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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你是戏里哪一句?

 江昭和 2021-11-25

周末与友朋同游大观园,特地着一身银灰色汉服,偷得几分古人的意趣。

我并未因此而更懂得林黛玉、晴雯或甄嬛,然而一个人能够悦己已经足够。

上一次来,与大学学长,是草长莺飞、杨柳依依的春天,戏台前那几株玉兰灼灼其华,不为无人而不芳,惊艳非凡,衬着暖阳,叫人意绵绵,不得不叹最是惊鸿初相见,仿佛倚靠红柱憩睡,梦里依稀红楼女儿笑语蜚蜚,你方唱罢我登场,浑不知今夕何夕,明日又要往哪去;

这一次来,是清清冷冷的初冬,只剩了枯枝寂寂,园子里人影萧瑟,独对空空荡荡戏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句子,潮涌在心头,尤其不久前饰演87版《红楼梦》贾蓉一角的演员杨俊勇因病去世,更添衰飒之感。

无关历史的恢弘,无关政治的暗涌,只是一个又一个人在这里,在年代的风里,由己不由己地来来去去。

英雄美人、君王庶民、才子信女......一道道的剪影在暗里情迷或者失意、得意或者叹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

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地就念出了一句,也不知是千回百转里的谁,借了我的口,道出这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心事。

流光飞舞,碎琼乱玉一部《牡丹亭》,最出挑且为人深深记取的,大概就是这一句。

至于戏曲,当之无愧一出《游园惊梦》——春闺寂寞杜丽娘,幽幽一梦柳梦梅,云雨巫山知何日,当归当归何不归

京剧名师梅兰芳在电影《游园惊梦》里演绎的杜丽娘,凄凄切切,意乱情迷,水袖轻摆,一唱三叹,前一刻“小轩窗,正梳妆”,下一分“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方知何为“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而杨凡电影《游园惊梦》更是叫人念念不忘,宫泽理惠扮演的得月楼歌妓翠花,眉眼之间,水波粼粼,一颦一笑,如诗如画,一个人在园中闲庭信步,呼之欲出的春色,呼之欲出的寂寞,因那份寂寞,那春色显得愈加蚀骨撩人,美人王祖贤在她身前,都变得平淡些许。

然而那终究是一出“玉容寂寞泪阑干”的故事,任江南的水秀山光、任庭院的华英缤纷,都拭不去那满目的萧瑟清凉。

爱而不得,搔首踟蹰;爱而得之,却又是另一番枯柳残阳。

就是这般的不能如愿,就是这般的不能彻底。

不知是伊人辜负了一出好戏,抑或是如戏一般的人生辜负了伊人。

02|

在不知“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深几许的年纪,就已经对戏台充满了憧憬。

小时候外婆村子里唱夜戏,亲人都已睡去,或者灯下絮絮聊些家长里短,我神不知鬼不觉一个人跑出门,走着走着就到了戏园。

稀稀疏疏的灯影里,台上人不知唱着哪朝哪代的家国情怀,而我只是懵懵懂懂地张望着,张望着我并不懂得的衣香鬓影,只是觉得好看;张望着我并不懂得的苦大仇深,只是觉得怅惘。

那时候仿佛有无穷的好奇心,以为踮起脚尖,兴许就能往那广阔而深沉的世界再靠近一点点。

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懂得的,等我懂得的时候,我也已然不再“眉清目秀”

最终,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来,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回去,因为夜太深的缘故,因为大人来去窜动影响观看的缘故,因为我兴味终究被睡意倾覆的缘故。

回去的时候,睡去的依旧睡着,闲谈的依旧谈着,那犄角旮旯的、边边角角的、丝丝缕缕的酸甜苦辣,怎么也说不完似的,谁也不曾发觉我的“逃离”,寂寞之上又多增添了一层寂寞。

大人有大人的新愁旧恨,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不甘憋闷,谁也不能懂得彼此,从那时候起,我仿佛就明白。

然而,我对于大人世界的张望,和我对戏台子的张望,也许如出一辙。

那华丽的、陌生的、遥远的、禁忌的、神秘的世界里的华丽的、陌生的、遥远的、禁忌的、神秘的故事,讲一千零一个夜晚都讲不完。

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懂得,我对戏台上的唱念做打、对成人世界的飞短流长的向往,其实不过只是一种对于自我的“逃离”

飞出这躯壳,去做一个新的人,一个更加高大美好的、一个更加华丽张扬的、一个更加成熟独立的人。

如今我早已不再是那个踮着脚尖看戏台子的小孩子,虽然在悠长的生命里,我依然会踮着脚尖去“看”新的人、新的事物、新的世界,但那种朦胧的依恋,终究是不再有。

而且常常夜深人静,也会翻出那些期期艾艾、迷迷离离的戏曲来看。听那一句句如珠如玉的戏词,听那一声声婉转铿锵的腔调,听那一段段云烟朦胧的过往,有神奇的调适和净化作用。

古人的那些悲欢离合,事事总关情,虽然时而意境那样幽微挤逼,然而那样精致那样美。

活在自己的戏里,顺便看着别人的戏——生动的戏、愁惨的戏、悲伤的戏、欢乐的戏、喧闹的戏、静谧的戏、造作的戏、真切的戏,形形色色的戏,每天在身边、在眼前、在想念里、在梦境里、在回忆里滚动翻涌,然而底色往往是一样的——苍凉,是《倾城之恋》开篇舅爷那拉来拉去拉不玩、咿咿呀呀唱不尽的胡琴——苍凉。

03|

《红楼梦》里的人爱看戏,往往还要在高高的戏台子上看戏;《甄嬛传》里的人爱看戏,常常是隔着一段距离看戏——不能太近,太近闹腾,活生生的,反而“失真”,就没有看戏之感;太远更不行,恍恍惚惚的,依依稀稀的,太没有意思。

就是在这看似安全而合理的距离内,时不时对戏中人的抉择评点细说,或者为戏中人的命运泪眼朦胧,一边是沉浸的、投入的、知根知底的,一边又是抽离的、高高在上的、得体的。

别人的刀光剑影、别人的爱恨情仇,只是短暂地渐染了衣袂,不会伤着皮肉,更不用说筋骨,是这样的感性且理性着。

有时候也在戏中人身上寻觅自己、发觉自己、慰藉自己、拯救自己,有时候更是人与戏合一,骨肉不能分离——当然这种情形最终难逃悲剧,因为对面的那个人荒腔走板、因为人生的荒腔走板。

大学时候因为导师颇热爱戏曲,常常举办戏曲放映的活动,也断断续续参加过几回,最记得有一次讲的是杨家将的故事,记不分明是哪一段,总之是金戈铁马、总之是骨肉分离、总之是彩云易散霁月难逢的故事,我在下头触动了情肠,想到了去世多年的外婆,一个人在黑暗里泪流不止。

那样地哭过一回,仿佛就此释然了一些,对鸿蒙初开,无限更迭的生生死死。

再过几年读李碧华的《霸王别姬》、《生死桥》、《胭脂扣》,张爱玲的《色戒》,以及亦舒的《电光幻影》,也颇流了几回眼泪。

那些“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的故事,往往都是由戏开场,却也以戏结尾,只是此时戏已非彼时戏,只是开始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戏,唱到后来,终究只剩了衰草斜阳、摧枯拉朽。

戏里最爱唱“得非所愿、愿非所得”的故事,因为古希腊的人就说,唯有悲剧才能净化灵魂,喜剧终究不登大雅之堂,而一般人或许没有那样的境界,只是觉得人家的故事繁华一场,破败潦草收场,或者一路崎岖到底,苦不堪言,自己虽然也有波折,相形之下,不算大碍,况且平平淡淡才是真,哪怕自己首先原谅了自己。

我们常常乐于盲人摸象,其实那些生生死死、那些低吟浅唱,原本也并非好大喜功,或者过分夸张地涂脂抹粉,总有些是有本可依的。

段小楼与十二少的中途易辙,对程蝶衣与如花的薄情寡义,易先生杀伐决断得干脆,王佳芝为他“大义灭亲”,也不过只得他一滴不痛不痒的眼泪。

这世间,纷纷纭纭的,薄情人和深情人,大概一样多。

因为伟大的、渺小的、浪漫的、世故的、勇敢的、怯懦的、迷失的、精明的我们,骨子里,薄情和深情的血液,或许一样浓。

也即是说,段小楼和十二少,程蝶衣和如花,易先生和王佳芝,或多或少、或长或短,都曾经或眼下,在我们的骨血里栖息,等着某一时某一刻被唤醒。

看完了别人的戏,再来唱自己的戏,在戏里找山长水远的知己,来慰藉跋山涉水的自己

总有一天,我们也不过只是别人口中的戏词一句,或者水袖一挥,眉峰一蹙,瘦影一张而已。

到那一天,你是否会怀念我曾是你戏里的谁,你也许会记得我们曾经那样仓促而又潦草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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