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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相杀,和妈妈30年来的“爱恨情仇”终于落幕

 书鱼知小 2021-11-18

回想起来,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和妈妈一起生活过了,从小学起我就是留守儿童,一直到读大学,父母才回到老家,这么多年我们只有寒暑假时各见一次。毕业后没多久我就开始北漂,一年回家一两次,每次回去都是急匆匆的,相处的时间很短暂。

预防

这次妈妈要来北京帮我看一个月的孩子,来之前我特别忐忑。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积怨已久”,过往争吵的经历让我担忧冲突会继续下去。另一方面涉及到带孩子这件事,隔代育儿本身就很容易有分歧,是争吵的重灾区,再好的关系都经不起育儿理念不同的考验。但双重压力下,我依旧期待这次北京之旅能给她留下好印象,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来北京,要在所谓的“大城市”生活,对她来说也有很大的挑战吧,我希望能给她留下好的印象。

她还没来的时候,我在进行一周一次的心理咨询,我跟咨询师说,我很害怕妈妈来之后我们发生冲突。在咨询快结束时,我发现咨询师的年龄和我妈妈差不多,我打开心扉告诉她,和她的相处,让我想起我和妈妈的关系,我猜如果我能以和她之间的那种信任对待妈妈,那我和妈妈的相处也会和谐的,这让我暂时放心一些。

妈妈来了之后,心理咨询已经结束,我正在进行一周一次的P.E.T.父母效能训练课程督导。每周2.5小时,对一周发生的事情进行复盘。这个过程让我对和妈妈相处模式有了敏锐的觉察,也能及时把这一周内的情绪化解,以免发酵成更大的矛盾。妈妈不知道,每周消失的那两个多小时里,我在一点点地咀嚼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在拯救我们的关系

除了这两方面的外界支持,我还提前做好心理建设:我们育儿理念不同,这没什么,不会一个月就惯坏孩子,也不会一个月就毁掉孩子的一生,一个月对孩子的一生来说微不足道,妈妈爱我的孩子如同我爱我的孩子一样深厚……

伤害

这段时间我仔细观察我们的相处模式。我们不会有肢体表达,有一次她拽着我的胳膊,我感觉这种亲昵让人不自在。我们也不会有语言夸奖,“你真棒”这种话从来不会说出来。我们表达关心的方式很奇怪,不会直接说“我担心你”,而是用揶揄或是玩笑的方式。我们习惯指责而不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从十几年前第一天听到“原生家庭”这个概念时,我就提醒自己,要改变父母传递给我的这种模式,要做一个坦诚表达的人,但是妈妈到了之后,我发现我并没有改变,仍在延续那种噎人的说话方式,我讨厌的喜欢的特质全部都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下来

但是有些东西还是变了,在谈话时我不仅是她的女儿,也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在交谈中,我能感受到同为女性面临的议题,比如家务、婆媳关系、婚姻。

她说你看xx,多有礼貌多懂事,我说对啊,我的家教不好,你和我爸没把我教好,请你们反思一下。

她说你什么都做不好,我说你总是指出我和弟弟的缺点,你没见到过我俩的闪光点吗?我只有在你眼中一无是处,别的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很好。

她说你看你又丢三落四的,整天都在找东西,我说是啊,这不跟你一样,你刚还在到处找身份证吧。

我说我在跟妹妹说不要急着结婚,婚姻并不全是美好。她说你耽误人家大龄青年。我说你和我爸的婚姻早早让我见证了婚姻的悲剧性,给我起了示范。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值得爱,我初中时只有七十多斤,她说看你的大腿多胖。现在我164的身高一百零几斤远远称不上胖,她说看你肚子上的肉多少。我说这是我努力吃饭长出来的肉,我觉得挺好的,我感觉自己身材很完美。

她时常让我感觉到,自己是没有价值的。她说除了有一份工作,生了个孩子,你一无是处,仅仅是因为我不做家务,她就这样说,我想反问她,如果我没有工作了,我还是你的孩子吗?因为担心她觉得我不“成功”,从小到大,我习惯所有事情自己承担,求助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必须不靠父母,不靠伴侣,要自己把它琢磨清楚,自己克服困难。

我们习惯了这种互相伤害的相处模式。在我说出反击的话时,看似很痛快,我知道我精准地把她投向我矛头回旋到她自己身上,但是这种感受并不好,我们都受伤了。

而且我这种习惯性的反击不仅会出现在我和她的关系中,也会在我和其他人的相处中出现,即使对方没有带有恶意。我相信在妈妈的生活中,这种模式也给了她很多的负面感受。

我习惯了辩护并反驳,而不是坦诚表达。这就是家庭带给我的。

曾经我为此很痛苦,人是需要亲密关系的,亲情在一个人一生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在我年龄小的时候,很难接受亲情中带有玻璃碴,最爱你的人为什么最容易伤害你,我不理解。花了很多年时间,我才学会把亲情中带我给伤害的那部分剥离开,这个过程本身让人伤痕累累,我记得有一些夜晚,睡前想到父母扎在我心中的刺,气得大哭,难以入眠,这就是成长的痛苦。

如今我知道了感情是复杂的,爱恨交织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枷锁

我特别反感她劝我多做家务这件事,一提这事就炸毛。她认为我应该多做家务,我说你看我老公做的比我少,他妈妈让他做了吗?别人父母都心疼自己孩子,只有你生怕我干活少,我是亲生的吗。我说凭什么家务就得女的干,我挣的钱一样多,我偏不干。她说从来就是这样,女的就是要做家务。我说你和我婆婆都做了很多家务,你们是为自己干的家务,不是在为我。我对整洁的容忍度很高,我不觉得家里乱,谁看不下去谁处理跟我无关。

我跟她解释了为什么家务是我最厌恶的事,我认为家务每天都要做,一年要花费600多小时做这些重复的事,自己毫无积累,我更在乎一件事的意义,如果一件事让我学到知识它才是有意义的,进入脑中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我不会把时间花在家务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这么无聊的事情,安排给女的做,男的不做家务就没人指责,我觉得不公平,我说你已经做了十年的家庭主妇了,我不愿意这样,我感受不到价值。

家务这件事,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够清楚了,没想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仍在语重心长地提醒我多做家务。我感到很无力,但是也在那一刻理解了,“家务就该女的操持”这个枷锁在她身上太多年了,她自己也是受害者。她认为这是衡量一位女性是否“合格”的标准,很显然她自己是不合标准的,因为她爱花钱,不持家,她在要求女性“贤惠”的农村环境中是个异类。所以她特别担忧我和她一样由于不贤惠而被指责,殊不知,我没有背负这个枷锁。

另外一个扎在我心底的刺是重男轻女这件事。因为我是个女孩,而且是个懂事的女孩,而且比弟弟大了十一岁,所以我能明显地感受到这种差距。而妈妈对此不太在乎我的感受,因为在她成长的环境中,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天经地义的。我的童年中,村子里光棍花钱买个媳妇是很正常的事,那种环境能催生出什么女权思想?

她经常说,你嫁出去了这就不是你家了;她面不改色地说房子是你弟弟的;她常说“俺们老杨家”,仿佛我不姓杨;她说你唯一的功劳就是你生了一个男孩……要是一个陌生人这样对我说我直接扇他了,但是这是我妈,本该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说的话,每句话都像是冬天的冰棱插在心头,我要靠自己把它暖化一点点消解掉,在被冻死之前。

在这个时候,她忘了自己也是女性,她没意识到自己也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但我似乎不能责怪她,因为她受到的教育、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这样的生活和价值观不是她主动选择的。但在不可选择之外,她选择了让我接受教育,让我去看外面的世界,在能选择时,她做过了最好的选择

羁绊

仿佛控诉一般,我说了很多我们之间的争执和冲突,一遇到这种事我就滔滔不绝,但同时我们彼此都能感受到来自彼此的爱。

她买了一件加绒卫衣,觉得不错,给弟弟买一件一样的,临上车前,她说我给你也买了一件一样的,要是早点告诉你你又埋怨了,是的,我总是埋怨她给我买衣服这件事。

有段时间我要早上六点多出门,她就六点多把饭做好。如果我晚上九点回就不想吃饭,她执意要把饭留在锅里等我回来吃。

我带她出去吃饭,提前说不准说贵,所以吃饭的时候她把不爱吃的也都吃掉了,我猜测她心里在滴血。

我把她在这里一个多月拍的照片做成了一本照片书,洗了一百张做成一本相册,作为她的北京一月游留念寄给了她。

北京今年的雪来的很早,我意识到妈妈是这世上唯一关心我有没有穿秋裤的人。下雪那天她很早出门拍抖音,把手机靠在墙边,她穿着红衣,给自己拍了一个站在红叶树下玩雪的视频,她对无用之美的敏锐和追求在我成长过程中影响了我。

我小时候没上学幼儿园和学前班,五岁读了一年级,小学前几年学业一直跟不上,当时家里只有她一人在家种棉花。我记得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去田里找她,她摘棉花摘到天黑,把棉花装进板车里拉回家。晚上我写作业,妈妈坐在棉桃堆中,一边择棉花一边摆着地里摘回来的青椒、番茄教我加减法。

她在每学期开始前借到下学期的课本,提前教我一遍。我读初一才开始学英语,开学后的那个国庆节,弟弟刚出生还不满月,妈妈发现我的英语学的不好,就一边带孩子一边逼我学one、two、three,我一直学不会,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最终还是在国庆假期学完了。整个初中阶段我的英语占据全校前几名,后来代表学校参加了英语竞赛,也许都得益于初一的那个国庆节。

非典的时候我读初二,学校停课,学生全都回家自学,妈妈在家教我英语,我清楚地记得“quickly”这个词就是她教会我的,她督促我学写完整本练习册,到学校后,老师说全班只有你写完了啊,我说我妈妈教我的,老师说你妈妈是英语老师吗,我说不是的她是个农民。

这次她来北京后,我看到她拿着家里的英文图画书教我一岁半的孩子学英语,apple、ant,发现她的发音并不准,才想起来她只有初中毕业的学历

我读初中时,她告诉我,你知道华罗庚有个办法叫统筹法吗?你可以用它来管理时间。不知道她从哪里看来了这个概念,可能是随口告诉我的。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时间还能管理,后来我成为一个对时间很敏锐的人,都来源于那次偶然的对话。

90年代的农村,不会对女孩的教育花太多心思,但是她在自身学历有限的情况下,尽力去督促我学习,为我对学习的兴趣埋下了种子。

和解

以前我看到樊登说过一句话,那句话让我特别愤怒,他说:一个女人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就是她的妈妈。这句话充满偏见,带有狭隘的男性视角。的确,女儿和妈妈的关系是复杂的,因为她们有着多重身份:不仅是母女关系,还同为女性,又包含友谊。母女之间会有很多冲突、控制和反抗,但是他没看到的是,冲突是伴随着爱出现的,同为女性,只有她们才最理解对方的付出和痛楚。我和爸爸的冲突很少,因为我们的交流很少,冲突不是坏事,冲突意味着关系交织在一起,都在对方身上投入了很多情感。

最近看《俗女养成记Ⅱ》的时候,有一幕看得痛哭流涕,陈嘉玲和妈妈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的矛盾,但是在生孩子时,她在绝望的阵痛中喊着我要我的妈妈来,因为不管是老公还是爸爸,抑或是朋友姊妹,他们都无法真切地了解生育之痛,只有妈妈经受过,在这一刻,她才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产房外可以观察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其他人都是脸上带笑的,只有妈妈在难过,她在心疼女儿。

我有时候想,女孩是不是都要经历这么过程,小时候会无条件地爱妈妈,长大后开始反抗,控诉妈妈的种种控制,等到了一个时间节点,或是为人妇或是为人母,这一天终于开始理解妈妈,原来我现在经受的艰辛她经历过,家庭中的鸡毛蒜皮琐碎事,没完没了的家务每天都在消磨她。

如今,我终于和妈妈短暂地和解了。

我们和解,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矛盾消失了,而是因为我不再试图改变她了,我理解了她所在的处境下的选择。

我能够和解,是因为我已经足够有力量了,在她想要改变我时我很坚定。以前力量悬殊之下,我会听她的,现在她也感受到了我的成长,意识到我已经不再可控。

我愿意和解,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可以不允许她控制我,我可以不依靠她对我的评价,我可以重新定义自己。

我选择和解,是因为我相信我不会再把自己在家庭中的创伤带给孩子,我选择往前看,而不是追溯过往。

她给我的很深的爱和很多的愤怒共同成为我力量的源泉。后来我成为一个坚韧的人,一个终身成长的人,一个女权主义者,根源都在我出生的地方,在我受到的教育里,也在她那里。

我时常想告诉妈妈你可以活得自由一些,不用再关心柴米油盐,不用纠缠于婆媳妯娌关系,也不用理会子女丈夫的埋怨,但是我知道人生已过半百,她的生活模式已经定型,她人生的底色就是操劳,就让她按照既有的生活继续下去吧,那样她更自在。

而我的人生,我可以自己定制,我打算活得自私一些,自由一些。这是我从妈妈身上学到的,但是她自己却没有机会实现。为此,我感谢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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