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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因为《第一炉香》，张爱玲今年存在感又很高，最近我又看了一遍电影《色戒》。 电影《色戒》是根据张爱玲的同名短篇改编的，而这个短篇也确实有原型，原型里的两个人，叫做郑苹如和丁默邨。 这三个故事类似于层层套娃。 应该说，三个故事，情节看起来差不多，但内核完全不一样。  2 我觉得李安的《色戒》，是20年来最好的华语电影。 李碧华说张爱玲是一口古井，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无波，越淘越有。 我觉得李安的电影也有点这个味道。它拍得很通俗，谁都能看懂。你可以把三段床戏反复回味当情色片看，也可以把王佳芝跟易先生的对手戏拎出来当爱情片看，这俩人其实都是调情的好手，那个推拉非常好看。  早在香港的时候，王佳芝带着易先生去做西装，她自己呢顺便改旗袍。裁缝给易先生量袖子的时候，王佳芝就站在旁边，用女主人的姿态讲，袖子短一点。讲完觉得自己有点“逾矩”了，你是谁，你凭什么替人家做主呢？于是连忙找补一句，说袖子短点显得精神——易先生说，你定就好。 两个人明明没有到那层关系，但是双方一个不小心往前跨一步，另一个表示，没关系，你可以插手我的生活。都给彼此释放了一种“可得性”的暗号，这个就叫暧昧。 所以王佳芝穿着改完之后过分紧身的旗袍站在易先生面前，她展示完身材后，又说太紧了透不过气要换下来。 这时候易先生用命令口吻讲：穿着。  这时候他俩别说上床，连饭都还没有一块吃过，但是一个要替对方做主袖子的长短，另一个，要求对方穿着这身特别显身材的旗袍跟自己共进晚餐。俩人还都配合了对方。其实这时候起，窗户纸就已经挑明了。 3接下来易先生跟王佳芝共用晚餐，这些都是张爱玲原著里没有的笔墨。两个人讲话不多，但是每一句都值得约会男女反复观摩背诵。  王佳芝说这个餐厅好像没什么人。 易先生说，因为他们菜做得太难吃了。抱歉我约到这里，没什么人打扰，方便说话。（潜台词：我不是社交性地想请你吃饭，我是想专心致志地跟你聊聊）  王佳芝是假扮麦太太去接近易先生的，那好端端一个少奶奶非要给人家当情妇，总是需要一个由头的。王佳芝抛出的第一个意欲出轨的借口，是她跟麦先生兴趣不合。  她说她喜欢看电影，小麦不喜欢。然后她问易先生，你看吗？ 这就是个非常考验技术的时候了。易先生如果简单说不看，那这个调情就被卡住了； 易先生如果说看，那就太巴结了，这个人物的魅力就失掉了。而编剧王蕙玲安排易先生怎么讲？ 他说我不看，王佳芝正在无可奈何地给自己找台阶，说看电影需要闲情逸致，你是大忙人……这时候易先生打断她，说，我怕黑的地方。  太牛逼了。 从容躲过对方的测试题，既避免变成“癞皮狗”，又主动设定了新话题——作为一个特务，易先生在王佳芝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那么多人怕我，但我怕黑。 我觉得当代成功男士泡妞真的应该跟易先生学习一下。比起无止境地吹嘘，脆弱感、那种觉得一切毫无意义的茫然感，才是打动一个女性的关键。 而且，易先生对那些“有头脸人物”不屑一顾，却单独请王佳芝吃饭，对她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害怕，是不是？” 这种“你如此特别”的情绪价值大礼包，千百年来就没什么女的不吃的。  至于后来易先生调侃王佳芝牌打得不好，王佳芝说，是啊，老是输，就赢过你。 这种已经属于明牌，我就不再多说了。  4三年后，王佳芝重返易家，俩人重逢。王佳芝给易太太带了烟，却什么也没有给易先生带。 这种不周全其实是一种更亲密的暗示。就像聚餐的时候，一瓶酒眼看要见底了，主人肯定是委屈自己最亲近的朋友，选择不倒给ta。王佳芝什么都不带，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就是易先生的那份礼物。果然易先生只说了一句，人来就好。 5李安拍出了两个人的关系推进。 第一次偷情以前，王佳芝来到房间，关窗户的时候，窗上映出易先生的脸，原来他无声地坐在她的身后。她吓了一跳，然后厉声说，以后不许这是这么吓我。  不是撒娇，是厉声。这时候他们俩并没有发生性关系，但俩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房子。王佳芝的“厉声”，其实是意识到，自己“拿捏”住易先生了。 然后易先生就消失去出差了，王佳芝彻底沦为一个地下情人，每天只能等易先生。电影中间很长一段，都拍了两人吵架。李安真的好懂，情侣关系加深的方式，就是吵架。王佳芝受不了自己无止境的等他，又疑心他可能还有别的女人，于是她装作理箱子要回香港。学习一下别人怎么吵架的——  卧槽这段太牛逼了。王佳芝为什么要恨？ 因为恨他让她空空痴痴傻傻地等。为什么她要等他呢？因为她爱上他了。我们都知道，王佳芝是不能走的，组织派她来搞暗杀，怎么能真的理箱子走人呢？所以这场架，王佳芝真正要表达的是，我爱上你了，易先生说，我相信。 这就叫有效吵架。 6俩人第一次吵架，互相表达了心意。第二次，王佳芝半夜睡不着，披上衣服来找他吵架，表达俩人就是露水夫妻，自己也没什么存在感，“我能做的就是每天都耗在这里等你”。易先生就直接给她弄了个小公寓，带她去日本场馆听戏了。 7在日本艺伎馆，王佳芝对着易先生唱“天涯歌女”的时候，易先生眼眶泛红，以手拭泪。 这时候，戏假情真，在一个一切都不可靠的时代，听她唱“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谁不觉得心里一软又一酸呢？ 8我觉得张爱玲写调情对话写得不错，就是有点“油”。 倾城之恋里面范柳原说，你是治我的药，我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也有点鸡皮疙瘩。这也难怪，文学来源于生活，胡兰成写起情话也是肉麻那一挂的。但是电影色戒里的这些调情片段，都是原著里没有的，原著里易先生对王佳芝也没有格外上心，王佳芝自嘲需要拎着两个乳房在他跟前晃。 但是李安拍了两个人摸黑走情欲钢索的过程。 9包括买钻戒这事，张爱玲原著里，是王佳芝自己提的。组织决定埋伏在那里，组织选定了那家珠宝店，于是王佳芝软磨硬拖把易先生缠到了那里。想来那个场景，跟今天所谓捞女要男人买首饰差不多。 但电影里处理得极其好。 易先生让王佳芝给他办一件事，然后交给王佳芝一个信封，让她去找一个人。还反复叮嘱她，要保密，就你跟我之间知道。 王佳芝转头就把信封交给了组织，大家研究了半天，觉得易先生要么是试探她，要么是要对她委以重任。 结果到了店里，王佳芝发现，他只是让她来选一颗钻石。 这里就有一种戏剧的张力。搞了半天，原来是那么轻松且温馨的礼物，而已。如果你是王佳芝，会不会在此刻动摇，甚至有一点内疚。 等到了取戒指的那一天，易先生的表现堪称完美。青天白日，他在大街上揽着她走路。 原著里，这就是sugar daddy给情人买单，张爱玲写道：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而电影里，易先生真的很像一个“诚心诚意希望女朋友喜欢礼物”的男人。王佳芝觉得六克拉的戒指太过了，不敢戴着招摇过市。易先生说了一句“你和我在一起——”没有说完，被王佳芝的“快走”打断了。 到底是“你和我在一起，所以放心戴吧没人敢抢；还是你跟我在一起，比戴鸽子蛋招摇过市还危险？不知道，这对话永远地被打断了。 但无论如何，这里有一个词，叫做“在一起”。电影里的易先生，是觉得他俩在一起的。而小说里的易先生则冷酷地多，他从头到尾只把王佳芝当成一桩艳遇，直到最后还是自恋地想：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10说实话，虽然色戒张爱玲改了30年，并且表示，“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三十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没想到吧，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这句，是出自这里！ 但我真的觉得这个小说不算她最好的作品，我觉得她太想借别人故事的壳，理清楚自己跟胡兰成的关系了。 这个故事的原型，丁默邨跟郑苹如，真的就是汉奸和女刺客的关系。 11因为易先生是梁朝伟演的，梁朝伟太迷人，易先生看起来简直像是迫不得已做了汉奸。 但丁默邨本人就是极其纯粹的卑鄙小人。 他1921年，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与中共湖南党团组织取得联系。次年初，他建立社会主义青年小组，自任组长。你没看错，他一开始是亲共的。 1924年，他加入国民党。1938年，因为跟戴笠不合，仕途不顺，他转投汪精卫。他成立了汪伪政府的76号特工部，是里面的一号人物，他大肆制造血案，日本记者称之为“婴儿见之都不敢出声的恐怖主义者”，国人则称为“丁屠夫”。 王佳芝的原型，郑苹如，要刺杀的就是这么一个恶魔。 不同于身世飘零的王佳芝，郑苹如家境优越，郑家住在上海富人区，法租界文宜坊。她19岁就加入了国民党中统，凭借长相和家境的优势，担任情报工作。 日本首相近卫文磨的儿子，近卫文隆，曾经痴迷于她。郑苹如有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她想绑架近卫文隆，迫使日本首相做出停战让步。但被上级嵇希宗制止了。 郑苹如被派去接近丁默邨，一开始是为了营救一名叫做熊剑东的抗日军官。没过多久，在郑苹如的恳求下，熊剑东被放了出来。郑苹如很有成就感，觉得丁默邨是尽在自己的掌握中了。她不知道的是，熊剑东已经变节，日本人本来就计划要放了他。丁默邨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紧接着，上司嵇希宗向她布置了终极任务，刺杀丁默邨。但丁默邨警觉性很高，平时见面都是他指定地方。中统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 最后一次暗杀尝试，跟《色戒》里写的差不多——郑苹如说想买一件貂皮大衣，带着丁默邨进了一家西伯利亚皮货店，外面就埋伏了中统的人。 但跟《色戒》不同的是，并不是美人临时起意放走了他，而是队友太白痴了：两个枪手因为玻璃反光，无法瞄准丁默邨的具体位置，就贴近窗口反复打量里面，就这么暴露了自己。所以丁默邨突然掏出一叠钞票撒在桌子上——你自己挑吧，我先走了。然后飞奔离去。 郑苹如其实已经暴露了，但她还想背水一战——被捕时，她怀里藏着勃朗宁手枪，打扮得花枝招展。因为她正要去与丁默邨共度圣诞夜，企图当晚找机会下手。 郑苹如被捕后，为了活下来，她坚持声称自己是因为嫉妒丁默邨有别的相好，所以雇凶杀人。所以小报一度把她称作，迷恋汉奸所以丢了性命的交际花。张爱玲的灵感或来自此。 她的上司嵇希宗在她被捕后也很快被捕，然后变节，成了丁默邨和陈立夫的“中间联络人”。他后来这么轻描淡写地说起郑苹如：那是一个“运用人员”。 1940年，郑苹如被处决，年仅22岁。 12对于郑苹如的结局，有说法表示，丁默邨本来尚存怜香惜玉之心，想留她一条活路。是76号特工部的上层的太太们主张杀一儆百。 《审讯汪伪汉奸笔录》中记载，郑苹如之弟曾说：“丁逆之妻、李士群之妻、吴四宝之妻均主张将我姐处死，（我姐）遂被杀害。” 丁逆指的就是丁默邨，李士群是76号特工部的二号人物，吴四宝则是警卫队长。 这里面埋伏着另一个故事的纽扣。 现在很多人不知道恶霸吴四宝是谁了，但他老婆还挺有名，叫佘爱珍。 1944年，胡兰成认识了张爱玲。1947年，张爱玲给胡兰成写了分手信，附上30万稿费。1950年，30岁的张爱玲开始动笔写色戒这个故事。1954年，同样身背汉奸骂名的佘爱珍跟胡兰成在日本重逢，结了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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