我们的朋友们愉快。或者我们写作,也许是因为我们需要打发掉某些想法。伟大的墨西哥作家阿方索·雷耶思对我说过:“我们出版是为了不再继续校订手稿。”我知道他说得对。我们出版一本书是为了摆脱它,忘掉它。它一旦出版,我们对它的所有兴趣也就随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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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迎合过权势或群氓。我想,就“勇者”这个词的严肃意义而不是军事意义而言,我是个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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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冥想的过程中,有一点不能忘记:修行者应当尽量觉得自己就是佛。就我所知他也许真是佛。或者他需要进入无的状态,这也会有益于他。我是在一座寺院里听到这些的。在日本,不断会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每一天之于我都是一件礼物。就我们所知,也许东方将拯救我们,特别是日本,因为日本有两种文化:我们的西方文化、它自己的文化,以及笼罩其上的中国文化的灿烂阴影。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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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其他东西顶多只是难以理解。空间并不重要。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空间的宇宙,比如,一个音乐的宇宙……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在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

9

我总是把乐园想象为一座图书馆

我不是长篇小说的读者,所以我很难成为一名长篇小说作家,因为所有的长篇小说,甚至包括最出色的长篇小说,总有铺张之嫌,而一个短篇却可以通篇精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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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要阅读,做梦,哦,也许还有写作,但这并非我非做不可的事。我总是把乐园想象为一座图书馆,而不是一座花园。(你们在我的一首诗中会找到这一行诗。)这意味着我始终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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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北美文学影响了全世界,影响了所有的文学。文学史上如果没有两个人,埃德加·爱伦·坡和沃尔特·惠特曼,那么今天的文学就不会成其为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可以加上马克·吐温、爱默生、梭罗、梅尔维尔、艾米莉·狄金森、霍桑,等等等等。这一行列中也不能没有罗伯特·弗罗斯特。北美作家影响了整个世界,或者说至少影响了整个文学世界。你无法忽略他们,他们矗立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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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差别取决于读者而不是作者。例如,如果你读一页散文,你便希望读到(或者害怕读到)一些讯息或论证。但如果纸上印的是一首诗,你便希望读到(而且或许也能获得)情感、激情,等等。但是依我看,除了斯蒂文森所认为的写作难易的不同,它们之间本质上并无区别。许多民族的文学中从未出现过散文作品。我想盎格鲁-撒克逊人就不写散文,但他们写下了强有力的诗篇。至少就我的历史知识所限,诗歌创作一向先于散文创作。其原因据斯蒂文森讲,是一旦你掌握了一种形式,姑且说诗歌的形式,你就只想重复这种形式。这种形式或者是北欧人和撒克逊人的诗歌头韵,或者是一种诗歌尾韵,或者是一种有长短音节的问话形式,或者是六韵步诗体,一旦你掌握了一种形式,你就只想去重复它。但散文写作则不同,它要求时时变化,变得使读者愉快,这要困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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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我待在家里,我就得一遍遍地重复同一天的生活;而当我旅行时,一天就与另一天不同了。每天都使我有所受益。所以我喜欢旅行之类的活动。但倘若我闭门不出,一切便颇为单调。每一天都是映照头一天的镜子。

随记:

始终对重复充满着恐惧与厌恶?

但或许,重复即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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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恨记忆。”这句话说得挺漂亮。逃避世界,忘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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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两种语言都能保持住它们的纯洁性,我根本没想到过语言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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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说:“尽量多读书。非写不可时再写。最重要的是,不要急于发表。

10

噩梦,这梦之虎

我个人认为,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一遍一遍地写着同一本书。我猜想每一代作家所写的,也正是其他世代的作家所写的,只是稍有不同。我觉得一个人仅凭他自己不可能改天换地,另起炉灶,因为他毕竟要使用一种语言,而这语言就是传统。他当然有可能改变这一传统,但与此同时传统理所当然地要接纳从前的一切。我记得艾略特说过,我们应当努力以最小的新颖更新文学。我还记得萧伯纳曾以不公正的贬低的口吻评论尤金·奥尼尔:“他除了新颖没写出任何新东西。”这意指新颖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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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重要的是,当一个人阅读诗歌时他如何被感动。如果一个人不能切身感受诗歌,那么他根本就谈不上能感受诗歌。他最好去当个教授,或当个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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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作家都在同时做着两项颇为不同的工作。一个是他写作的具体套路,他所讲的具体故事,他梦到的具体寓言;另一个则是他创造出的他自己的形象。或许他一生都在干的这第二项工作最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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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以为在诗歌创作与理性思维之间存在着根本的不同。我要说有两种思想方式:一种是论说式,一种是神话式。……依我看写作诗歌的地道方法是把自己交给梦。你不必努力把它搞得一清二楚。当然,你得搞清细节、格律、押韵的形式、节奏,至于其他东西,它们会以神话的方式自己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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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会使人产生一种特殊的恐惧。噩梦,这梦之虎。它使我们产生的特殊的恐惧与我们醒时所获得的任何感觉都不同;而这恐惧或许正是对于地狱的一种预感。我当然不相信地狱,不过噩梦确有其相当奇特之处,看来尚无人注意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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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奥兰多》与《一千零一夜》这两部著作有一点相似,即它们都的确是“无限”的。我们阅读长篇作品是一种德行。它们不能不长。一个迷宫不能不长。

11

面对镜子我始终心怀恐惧

叔本华可以为纳粹所用,但这意味着他们并不懂得叔本华,正如他们也并不懂得尼采。比如当德意志帝国建立的时候,尼采说:“又一个帝国,又一个愚蠢之举。”但他也曾为纳粹所用。他的师父是叔本华,当然他们都不是民族主义者。我憎恨一切民族主义,我努力做一个世界主义者,做一个世界公民。同时我也是一个阿根廷的好公民,阿根廷共和国是世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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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我论的核心思想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个人。我是一个个人,你们中的每个人也是一个个人。其余所有的人都是他梦中所见。比如,我们且说,天空、星辰、地球、整部历史,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当然,如果你彻底接受了唯我论,那么我这样拍一下桌子就可以是世界的开始。不,世界不是这样开始的,因为世界早就开始了,开始于很久很久以前打一个响指的瞬间,或像我拍桌子的这一秒钟。世界运行,没完没了,永无尽头。依我看如果我们是真正的唯我论者,我们就会视现在为存在,而不去想过去与未来。但是既然现在要流动,我们就不得不接受一点儿过去和一点儿未来。我们应当接受它们,这样,我们就被引向,啊,宇宙的历史、世界的整个过去和未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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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短篇故事而言,情节是首要问题,但对长篇小说来说,情节就不那么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人物。……可是拿《堂吉诃德》这个著名的例子来讲,情况又是另一回事。人们对那些冒险故事的留心稍胜于对人物塑造的留心。它们是他的标志,我们需要那些故事以便了解他。堂吉诃德的一切冒险都是对于堂吉诃德的塑造。那些故事全在向我们表明他是个什么人。当然,从更深层一意义上讲,那么多冒险故事本身互不相干,而且并不很精彩,但它们提供了一种功能,因为在读过《堂吉诃德》之后,我们便知道了他是谁。在我们捧读这本书时,我们始终是堂吉诃德或阿隆索·吉哈诺。……在大多数冒险小说中,我要说在斯蒂文森的《金银岛》,在《一千零一夜》中,重要的是冒险故事而不是人物形象。没有了那些冒险故事,人物就很难立得住脚。冒险是头等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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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不能创造人物。我写的总是身处各种不可能的状况下的我自己。就我所知,我还不曾创造过一个人物。在我的小说中,我以为惟一的人物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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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长篇小说的基本主题是人物性格和他的变化。抒情诗是对欢乐与不幸的自鸣得意的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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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由于读者变成了有趣的人物,长篇小说实际上是在阿谀读者。而比如说在史诗中,读者却不被引向分析他的不幸。由这一点看,你可以认为长篇小说是不道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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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心理小说有利于一切伪装和谎言。在一部心理小说中,你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某某人太幸福了以至于自杀。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这么写,但是我要说一个故事却不能这么写。在长篇小说中,写什么都可以,对人的爱与恨可以是同时的。哦,心理分析是小说的一种。或者可称之为饶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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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对有限世界的探索,它只是少数几个隐喻而已。

我觉得创造新隐喻的想法或许是错误的。比如我们有时间与河流、生活与梦、睡眠与死亡、眼睛与星辰,这些东西应该足够了。

后记 天言智者

书面的与口头的语言由此成为一体,正如作为公众人物的博尔赫斯与他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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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中年失明,确立了这种谈话和书写的联盟。他必须把所有文字口述给他人,这为他后期的每一部作品带来一种旋律式的流畅。他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需要做学术查证的论文写作,但依然口述故事、散文诗和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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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谈话验证了他的写作,正如他的写作验证了他的谈话。听他说话,就是阅读他。阅读他,就是聆听他用低低的男中音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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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在去签名售书的路上,他说他反对自杀,但苏格拉底的“长眠”是“历史上最好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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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所有的航行和所有的闲谈中,博尔赫斯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口头文学,他的听众无处不在。这个失明的人倚凭拐杖缓步行走,似乎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但一旦开口说话,他就无疑是他那个时代的发言人,就像一个世纪前的马克·吐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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