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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小北在路上 2015-12-21



1976年,博尔赫斯在印第安纳大学参加了一系列有关他的生平与创作的对话活动。1980年春,他作为帕登教授重返印第安纳,度过了一个月的时光。他还访问了芝加哥、纽约和波士顿,一路上边走边谈。我们节选了这两次美国之行中接受访谈的记录,涉及博尔赫斯对时代、宗教、哲学、文学和写作的诸多观点。


博尔赫斯的性格与谈吐,至少同他的作品一样意味深长,富于机智。在生命的最后几十年,他游走四方,口授诗歌、寓言和故事。在旅行和闲谈中,他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口头文学。博尔赫斯作品中无处不在的主题,耄耋之年炉火纯青的思想,交织闪耀在这十一篇谈话中,使人得以一窥这位文学巨擘的心灵堂奥。


——有文化的都在这

heyzher

发现世界另一种可能





博尔赫斯谈话录

巴恩斯通 编

西川 译


请给我们谈谈时间。

博尔赫斯:我想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其他东西顶多只是难以理解,空间并不重要。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空间的宇宙,比如,一个音乐的宇宙。当然,我们是聆听者。不过,说到时间,你有一个如何给它下定义的问题。我记得奥古斯丁说过:“何谓时间?若无人问我,我知之,若有人问我,我则愚而无所知。”我想时间的问题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在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所以这两个不解之谜,正是哲学的根本内容,而我们很高兴它永无解开之时,因此我们就能永远解下去。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猜测——我们将把这猜测称为哲学,哲学的确仅仅是猜测。我们将继续编织理论,从中体会到巨大的乐趣,然后拆掉它们重新编织新的理论。


地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至于地狱,依我看它不是一个地方。人们也许是由于读了但丁的《神曲》而觉得地狱是一个地方,但我视之为一种状态。我记得在弥尔顿的一段诗中,撒旦说:“我即是地狱。”在我与玛丽亚·儿玉一起翻译安杰勒斯·西莱修斯所著的《漫游的智天使》时也遇到过同样的说法,即一个灵魂若受到神的诅咒,则他将永远难逃地狱之苦。他没有必要去寻找通向天堂之路。瑞典伟大的神秘主义者斯威登堡也持基本相同的看法。被神诅咒者戚戚于地狱,而在天堂其哀愁更甚。加入你想一下子了解斯威登堡的全部哲学,你可以在萧伯纳的剧本《人与超人》的第二幕中找到。尽管剧中不曾提及斯威登堡的名字,但是整个天堂与地狱的样子都实实在在地写了出来,没有奖赏,没有惩罚,那是一种灵魂的状态。与其说灵魂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不如说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我已经八十岁了,每天晚上我都发现我有时活在幸福之中,也许这就是天堂;而有时我感到心情不畅,或许我们可以并不过分夸大地使用一个隐喻,称这为地狱。


你是怎样理解死亡的?

博尔赫斯:我认为一个人总在死亡。每一次我们不能有所感受,不能有所发现,而只能机械地重复什么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生命也会随时到来。如果你单独拿某一天看看,你就会发现这一天里有许多次死亡。依我看,也有许多次诞生。但是我不想做一个行尸走肉。我尽量保持对事物的兴趣。我始终在接受着各种经验。这些经验会变成诗,变成小说,变成寓言故事。我始终在接受它们,尽管我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机械地去做,去说,这意味着,与其说它们属于生命,不如说它们属于死亡。


你说的梦是什么意思?一个梦与醒着的其他状态有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因为梦是一种创造。当然醒着也可以是一种创造,是我们唯我论等等的一部分。不过你不会这么想这个问题。说到梦,你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来自你自己,而说到醒时的经验,则许多与你有关的东西并非由你而产生,除非你相信唯我论。如果你相信的话,那么无论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你便始终是个做梦的人。


你是否愿意谈一谈经验与诗歌?

博尔赫斯:我想,对一个诗人来说(有时我也这样自诩),万事万物呈现于他都是为了转化为诗歌。所以不幸并非真正的不幸。不幸是我们被赋予的一件工具,正如一把刀是一件工具一样,一切经验都应变为诗歌,而假如我们的确是诗人的话(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自诩为一个诗人),假如我的确是一个诗人,我将认为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是美丽的,甚至在某些看起来并不美丽的时刻。但是最终,记忆把一切变得美丽。我们的任务,我们的责任,即是将情感、回忆,甚至对于悲伤往事的回忆,转变成美。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而这一任务的巨大好处在于,我们从不将它完成,我们总是处于完成这一任务的过程之中。


你书中的迷宫曲径和你所运用的奇特形式,这些东西的存在是出于艺术夸饰的需要呢,还是它们本身就具有生命?

博尔赫斯:都不对。我把它们看做是一些基本的符号、基本的象征。并不是我选择了它们,我只是接受了它们。我惯于使用它们是因为我发现它们是我思想状态的正确象征。我总是感到迷惑,感到茫然,所以迷宫是正确的象征。至少对我来讲,它们不是文学手法或圈套。我并不是把它们看做圈套。它们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并不是我选择了它们。


失明给你带来了什么变化吗?

博尔赫斯:因为我发现我是在逐渐失明,所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沮丧的时刻。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那时我是国家图书馆馆长,我开始发现我被包围在没有文字的书籍之中。然后我朋友的面孔消失了。然后我发现镜子里已空无一人。再以后东西开始模糊不清了。如今我还能分辨白色和灰色,但是对两种颜色我无能为力:黑色和红色。黑色和红色在我看来都是棕色。当莎士比亚说:“Looking on darkness which the blind do see(看那盲者所见到的黑暗)时,他是搞错了。盲人与黑暗无缘。我的四周是发着光的朦胧一片。


你什么时候有过恐惧感?

博尔赫斯:我对美也有恐惧感。有时在阅读斯温伯恩、罗塞蒂、叶芝或华兹华斯的作品时,我会想到,哦,这太美了。我不配读我手上的这些诗。但我也感到恐惧。在动笔写作之前我总是想:我算什么呢?居然要写作?我对写作能知道多少?然后我就自己愚弄一下自己——但我已写了好多次,再写一次也无妨。当我面对一张白纸时我也会有这种恐惧。我就对自己说:说到底,这有什么?我已写了很多书了。除了写下去我还能干什么呢;既然文学看起来已经成了——我不愿意说“命运”——已经成了我的工作。而我对它又满怀感激之情。这是我敢想象的唯一命运。


你能否详细谈谈诺斯替教派有关他者,有关错误的世界,有关从尘世遁入光,遁入另一个世界而获得拯救的思想?

博尔赫斯:依我看,生命、世界,是一个噩梦,但我无法逃避它,我依然在梦着它。我无法抵达拯救。拯救与我们无缘。但我尽了力,我发现拯救之于我就是拯救这个行为,就是怀着无望的心情沉浸在写作之中。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我看不见,经常感到孤独。除了继续做梦,然后写作,然后不管我父亲过去怎样告诫我,把作品送出去发表,我还能做什么呢?这是我的命运,我命中注定要思考一切事物、一切经验,好像这一切的出现就是为了让我去运用它们来制造美。我知道我失败了,我还要一直失败下去,但这依然是我生存的唯一正理由。继续体验事物,继续快乐,悲伤,茫然,困惑——我总是为事物所困惑,然后努力运用这些经验来创造诗歌。


你是否认为作家在其个性与其作品之间存在着一种恰当的联系?也就是说,在前者与后者之间需保持怎样的距离?

博尔赫斯:请允许我似是而非地说——既然我们都是朋友,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作家等待着他的作品。我想一个作家始终被他写出的东西改变着。所以他开头写下的东西也许并不合他的心愿。但倘若他继续写下去,他将发现他总是想起那些东西。我不应该写那么多书。很抱歉我写了五六十本书,然而我发现那所有的书都包含在我的第一本书中。


今天我们在这里同这样一群友好的人说话。告诉我,你对你同他们说话,让他们了解你的真知灼见做何感受?

博尔赫斯:我不是在对他们说话。我是在同你们每一个人说话。说到底,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们个别交谈。沃尔特·惠特曼尝言:“是否这样,我们是否在此孤单相聚?”哦,我们是孤单的,你和我。你意味着个人,而不是一群人,那并不存在,当然是这样。甚至我自己也或许根本不存在。


你怎样看文学的未来?

博尔赫斯:我想文学还是颇为安全的。文学之于人类的心灵不可或缺。


END


来源:《博尔赫斯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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