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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忠:贵在有竹

 百姓文学社 2021-11-17

人 家

还有大约一里路吧,距镜子家。车停住,我们下来。

立即被山风包裹,掉进绿色里——四月,日暖春深。黔东南,四季分明,没有半点含糊。如果,你不出门,反应稍稍迟钝,花便开过了。头几天,有个朋友说,他发现一片桃花,可惜细雨绵绵,天不作美,欲待日朗风轻,约上几个着棉麻衣衫的美女再去。谁知,只过两日,花已经凋零,空余遗憾。

镜子,那儿有香椿。莉莉扬着手指。

外坎边的一棵树,碗口大,不规则的枝丫,冒出紫红色的叶牙,泛着油光。

久未出城,迎面春风,吹醒了慵懒,浑身轻松。忽见山野香椿,顿觉亲切。

镜子身手矫健,一纵身便到了树上。

够了够了。我们站在树下,捡他扔下来的椿芽,满怀香气。

前面的岔路,左边拐上去,穿过一片栎树林,就是镜子家的枇杷园了。

这个时节,枝上依稀挂了些青果,藏在叶子之间,不注意看不出来。这片枇杷是他上初中时种上的。那时,我们同班,假日里同他一起侍弄过这些宝贝。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时只有手指粗的小树,如今长大成林。

枇杷园下面就是镜子的老屋。车子行到这儿,已经能够看到屋上黛色的瓦片。我们再次下车——莉莉又看到里坎一块荒地长满了折耳根。苗儿已经有筷子那么高了,看上去还是很脆嫩。她说,摘些回去做凉伴。一般,我们多是吃它埋在地里的茎。凉拌着吃,炒腊肉吃,却很少吃叶儿。

农村的野地里,山水之间,大自然很慷慨,奉献出许多新鲜的美味。而这些赐予,是人们长期跟自然和谐相处,彼此熟识了,知道哪些是能食用的。于是就有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朴素之道。反过来,人们怀着敬畏之心,取之有道,取之有度。谁也不愿意去做那种竭泽而渔的蠢事,到头来必然会遭到大自然的惩罚。

喜欢来镜子家的原因,大概不止一种吧。同许多人一样,曾经从农村突围。有的人越走越远,而我至今还在县城。县城与乡村若即若离,对乡土那种牵挂始终盘绕在心头。只可惜我的老屋早已不在。镜子虽然也离开村庄,这些年也在城市之间奔波,然而他却多了一份心,没有卖掉老屋,亦或是托了老人家的福。他母亲除了偶尔到城里与他小住,基本上留在老屋,父亲退休后,也回到了村子里。这样,老屋就像母体里胎儿的脐带,连接着远游的人,乡情绵延,再也无法割断。镜子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们没有如此这般文绉绉地谈过。只是听他说,将来,肯定要叶落归根,在此养老了。这引起了我的嫉妒,我曾经多次请求他帮我,问问他邻家的那幢空木屋,主人是否愿意转让,实在不行,租给我也好,至今还没得到答复。

镜子的老屋,板壁上了桐油,黑得发亮。前面宽宽的院坝,被一道矮墙围着。出了院门,是一片楠竹。右边竹下,当年用竹子搭的羊舍还在。那时,他是想在农村发展种养殖,几番尝试,以失败告终。

左边几级石梯下去,是一条通往竹林深处的小径。镜子肩锄,走在前面,我跟着。楠竹沿着斜坡,恣意生长。有的直冲青天,有的依势横斜,像挑着的酒旗。竹林下面,有些动静——那是竹笋,它们一定是听见春风、阳光、雨水的声音,使劲往上拱,泥土破了,露出尖角。有的长出了一大截,棕色的壳儿包裹着,毛乎乎的。这个竹子的大家庭,增添了新成员,这会儿可热闹了,它们一定在奔赴呼号,迎接新的春天。

再往里走,拐了一个“Z”字形的弯,进入小山冲,冲里有口水井,汪着一泓清水,顺着井沿往外流。水流经过的地方,水草郁郁葱葱。还开了些花,一种紫白色的小花。

镜子说,这片竹林是他们几家共有的,除了偶尔间伐,基本上保持着动态平衡,既是寨子的风景,更是涵养了这方水源。这些年,好多人家只余空屋,人迹少了,竹林长得越发任性,逃出原有地界,逃到小径上,院子里,屋檐下……

离开竹林时,镜子挖了几颗长在路中央的竹笋。镜子说,它们太调皮了,把好好的石板路都顶破了。

坐在院子水池边,我们一边剥竹笋,一边聊着跟竹子,跟村子里的竹子有关的话题。这时,镜子的父亲回来了。

古 今

你来了,他说。镜子的父亲同我打招呼。我问,伯伯去哪里钓来?他说到锦屏。随即把钓的鱼从后备箱提下来。大概有十多斤,鲤鱼、鲫鱼、黄腊丁……各种各样的,大小不一。看上去,他有些狼狈,头发打着绞,身上的衣裤粘湿,裹了些泥。他说这回去了一星期,天天下雨,阴冷潮湿,鱼儿不肯上钩。我说挺苦的吧。他说算不得。人要经常吃点苦,让身体时刻与大自然接触,才不至于弱不禁风。

伯伯退休已经十来年了,可你完全不看不出他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钓鱼是他最大的爱好。他在六十多岁的时候,不顾家人反对,非要学开车,就是为了方便钓鱼。现在,你会看到,这个农家小院停泊着两架越野车,那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餐桌上的菜简单而有野趣。香椿炒鸡蛋、凉拌折耳根、竹笋炒腊肉、糟辣河鱼……每一道菜都散发着大自然的芳香。

次日,我寻访竹海,以及溪边的造纸作坊。

绵延的细竹,一眼望不到边,号称“万亩竹海”不为过。山上的竹子长得密密匝匝,远远看去,像草原上的牧草,蓬勃旺盛。当你走近它们,穿行于竹林之中,那里面的世界又不一样了,仿佛一瞬间拉近若干倍镜头,放大了细节,眉目之间更加分明,你才发现每根竹子都是独立特行的。好比我们在城市的30层楼上俯看大街上的人群,只感觉是浑浊的一大块,分辨不出每个人的长相,而当你置身其中,与人照面而过,高矮胖瘦便一目了然了。

何年何月开始,这里的人们“靠山吃山”,砍竹造纸,他们并不清楚。在那些岁月里,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在土地上“刨食”,农闲时,家家上山砍竹,扛到溪边造纸。一捆捆“竹麻”从山上下来,填到石灰池里,沤熟腐烂,碾绒成浆,抄纸晾干,最后变成毛边纸……这些司空见惯的造纸场景,已沉入记忆的深处。据说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工艺,从竹到纸的嬗变,要经历数十道工序。人们自然会联想到东汉的蔡伦。我曾经误以为是他发明了造纸术。其实不然,当时,民间已经能够造纸,只是工艺落后,产量不大。于是,他集民间智慧,改进提升,扩大了纸张产量。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还特意展示了这一古老而伟大的技艺。我不知道,这里的作坊是不是还传承着“蔡侯纸”的工艺?

时光变迁,历史潮流滚滚向前,我们无法阻挡。后来,村庄人去屋空,昔日的造纸场面早已荡然无存。曾经遍布村庄溪畔的造纸作坊,大部分在风吹日晒中坍塌。幸运的是,在村庄的下游崖下,一个稍微开阔的地方,还完好的保存着一片错落有致的作坊。远远望去,那些石头垒起来的小房子,像一座微缩的村舍,还静静守在那里,只是少了些许人间烟火。

在相邻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天然溶洞——贵洞。现在正在开发打造成旅游景点。在那里,我和镜子遇上了他的堂哥。

镜子说,堂哥在前期参与了景区的开发。

于是,我们随便攀谈起来。

他说,这几年,景区已经投入大量的精力,虽然许多村民入了股份,但资金缺口仍然很大,只能一步一步地走。第一阶段的打造已经具备游览的条件,这个五一节就要正式对外开放。

从他的言谈中,似乎看不到他心里的起伏。

他接着说,之前,我是参与他们管理的,由于观念不一样,不久离开村子,去了外面。

镜子说,堂哥多年前就在外面打拼了,对景区开发有一定见识,可是他们不采纳他的建议。

我问,你给他们提了什么建议?

他说,上天赋予我们的资源,是不可再生的,要顺应自然,利用好自然,而不是去改变它,破坏它。比如,修建步道、台阶等硬件设施,尽量就地取料,外观上要与景区自然环境协调。尊重原有的自然植被,地形地貌……还有,高端的旅游还是要有文化支撑。

那你觉得贵洞景区的独特文化在哪里?我问。

是竹,把“竹”文章做足。你看这漫山遍野的竹,过去砍来造纸,实实在在养活了多少代人,现在造纸作坊完成了它适用的历史使命,但它作为非物质文化价值又凸显出来了。可以将它作为景区的一个文化体验项目来做。让城市的游客,特别是小孩去亲自体验古法造纸的文化魅力。

这算一个吧,还有呢?想不到在这样的村子里,还有像镜子堂哥这样的高人。我对他发生了兴趣。

至少还有两个方向可以去做。一个是引种全国各地的竹子,让这里成为竹的博物园。还有一个,就是要做好竹编工艺品开发……

时间渐晚,我们告别这位有见识的堂哥。

一路上,我还在想,谁说民间没有高人啊。这个年头,信息这么发达,年轻人在外面东奔西跑,找到钱固然很重要,增长了见识再回来,这也许就是未来乡村的希望。

编 织

还以为她在村子里,在她的那间作坊里编织呢。

那间作坊我是知道的。有一回,我带了几个摄影朋友去找她拍竹编的场景,就在她家的屋子旁边,有个简易的棚子,好几个村民正在跟她学竹编。

电话里,她说她在县城彩虹社区。

她叫杜娟,我们并不陌生。早些年,我还在这个县城生活时,我们便认识了。那时,她在将军广场开了间门面,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竹编产品。看了,耳目一新。

后来,我到了凯里,在银饰刺绣博览会上,再次见到她的竹编摊位。摊位很有特色,用竹子搭成一间小屋。那些竹编作品随意挂起,或者摆放着,挺有生活味的。

三穗竹编,在黔东南有一定知名度。过去,匠人们主要集中在县城周边的青洞、美敏,还有瓦寨几个村寨。这些村寨似乎形成了一种分工默契:青洞、美敏编细蔑篮、簸箕、背篼,瓦寨编斗笠、晒席。这些都是农耕文明的产物,注重实用性,缺乏艺术感。随着时代变迁,这类产品需求量萎缩,价值得不到体现。很多人不愿意从事这个行当,竹编一度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这期间,有的竹编匠人也在反思和创新,希望三穗竹编不要失传。有一位姓龙的老匠人也编制一些竹编图画、花瓶、水果盘等工艺品,但数量少、规模小,尚未形成品牌影响力。

见了面,打了招呼,她一直在接电话,回微信。

我随意打量这间屋子。

现在都流行将这样的场地叫作扶贫车间。是把负一楼的空间拿出来,办一些小型手工厂,让搬迁移民来做工,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

车间里,摆满了成品、半成品。

过了许久,杜娟才空闲下来。

我们就这样站着,我说我想写写你。她并不意外,这些年,她见过要写她的人太多了。她似乎已经受宠不惊了。不假,百度查一下,关照她的文字和图片很多。几乎都是从新闻角度去写的。把她塑造成带领群众致富的巾帼英雄。所以,她也许很自然想到,我写她,一定又是那种款式。她不太热衷于那些说辞。

实在有点忙不过来,杜娟说。

是好事啊,生意好嘛。

现在真的不愁销,就是货出不快。

都是订单吗?

是的,只做订单。

昨天到了你们界牌村。我一直以为你在那里做呢?不在了吗?

在呀,那是我的根据地。这儿是为了配合县里的要求。他们免费给了我这间屋子,让我带一带这些搬迁户。

听说你现在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当官了,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什么官啊,能力有限,尽力而为。现在车间里都是些留守姐妹,能帮就帮一下吧。

界牌村是咱们县唯一的省级重点旅游村,你想没想过,把你的竹编与贵洞景区联系起来?

有啊,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你大概不知道,我在老家附近新修了一座竹编工厂,正在安装设备。有了厂子,出货量才能保证,还可以接待大型旅行团吃住体验;在景区里面,我也有两个门面,主要接待散客体验和购买竹编工艺品。

不错啊,挺有气魄的。但我还是为咱们的竹编前景有些担忧。虽然现在工艺水平上有所提升,也做到了旅游级产品,可是创新和文化后劲不足。

这个啊,你说的是,我也意识到了。现在我们与广东和四川的一些艺术院校进行合作,走产学研的路子。不断摸索吧,如果你愿意做我们的文化顾问,我也欢迎啊。

……

我们聊了许多,不觉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杜娟请我吃三穗鸭——还是家乡的味道。

我不想把杜娟和她的竹编事业,写成新闻故事。但我又不知如何去讲述她。回来许多天,都无法下笔。今天,我打了她的电话,前两次都在通话中。第三次终于接通,她正在去广东工业大学的路上,她说她是去给学生们讲课。我们约好,回来再好好聊一下。

作者简介:

陈永忠,侗族,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有文学作品发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

主        编: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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