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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场精华 | 周上白:乘物游心,无为大用——曹宗璠《南华泚笔》研究

 张远山图书馆 2021-11-26

乘物游心,无为大用

——曹宗璠《南华泚笔》研究

周上白

大家好,我是小小贝壳,来自华东师范大学,很高兴在这里与道友们相聚。首先送给大家一句“南无阿弥陀佛”,闻到这句佛号,今生必定成佛。

我今天与大家分享的是我的一篇旧作《乘物游心,无为大用——曹宗璠〈南华泚笔〉研究》。

“乘物游心”出自《庄子·人间世》,原文是“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

曹宗璠,字汝珍,明崇祯四年进士,崇祯七年任封丘县令,清顺治十八年,受通海案牵连,几被杀,著作有《麈余》、《故琴心》、《南华泚笔》等。

《南华泚笔》是曹氏一部杂著体庄学著作。在本书的序中,曹氏说自己从小喜读《南华经》,因为从中能领悟文学的奥妙,后经世事变幻,见地更为精纯,遂深入其义理之内核,发现了《南华经》与佛家《金刚经》、《华严经》的内在联系,于是便将《南华经》视作理解二经之导引,遂作《南华泚笔》。由此可见,《南华泚笔》是一本以佛解庄、以庄证佛的著作。(按:泚笔,以笔蘸墨,等候书写之意,用作书名乃作者之谦辞,认为自己不具著述之资格。)

在《南华泚笔》中,曹宗璠发挥了《华严经》“三界唯心”的思想,对《庄子》进行了入木三分的诠释。

曹氏释《逍遥游》云:“真心无量,人好以知与物斗,小知大知相盖,得非有蓬之心乎?人而无有知也,则亦无有用也。无知为知,无用为用,岂翱翔蓬蒿间者耶?”

《华严经·十地品》云:“三界所有,唯是一心。”

在小乘佛学,“三界”被视为实存的三种环境,而非一心所作,而《华严经·十地品》将“三界”归于一心,“心”不再只是个体内在的精神力量,从而具备了具体共相的时空感,这恰恰与老庄的大道本体论相通。

《逍遥游》篇云:“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人间世》篇云:“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又云:“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外物》篇云:“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

《老子·七十一章》云:“知不知上,不知知病。”

儒家孔子亦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

人心的根本弊病,在于迷信“已知”、“有用”,而不知“已知”、“有用”,皆以无量的“不知”、“无用”为根基。庄子认为,正确的用心方式应是“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大宗师》)、“假不用者以长得其用”(《知北游》),亦即把“知”、“用”仅仅当作无量“不知”、“无用”的导引,这样,生命运动才能不失其源头活水,生命才能做到“恃源而往”(《徐无鬼》)。朱熹亦云:“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亦此意。

这种“以知养不知”或曰“以无知知”(《人间世》)的思维方式,在儒家,叫做“致良知”(王阳明),在道家,亦即“逍遥游”,在佛家,叫做“无所住而生其心”。

故曹氏云:“无用为用,是逍遥真宰。《南华》直揭出'心’字,点逍遥作结。(《瓠种樗树》)……逍者如春冰之就泮,遥者如飞鸿之若没。逍则无我,遥则无物,无己无物,而功名冥矣。游者,无所住也。逍遥游者,心之本位然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待西方圣人矣。”(《解题》)

“逍遥游”就是“无知为知”、“无用为用”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庄子与释迦牟尼在这里拉上了手。

再看曹氏所释《齐物论》篇:“《楞严》八还辨见,七结返闻。文殊指,而明月无留川影。迦叶舞,而大地皆作琴声。海天苍苍,山林翏翏,心境一如,固无心外之法也。”(《写意》)

《楞严经》是佛家的一部大经。释迦牟尼佛在《楞严经》开头部分通过各种方便譬喻,揭示出“山河大地,无非妙明真心中物”的奥义;《齐物论》篇开头部分对“天籁”的生动描绘,亦是南郭子綦“丧我”之后对自己广大无比的心境的临摹,正如曹宗璠所说“人能见真心,方得丧我,步步不留踪,心心无处所。”

在曹宗璠看来,庄子作《南华经》,正为哀叹人人皆丧失了自己生命本有的天籁之音的缘故;为了找回生命本有的天籁,必须揭破生命的本来面目,示人以“真心”。“真心”,亦即庄子所云“真宰”。

如何找到“真心”或曰“真宰”呢?曹氏认为,必须对内扫除我相(“丧我”),对外破除物相(“齐物”),找到生命初始的“无”,再进一步把“始”、“无”也舍掉,浑浑沌沌,终身不离,也就找到“真宰”了。到了这种状态,就可以“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真正回归了自己的本然。

我回归了自己的本然,亦即万物回归了自己的本然;我本在万物中,我放下自我而回归万物,亦即万物本身找到了自己的宗本;而万物复归了其应有的存在状态,我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大通畅、大和谐,“天地一指,万物一马”,三界唯是一心,物论不用去齐,自己也齐了。

这时便是:

参万岁而一成纯,且先参剎那。剎那无断,则万岁亦其本际。《法华》云:“我观久远,犹若今日。”“常在于其中,经行及坐卧。”苏子瞻月夜过白鹤观,访裴舜民,空庭竹柏影,如荇藻交横,此非他,步步蹈着心光耳,固是古今一照。(《齧缺问乎至寓诸无竟》)

这时便是:

停曦无恒照,玩义可忘年,声化相涵,犹色心不二,寸晷清思,尺锤长古。禅者曾问云:“毕竟如何?”荅曰:“此中亦无毕竟。”闲垂一足,以谢桑阴。(《寓诸无竟》)

这时便是:

尽大地,明皎皎,无有一丝头可商。蝶耶周耶,一泓清碧,才涉伫思,便起现行,蠕蠕蝡蝡,欠伸已就。玄猿夜哭巫山月,客路原来不可行。(《问景梦蝶》)

很美的句子哈!

按照经典物理学的时空观,宇宙是由一个牢不可破的时空框架与一个个纯粹物质的星球所组成,时空绝对,人心是物质星球形成之后的历史产物。

可到了现代,这种观点受到了挑战,相对论揭示出,时空相对,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对人心与外境的绝对分离提出了质疑,超弦理论更是揭示出宇宙的多维性质。

现代物理的发现响应了古老的庄学、佛学的宇宙观、生命观。庄子与释迦牟尼皆认为,宇宙——生命系统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时空依心而起,只有相对的意义,只为人对宇宙——生命系统的认识出现了误解,才使得主体与他的世界隔离了;只要觉悟,人依然能够回到时空俱泯、心境一如的本来面目。佛家把这叫做“见性”,庄子说得更细,所谓“进道九阶”。

《大宗师》篇云:“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知北游》篇云:“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寓言》篇云:“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也,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人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通过一层层的“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不但可以进入“古犹今”的时空泯灭之境,而且能够领悟本无生死的至高奥义;此时所见,只是一片纯粹因缘的“天籟”之音,万法从心流出,不再有遮隔。曹氏所谓“步步蹈着心光”、“声化相涵,犹色心不二”、“才涉伫思,便起现行”,即是指此而言。

佛家的“见性”境界如果用庄子的语言,便是《天运》里“北门成问于黄帝”所描述的那样:

不过,曹宗璠并没有停留在“色心不二”的“见性”境界上。在他看来,“见性”后反观人间的万相,可以使心体逐渐澄明,这便由《齐物论》进入《人间世》了。

他说:“观色可以知心,以阳为充孔扬,中藏有盈亏,故采色不定,反求外感以容与其心,所积者销亡矣。若东郭顺子,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是何德也?又若壶子示渊而走,温雪目击而存,何可不置之心目间,与人间作镜。”(《人间世》)

按,在佛家看来,“心”分为“心”和“心所”两个部分,“心”是能知,“心所”是所知,两者名虽有二,实则绝对同一;每一次“心——心所”的变现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但此变现过程却是无穷无尽。此即《齐物论》所云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曹宗璠是晚明人,上面这番言论是针对晚明人一味师心自用而发。晚明人受心学末流影响,往往一味强调“心”的“心所”的对立,而忽略了“心——心所”的一个不断变现的永恒过程,往往堕入虚无主义之中。

故曹氏在论“心止于符”(《人间世》)时说:“符犹云心所。……符亦何物?一条柱杖子。”(《心止于符》)

曹氏强调,虽说山河大地皆是妙明真心中物,但真心亦必显相为山河大地之“符”,方才可知,否则每一次“心”的运动就不完整了。

物之“符”,是明“心”的一个拐杖,必须随立随破,方能保持大道“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流通感。

由此可以看出,曹氏颇得阳明心学的精髓。王阳明一生强调要在心体的“虚”与世事的“实”之间保持出入平衡(见《大学问》),可惜其后学往往不是堕于虚,便是迷于实,失了心学的本意。

故曹宗璠又感叹道:“夫抱虚而游,行天下不见有一人也。且离人独立者,又慹然入于非人也。何以标之曰人?爱恶攻取,利害斗争,亦曰人耳人耳。何以大力者挈而举之曰:世。或曰:有因果,斯成世,善恶酬报,本业如轮,三世毕具。或曰:有能所斯成世,根尘对触,惟力所造,遂起现行。或曰:有克治斯成世,净染差照,爰立剎土,克尽则销。于是揽宿业,如种生芽,起现行,如志动气,分净染,如形随影。三界惟心,觉王论之详矣。顾一心之清净,可以顿超,群心之积志,由乎曲牖,诚建出世之大觉,必提入世之精心。如怀婴儿者,燥湿以身代,如送亲丧者,踊躃不自知,此般若之门,即是慈悲之路。然岂智杜悲航,悲增智障,各相妨也哉!(《人间世》)

这段文字略有些费解,我翻译一下,曹氏是在说:真正能“乘物以游心”的人,天下一个也找不到,而刻意逃世者,又往往弄得自己人不像人。世间所谓“人”,到底是指什么?爱恨情仇、打打杀杀罢了。既然如此,为何大觉悟者又如此强调一个“世”字呢?

第一,“世”是因果造成的,善善恶恶的业力如同车轮一样旋转,三世形成了;

第二,“世”是能所造就的,六根与六尘相接,彼此激荡,世界稳固了。(按:此即《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第三,“世”又是被不断改造而变化的,觉心舍染趋净,五浊恶世亦可究竟涅槃。(按:这是佛家净土法门的来源。)

这三种“世”之成因,其实是一个过程:业力显发,变现世界,再以觉悟对治之,一切皆是一心之作用!

只是,一个人可以凭借自己的悟性而顿超尘累,而群体的觉悟大业,就是一条无比曲折的道路了。所以,真正建立出世大愿的觉悟者,必然怀有入世度生的精志切愿。正如抱孩子的人,无论多么肮脏,皆以自身代之;为亲人送终的人,顿足捶胸大哭,亦必出于天然。真正的智慧,其中必含慈悲,所谓“悲智双运”,为什么让两者各自相妨呢?

曹氏这段文字,精细道出了我们这个“世界”的成因,并指出,欲改造这个“世界”,必须把个人的觉悟与众生的业力结合起来!

那么,这个“世界”,我们又如何具体转化它呢?

曹宗璠接着说:“自藏识显为真如,真则一无所有,如则遍与之然,则虚之一言,印万法之宗。虚者,真如之性也。识受薰变,成根身器界,遇物现前,带影成相,亦即带如相而起,是在相而不离如也。由是暴人,亦吾心之暴人也;虎马,亦吾心之虎马也;山木膏火,亦吾心之山木膏火也;人道阴阳,亦吾心之人道阴阳也;名根争器,亦吾心之名根争器也。心与物如,物与物如。物与物如为如如,心与物如为如如智。以如如智入如如,如既浑融,智复何有?于是因果之世寂也,种子净矣;能所之世寂也,觉明净矣;对治之世寂也,变化净矣。世轴既隳,人相亦冥,惟一性光,结成法界。何漆园非给孤之园?何濠上非恒河之水?因缘既合,烛穗交光,泚笔兹篇,筦尔而笑。”

解释一下,曹氏这是在以唯识理论解释世界起源。“藏识”即是“阿赖耶识”,又称第八识,其中藏着众生多生业力的种子。“真如”即是“道”。阿赖耶识变现出真如法界,一无所有的“真”就显相为普遍存在的“如”,一言以蔽之曰“虚”,此乃真如之性。故《人间世》云“唯道集虛”。

阿赖耶识受到熏习,变现出六根、身体、器物、空间,由隐至显,而成物相,实在之“物”却有虚无之“如”相随。

故暴人是我心中的暴人,虎马是我心中的虎马,山木膏火是我心中的山木膏火,人道阴阳是我心中的人道阴阳,名根争器是我心中的名根争器;物与物看似有僵硬的间隔差别,其间却有虚灵不昧的“如”一气贯穿,心与物之间亦然。

万物一体即“如如”,心知此理即是“如如智”;以无遮隔的“如如智”进入无遮隔的“如如”,“如如”便与“如如智”浑然一体。此即《养生主》云“以无有入无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于是扭曲的因果没有了,藏识中的种子也就清净了;虚妄的能所也没有了,也就无所谓觉与不觉;因果与能所消失了,也就无所谓改造世界。只有一片心光,构成纯粹自然的“法界”,这样,庄子的漆园与佛陀的给孤园,也就没什么差别了。

曹氏这一段话,有《齐物论》“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的意味,也有《养生主》“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的意思,但在更深的意义上,他发挥的是《金刚经》第三品的思想: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老子》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亦是此意。

《庄子》里也有类似的说法。

《在宥》篇写黄帝见广成子,寻求救世之道,广成子否定了黄帝的苦身焦思,对他说:“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广成子意谓,既然我与你黄帝皆是天地阴阳所化,本为一体,那么我就可以通过自己的修身改变你与天地阴阳的状态;我只要守住我心的一片纯和,你与天地万物都会走向光明的前途。

《老子》二章云“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往往被后人看成可以人为运用的政治策略罢了。

这就是道家的“无为大用”,是道家学说最深邃的地方!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曹宗璠是一位对佛道学说都有着深刻领悟的学者。其所著《南华泚笔》用《华严经》的“三界唯心”说巧妙地揭示出《庄子》最空灵阔大的一面,阐明了佛道两家“无用之用”的化世大用。

小小贝壳的分享就到这里,欢迎各位道友批评指正。谢谢大家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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