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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 | 杨方:蓝色“呼愁”构成了这部小说的格调

 寻梦向天歌 2021-11-24

创 作 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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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方,出生于新疆,现居浙江。出版有诗集《像白云一样生活》《骆驼羔一样的眼睛》、小说集《打马跑过乌孙山》。部分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国年度中篇小说精选》。曾获《北京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诗刊》青年诗人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浙江优秀青年作品奖等。长篇历史小说《江南烟华录》被改编成电影《大明监察御史》。

杨方《澳大利亚舅舅》-创作谈

澳 大 利 亚 舅 舅

杨方

      当初大舅舅和大舅母结婚,曹大娘死活不同意,现在全家都沾大舅母的光,可以移民澳大利亚。苏梅兰有些替大舅母不平,苏梅兰就是条会变色的蜥蜴,其实她以前挺看不惯大舅母的。大舅母是上海人,身上有一种上海人精致的做派,比如穿束腰风衣,又比如煮汤圆不能用铁勺子捞,铁勺子有铁味,得用筷子夹。大舅舅硬是练就了用筷子夹汤圆的本领,那可是一种难度系数较高的动作。大舅母走路的方式很独特,属于一种冷酷无情的直线运动,不把任何障碍放在眼里,仿佛一切都将为她让道。大舅母跟人说话,从不看人,眼睛放空,斜视一旁。大舅母要不是有海外关系,也不可能从上海那样的大城市跑到新疆这个偏远的边境小城来,更不可能和大舅舅结婚。苏梅兰认为,如果是二舅舅,还说得过去。二舅舅像昭苏草原上的汗血宝马一样高大俊美。大舅舅嘛,是八个舅舅里面长得最矮的,不但矮,还有点胖,说话声音肉嘟嘟的。曹大爷不怎么喜欢大舅舅,觉得大舅舅的性格一点不像自己,倒像他的声音一样肉。曹大爷是新疆的老汉人,硬气得很,一九五〇年前在汉人街开着个卖砖茶和盐巴的铺子,那时候玛瑙和玉石像麦子一样在巴扎上成堆地售卖。曹大爷跟着运货的马队翻越铁列克冰大坂,好几次差点死在山口上。在边境数次遇到不明来路的马匪,为了保住钱财,曹大爷把肚子划拉开,把珠宝藏到肚子里。

      我的天哪!每次听苏梅兰这样讲,我们都会发出怀疑的惊叹。我们已经习惯了苏梅兰使用夸张的话语来叙述事情。不过,在对曹大爷的叙述上,似乎用不着使用任何的夸张手法。我们亲眼看见曹大爷喝加了草药的浓砖茶,半缸子茶叶,加一些草药,用大茶缸装着放在铁炉子上煮,大茶缸里的水咕嘟咕嘟开着,曹大爷端起来就喝一口,然后放回到铁炉子上继续咕嘟。过一会儿,又端起来喝一口,喝的时候连气都不吹一下。曹大爷从来不喝温暾的茶水,因此曹大娘家一年四季炉子里的煤从没断过,即便是大夏天,曹大爷也是坐在炉子边,一口一口喝着他滚烫的浓茶。曹大爷头发雪白,坐在那里,像一座威严的雪山。我们都怕他,谁也不敢去掀他的衣服看看肚子上到底有没有刀口子。说起来曹大娘也是个骁勇的女人,锡伯族女人都比较骁勇,他们的祖上在清朝奉乾隆皇帝之命西迁伊犁抗击俄国军队。锡伯族人到伊犁就是来打仗的。现在不打仗了,但战斗民族的气势还在,曹大娘会骑马、会射箭,喜欢吃烧辣子和烧茄子,十根手指总是沾着黑灰。曹大娘清楚地知道穿束腰风衣、说话不看人、走路不看路的大舅母,是没法和他们这样的边城家庭融合成一家人的。但大舅舅不管这些,大舅舅看着不哼不哈,其实一点都不肉,没有征得曹大娘的同意就和大舅母旅行结婚去了,回来后不回羊毛胡同,直接住到了花城。曹大娘毫无办法,她不能骑着马、拿着箭去把大舅舅逮回来,唯一能做的,是跑回伊犁河对岸,给二舅舅物色了一个会做烧茄子和烧辣子的锡伯族姑娘。二舅舅痛快地举行了婚礼,羊毛胡同的每一个人都被请到曹大娘家里喝酒吃糖,这多少挽回了被大舅舅丢掉的面子。上海人流行的旅行结婚,在羊毛胡同行不通。在羊毛胡同的人看来,大舅舅的旅行结婚,跟私奔差不多。

      苏梅兰那天捧着装花花菜的罐头瓶子回来,可能是太激动了,忘记把手套戴上,不仅冻伤了鼻子,还冻伤了手。第二天鼻子增大了两倍,有点像巫婆,手跟窝窝馕一样鼓鼓的。胡嘉木找人要了些狗油给她抹上。狗油是治烫伤的。胡嘉木说冻伤跟烫伤一样,都是火辣辣地疼,治疗方法估计也可以等同。狗油抹了两天,鼻子没那么大了,开始像蛇一样脱皮,手还是肿得老高。还好二舅舅从尼勒克回来了,地质勘探队刚在那里发现了一处碧玺石矿,是二舅舅发现的。伊犁最大的无烟煤煤矿也是二舅舅发现的。二舅舅告诉我们麻雀脑子可以治冻伤,但一定要活麻雀的热脑子才行。他们在野外冻伤了,都用这方法。晚上八舅舅带着我们打着手电筒去廊檐下抓麻雀,月亮冷得白里泛蓝,散发出冰柱一样的光芒,整个世界都被冻得嘎嘣脆。八舅舅爬上梯子,用手电筒一照,躲在廊檐下睡觉的麻雀就傻了,用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光,不知道飞。八舅舅抓了两只,又放回去。它们太小了,脑袋里面没多少脑子。八舅舅说。

      苏梅兰鼓鼓囊囊的手过了很久才好。她没有怪八舅舅不给她抓麻雀,可能是觉得八舅舅就要去澳大利亚了。

      曹大娘一家要去澳大利亚的消息传出后,很多有女儿的人家都想和曹大娘攀亲,曹大娘有一半的儿子没有结婚。那段时间上门找苏梅兰的人特多,我家客厅的窗台上,摆满了那些人送来的蜂蜜、酸奶疙瘩、砖茶和苏联水果糖。还有人给我们家送了一棵啤酒花,说是长出的啤酒花可以酿啤酒,味道美得很。到时候我来教你怎么做。送的人对苏梅兰说。我们后来叫她啤酒花大婶。啤酒花大婶有三个女儿,大的和胡桃差不多年纪。苏梅兰说要不是她自己的女儿还小……苏梅兰说了半句,后面半句没说。

      啤酒花种在院子里,见风就长,很快爬满了架子,到了夏天,铃铛一样的啤酒花一嘟噜一嘟噜地悬挂着,散发着苦味的芬芳,黄昏,苦味会变得更浓。八舅舅说,他闻到一种类似于惆怅的东西。在没有计划去澳大利亚以前,他从来不知道惆怅是何滋味。啤酒花大婶借口来看啤酒花的成长状况,经常往我家跑。再有三个月就可以做啤酒了。她说。这三个月她每隔几天就来我家一趟,每次都认真地计算着可以做啤酒的时间,好像做啤酒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其实她心里计算着的重大事情是给四舅舅、六舅舅和七舅舅介绍对象,介绍了几个,都没成功。她又锲而不舍地想给八舅舅介绍,苏梅兰的手摆幅很大地摇晃着,老八,算了吧,他还不到找对象的年龄。啤酒花大婶不听,在大街上堵住八舅舅,向八舅舅介绍一个伊犁毛纺厂的纺线女工。伊犁毛纺厂是一个很大的厂子,几千号人,感觉伊犁所有的姑娘都在毛纺厂上班。八舅舅一听是毛纺厂的就拒绝了,他对毛纺厂的姑娘有偏见,认为毛纺厂的姑娘脑子里的思维跟她们纺出来的线一样又细又直。啤酒花大婶问八舅舅想找个什么样的,八舅舅想了想,说,找一个不那么正经的吧。啤酒花大婶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啤酒花大婶走后八舅舅揉了半天耳朵,感觉耳膜受了伤。八舅舅跟我们说,这女人的声音也太奇特了,像一根金属丝,能穿透大街上喧哗的人声,又尖又细地刺入人的耳朵。

      啤酒花大婶后来又给八舅舅介绍过一个长辫子的姑娘,是红旗大楼的售货员,她直接把姑娘带到我们家,让她和八舅舅在啤酒花架下见面。那时候啤酒花由淡绿开始变黄,终于到了可以摘下来做啤酒的时候。啤酒花大婶一边教我妈做啤酒的流程:加水,加蜂蜜,加发酵素,加……一边用眼睛偷瞄长辫子姑娘和八舅舅的动静。长辫子姑娘扭着身子告诉八舅舅,她的头发实在太长了,有一次她险些被自己的头发给勒死。她说话的时候身子就那样不停地扭来扭去,垂在屁股下面的辫子像两条蛇,辫梢翘起来。八舅舅跳起来,骑上自行车就跑了。

      二舅舅不怎么想去澳大利亚,坐在我家火墙边的矮凳子上勾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莫合烟。他卷的莫合烟又粗又大,是别人的两倍,吐出的烟,把他自己笼罩在里面。二舅舅是八个儿子里面最像曹大爷的。长得像,性格也像。曾经有个同事,在高空作业的时候,故意把二舅舅留在危险而寒冷的铁架子上悬挂着下不来,二舅舅的愤怒在高高的地方陡然增加了两倍。他下来后把那个说话总是结结巴巴、喜欢背后捉挟人的家伙打得从此以后再也不结巴了。二舅母是察布查尔县纳达齐牛录人,农村户口,没有工作。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户口得随二舅母,也是农村户口,将来也没有工作。如果不是户口问题,二舅舅是不想去澳大利亚的。

      曹大娘也不想去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实在太遥远了,远得让她恐慌。大舅舅几次三番,用动听的语言劝说曹大娘。大舅舅说当初锡伯族人祖上从沈阳西迁伊犁,走了一万多里才到达察布查尔,说起来路程不比到澳大利亚近多少。去澳大利亚可以坐飞机,十几个小时就飞到了,西迁可是走了一年零三个月,那时候伊犁河对岸的察布查尔还是一片长满了芨芨草的土地。这么多年下来,锡伯族人不也在这片地方生活得蛮好,把芨芨草变成了胡麻和麦子。去了澳大利亚,一样可以开辟出一片新天地来。曹大娘说,我老了,啥也不想开辟了。

/ 试读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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