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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吃罢没?

 赵一刀 2021-11-26

皖西北的界首市,行政隶属阜阳,那里是我的家乡。在外生活的二十多年,我的普通话挺标准,基本没有乡音,但每次回去,马上就能切换到家乡话的语调,只是,随着年华老去,我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很多家乡话的说法了。

这让我有些不安。于是,我回忆过往、查找资料并问询一些老乡,整理了以下的文字,是记录,也是回忆。

在我的家乡,标准的问候语是“吃罢没(发【mān】音)”,这与北方话“吃了吗”是一样的意思。据“专家”说,这种问候语来自于我们民族长期的食物短缺历史。

在我们那里的农村,晚上,如果有人问你“喝罢茶了吗?”,你不要纳闷,他的意思与“吃罢没”类似,是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问你在干什么,”你弄啥里呀?“,这和河南话差不离。

另外,在我们那儿,平时说的“茶”其实就是白开水,这个我曾经写过的。

而“乖乖” 、“我的乖”、“我的乖乖”、“我的乖乖儿”均是我们那里表示感叹的说法,配合不同的语调,喜怒哀乐各种情境可以灵活使用。

“唇齿清擦音”f出现的频率高是家乡话的一大特点,如“书、刷、双、水”等字,声母都念f,而不念sh,所以“说话”是“佛(fǒ)话”,“刷锅”是“发锅”,“一双手”是“一方手”,“喝水”是“喝匪”,“念书”是“念福”。

通行于家乡的“恁”字,看上去简单的很,不过读音不同意思也有差异,如读二声(nén),是“你”或“你们”的意思,类似于英语的“you”,如“恁说咋办?”,如读四声(nèn),是“那么”的同义词,有感叹意,如“他咋恁不是东西呢?”。

家乡话中,“晚上”这个词的用法与别处不同——“晚上”是下午的意思,“说晚上回来”往往是说“下午回来”,这一点最不容易被外地人理解。真正的晚上似乎用“晚黑("黑“发”歇“xīě的音)了(liǎo)”或“hè(同鹤字发音,具体的字是不是“黑”?存疑)上”指代,“天黑”则说“天xīě(歇)”。

其他的时间词语还有:末了(liao)就是“最后”的意思,前天是“切个(qiērgēr,两个字都要儿化音)”,昨天是“夜(yèr)个”,今天是今(jin r)个,明天是明(ming r)个,后天是后(hou r)个,也都要儿化音。“年时个”多指去年,“雨头里”是指下雨前,“年头里”一般是说年前、去年年底的意思。

家乡用“得(dāi)劲”来表达舒服、快乐的情绪,几个朋友一起喝酒,你问他们喝得咋样,他们会高兴地说:“喝里得劲里很!”。 生病常常不说生病了,而说“不得劲”,儿子小时候感冒了,就会可怜巴巴地说:“奶奶,我不得劲”。

夸人用“攒劲”,意思是好、强、厉害的意思,比如说“这孩子学习攒劲里很”,就是说这孩子成绩好,因此,“厉害了,我的国”用俺们家乡话说,应当是“真攒劲,咱里乖(国)”!与“攒劲”对应,“差劲”是说为人风格不高或东西质量不好。

说某个人家里富裕叫“chǔ tān(杵坦)”,我猜本字应是“舒坦”,“他家杵坦里很”,就是说这家人很富裕。

说一个人干事情利索,往往用“麻溜”或“利亮”来形容,夸一个人能干,可以说他“有材料”,一个人笨手笨脚的,则是“没材料”。

说那些不成器、不上进的男人,常用的词是“不正混”,这样的人是“二不斗”,年轻人被别人这样评价,说媳妇有困难了。

说某个人“东西金贵”,意思是这个人小气,不大方;对某人的吝啬表示鄙视,可以说他“尖”、“家使”或“家使头子”,而问”啥家使“,意思就问”什么东西“,与吝啬无关。

“舔肥”不是说某人喜欢吃肥肉,它的意思与“拍”、“和(hè)”类似,都有讽刺别人谄媚、爱拍马屁的意思。

我们用“机股”是形容那些古怪精灵的人,有贬义;说小孩“皮脸”,是说孩子爱调皮捣蛋,而说某人“橡皮脸”,则是讲他脸皮厚。

说闺女长得“排场”,是指她好看,漂亮;夸小伙“光滚里很”,是指他有面子、上得了台面。

若是有人说你“真格应人”,这可不是说你好,而是指看着你就恶心。说你“徐”或“徐屌”,是说你“啰嗦”,我猜这是“絮”及“絮叨”的变音。“傻不愣登”就是傻的意思。

说你喜欢“谝piān”,就是讲你喜欢到处炫耀、显摆,因此惹人讨厌。“景”往往是说小孩或姑娘喜欢撒娇,有时也说成“嗲啦”或“景呗”,这是60年代末上海知青来阜阳这边插队后逐渐说开的,据说是受上海话的影响。

常常用“主贵”来夸小娃,如果小婴儿很好带,夜里不哭闹不尿床,或小孩很懂事,不贪吃不闹人,让父母省心,大人往往就夸这孩子很“主贵”。

“可以”或“行”一般说成“管”、“粘(zhān)”或“粘弦”,“不管、不粘”就是不可以 、不行 ,说一个人或一件事“不粘弦”,那就是说这人或这事不怎么样、不行。类似的,“管护”既不是管理也不是护理,而是有效,比如说“这药管护里很”。

“白”,就发白色的白的音,据说,只在我们阜阳话中有“别”或“不要”的意思,如“白啰嗦”、“白客气”。

“怪”常用来作助词,表示“挺、非常、非一般”的意思,如“怪得劲的” 、“怪好”。

认可别人的说法,说“对”,但是发“dèi”的音,普通话中似乎没有发这个音的汉字。

表示缺、少的意思,用“争”字,比如买十块钱菜,你给了人家八块,买菜的会说:“还争两块”。

“你头哩走”,是让你走在前面,或者让你先走。

家乡话中楼房很少说“层”,而是用“棚”来代替,如“两棚楼”是指“两层楼”。

民以食为天,食品蔬果在家乡的方言中,别有一番趣味。比如称呼糯米为“江米”,大米为“饭米”,称呼高梁为秫秫(shūshū)、玉米为玉蜀黍或棒子,其他还有:倭瓜(南瓜)、拐子(姜)、大椒(辣椒)、莴笋(莴苣)、药芹(芹菜)、辣疙瘩(芥菜)、秫秸(玉米)、甜秫秸(甘蔗)等。

日常生活中的被子是“盖体(”体“发tēi音)”、垫被是“铺体(tēi)”、“枕头皮子”则是指枕巾,枕头芯子则说成“枕头瓤子”或”枕头胆”。梳子称作“木梳(魔佛mōfō)”、分格子就是硬币、“锅拍子”就是锅盖、“饭结巴”就是米饭的锅巴、“米油子”是做米饭时舀取的稠米汤、“米茶”是用少量大米烧的稀饭、“(猪)晃子”就是猪血、“坎肩(儿)”多指棉背心。

土坷拉就是土、结冰了我们则说“上冻了”,屋檐前垂下的冰条,即冰锥(儿),我们叫“冰凌条(子)”,“下盐子子”一般是说下霰,小冰粒。

食物受潮变质了,我们说是“斯气(qī)了”,具体啥字待考。

人的称呼也有特色,“小妮(子)”就是小姑娘,“半拉橛子”喻称小伙子或男孩,“老拐子”就是人贩子,与“亲生的”相对是“皮的”,也就是养子女的背称 ,“妗子”就是舅妈。

妇女坐月子,娘家或舅舅姑姑等亲戚要去祝贺送礼,这就是所谓“送中美”,发这个音,具体是啥字,待考。“送中美”形式上最重的礼是“抬个盒子”,几层的礼盒,每层搁不同的礼,比如分别是一只公鸡、一大块肉、一篮子鸡蛋、一捆油条之类——其中油条(油果子)似乎是必选品,也许是物质匮乏时代的遗存吧,很有意思。记得我姨妈家大表姐生孩子,妈妈就给她“抬了个盒子”,因为这个表姐小时候是我妈带大的,妈妈很疼她。

我家西边的村子叫“赫湖”,这个“赫”,不发“hè”的音,却发“xīě(歇)”的音,我们当地人一直叫“歇湖”,他们村里的人全部姓这个少见的姓。他们村的孩子在我们村子的小学念书,同学有姓赫的,如果名字叫“赫明”,我们喊他是“歇明”。

说人大声嚷嚷,就是“可嗓子嗡”,让你多“咕哝咕哝”,意思是让你多活动活动。 袖子或裤脚向上卷起,叫“褊biǎn”,如“褊袖子”。把水倒掉叫“攉(huǒ)水”,乱翻动东西,叫“扒蹅”,一般是说小孩子的。用手前后、左右、上下地搅动或摊平粮食或其他东西,叫“胡拉”或“胡拉胡拉” ,婴儿吃母乳则是“吃妈”或“吃妈头”。

斟酒叫“泻(xiē)酒”,裁剪衣裳叫“铰衣裳”,吃饭夹菜叫“dǎo(音同“刀”,具体何字待考)菜”,过分的客气就是“作假”,亲戚朋友叫你“白作假”意思就是“别客气”,这个时候你最和谐的回答应当是:“作啥假,这不就跟在家一样么~”。

恶心是“作(zuǒ)心”,想吐又吐不出来则叫“干哕(yǔe)”, 妇女缝补或纳鞋底用的顶针,我们那里叫“顶当子”。

称呼公牛为“牤牛”或“老犍”,“(老)叫驴”则是公驴,有时候会用来骂人。“郎猫”是雄猫,“米猫”是雌猫,“虫蚁子”是飞禽的总称,主要是指小鸟,鳖虎子是蝙蝠,蝎虎子是壁虎,小飞蛾则统称为蠓虫子,“秃叉子”则指蟋蟀,“叫油子”指纺织娘。母鸡下蛋我们那儿叫“贩蛋”,我怀疑是“孵蛋”的古音。

“拿捏”是刁难、使人为难之意;“摊”是“轮到”的意思,比如在排队的时候,往往会问“啥时候能摊到我罕?”。“毁了”常常作为感叹词,意思是坏了、糟了。

形容老人身体硬朗,用“炯”,比如说:“大爷你身体怪炯”,这个字用得有古意,我很喜欢。神情默然地说某人“老了”,就是指老人死了——要注意语境。

因水浸泡或水肿而变大,叫“膀”,发“pǎng”的音。“枯触”就是“不平整、皱”的意思,比如脑门上的皱纹叫“枯触纹”, “这衣裳枯触了,得熨熨”。

家乡方言中的个别词语受到外地方言影响,比如称表兄弟为“老表”,称呼堂兄弟为“老堂”,这当是受到江西话的影响。

而芫荽在家乡话中发音极其精准,就是[yán sui] ,还有个馏[liù]字,馏馍、馏菜,发音及意思也很准确。 

农村里的方言是最地道的,到了县城里,有些说法就不大一样了。

我是四年级的时候,转学到师范附小的。后来有一天,我对同桌刘晓甜说:

“你的圆子油借我使使。”

她迷惑地望着我,终于明白我是要借她的圆珠笔。她笑起来,马上回头对另外两个同学说:“他说圆珠笔是圆子油,哈哈……”

大家都笑起来。我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如果是现在,我会和他们一起笑,但可能不会觉得囧了。 因为现在的我,不觉得上海话北京话广东话有多洋气高贵,更不觉得皖北话河南话陕西话有多土气可笑,每个人无论生活在哪里,都不过是大地上可怜的一粟罢了。

而方言,是来自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记忆密码,述说着祖先共同经历的酸甜苦辣,在茫茫人海中,能说同一种方言的人,多多少少能感到一些彼此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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