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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我不想做时代宠儿,更不想做“郊祭牺牛”

 濠上三寻 2021-11-26

嵇康,魏晋名士的弄潮儿,百代粉丝的心尖肉。两千年来,关于他的溢美之词,犹如名胜古迹的“到此一游”,随处可见,千篇一律。比如“美词气,有凤仪”“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会作诗,其诗豪壮清丽,无一点俗气”“德行奇伟,风勋邵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清风之过松林也”等等。一句话:嵇康是一个琴棋书画文史哲美样样精通的盖世英才,是一个魏晋名士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时代宠儿。但也恰恰是这宠爱,要了他的命。北大杨立华教授将嵇康的命运比作“郊祭牺牛”。

何为“郊祭牺牛”?

“郊祭牺牛”出自《庄子》,楚王派人请庄子去楚国任相,庄子不但拒不赴任,还将当宰相比作“郊祭牺牛”。别看平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肥肥壮壮,一旦祭日来临,便是牛头落地,没得商量。还不如一只野外淤泥里打滚的猪逍遥自在。

嵇康熟知庄子的“材与不材”之辨,心里是极不愿做“郊祭牺牛”的。他“越名教而任自然”,远离庙堂,纵情山水,求仙问道,服药养生,以求做一只在泥潭里自由打滚的“长生不老的猪”。可命运偏偏爱跟他开玩笑,硬生生把他架上神坛,做了“郊祭牺牛”,沦为时代的祭品。

嵇康死因,说起来实在不符合粉丝们的预期。他因“自告奋勇”做吕安吕巽兄弟的“桃花案”调节人而被冠以“不孝”罪名诬杀。表面上看是被“夺命二吕”坑害,但背后却隐藏着“借刀杀人”的政治预谋。

嵇康之妻为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在那个婚宦一体的时代,婚姻作为桥梁,将男女两家结为政治共同体。嵇康既是曹家女婿,在政治上,自然拥护曹魏政权。而司马家因“高平陵”政变执国柄后,嵇康这些“曹魏遗臣”便成了既尴尬又碍眼的存在。

江山易主,于嵇康来说,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终止。在那个时代,一个世家子弟如果不入仕途,经世济民,便意味着人生的终结。

两千年来,嵇康留给世人的形象是不慕功名,抱着把古琴躲在竹林里饮酒弹唱。好像生来如此,一直如此。殊不知,嵇家世奉经学,嵇康自小便接受了全面而又深入的儒家教育。他的父亲嵇昭,官至治书侍御史。兄长嵇喜,历任太仆、扬州刺史、宗正等职。嵇康本人因娶长乐亭主而拜郎中,后来又官升中散大夫。如果没有司马家篡位,嵇康大概率会一条仕途“走到黑”。

事实上,司马昭也曾屡次征辟嵇康为新政权服务,但都被骨子里信奉儒家忠义的嵇康婉拒。为保门户,他不但不能控诉司马家“欺曹魏孤儿寡母”之卑劣行径,还得把儒家忠义藏在“竹林”里,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假面”示人。他成功地迷惑了世人,却瞒不过司马家的“狼顾之眼”。

嵇康之死,史书及坊间传闻为钟会向司马昭进谗言所致。这涉及到发生在嵇康与钟会之间的一段小插曲,《世说新语·简傲》载: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隽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提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儿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钟会,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带领一班“衣冠名士”去拜访嵇康,本来是“诚心”交个朋友,顺便在“名士”们面前出出风头,却没想会到会被嵇康以“打自己的铁,让你们看去吧”的态度无视。在那么多人面前“长自己志气,灭钟会威风”。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后来嵇康以“不孝”入狱等候发落时,钟会便向司马昭构陷道:“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把嵇康比作盘踞西南威胁司马政权的蜀汉丞相诸葛孔明,以此刺激司马昭敏感的政治神经,可谓阴险。

钟会的背后捅刀,固然有推动司马昭处死嵇康的作用,但如果说是钟会一言要了嵇康命,就不免夸大了钟会的影响力,又小看了司马昭的判断力。要知道,“德高望重”的何曾因阮籍“居丧无礼”而请求司马昭以“不孝”罪名将其流放边疆,以免污染华夏,司马昭不仅没有批准,还替阮籍说情。这固然因司马昭曾与阮籍私交甚密,但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阮籍“沉溺饮酒,不问政治,不臧否人物,不威胁司马政权”,“瘦弱多病”地令司马昭心生怜惜,放下戒备。

相比之下,嵇康实在不够“安分”。

他一面表演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行为艺术,上山采药,下山打铁,竹林弹琴,荒野长啸。一面又发表着各种“绝交书”,与山涛绝交,与吕巽绝交。绝交便绝交,偏偏又在书中表达“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忤逆言论。为什么说是忤逆?因为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对应司马懿以武力发动“高平陵政变”),周公是辅佐成王的(对应司马昭辅佐高贵乡公曹髦),孔子是祖述尧舜的,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你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了,我们司马家将来还如何让“曹家孤儿”禅位?你既敢用“非礼”之词碍我们夺天下之进程,我们便以“无礼”之名取你性命。

阮籍管住了嘴,可以苟活。
嵇康管不住嘴,必须得死。

据传嵇康赴刑场那天,有三千太学生赶到法场,为嵇康请愿,并求嵇康做他们的老师,以此保住嵇康性命。单纯的学生们,以为把嵇康从“自然”拉回“名教”中担任贤师,便能摘掉扣在嵇康头上“违背礼教”的高帽。却不知,这更坚定了司马昭杀嵇康的决心。

学生运动,从古到今,都是当权者之大忌。东汉末的“党锢之祸”便是士大夫带领太学生评议时政,抨击宦官、外戚乱政所引发的惨剧。士大夫要么被杀,要么被囚禁,要么被赶回老家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太学生,不是一般的学生,大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世家子弟。其中大部分是要出仕当官,辅佐政权的。他们的忠诚度直接关系到国家政权的稳定性。三千个太学生一起拥护嵇康,这背后牵扯多少家族势力?如果放了嵇康,他又将怎样的影响学生的思想?这对司马家政权实在是个重大隐患,必须除之以求心安。

于是,一代名士,竹林七贤之首---嵇康,就这么以“不孝”的罪名污杀了。四十年后,嵇康独子嵇绍,为晋室尽忠,护惠帝而死,血溅御袍,重现其父的刚烈血性,并被文天祥纳入了他的《正气歌》。

杨立华老师感叹嵇康死的太没价值,如世人叹惜苏格拉底之死。可如果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铲除异己,那么嵇康能在万人泪目中一曲奏罢,慷慨赴死,留予司马政权一定程度的舆论压力,于嵇康来说,未尝不是对曹魏尽了最后一份“忠”,为名教出了最后一次“力”。

广陵散绝响后,嵇康之死成了万千粉丝心目中的意难平,绵绵无绝期。为了追思偶像,他们开始收集整理嵇康留下的诗歌赋论,咀嚼之,注解之,编辑成册,伴随嵇康的名士风骨,代代相传。到了民国,鲁迅先生重新编辑出版了《嵇康集》,并在一场名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中,对着满场黄埔军校“太学生”发表了他对嵇康之死的个人看法,见解独到,措辞犀利,借古讽今,又是一个嵇康。

当然也有不少人认为嵇康纯粹是“作死”,比如民国大师级人物余嘉锡就认为:嵇、阮以放诞鸣高,然皆狭中不能容物,如康之箕踞不理钟会,与山涛绝交书自言“不喜俗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辄发”。又幽愤诗曰“惟此褊心,显明臧否”。皆见其刚直任性,不合时宜。

​余先生的角度确实是嵇康真实存在的一面,但也只是一面。作为一个生在政局多变,礼教败坏,战争频发,瘟疫流行的乱世中的“青年遗臣”,身份被转换,仕途被切断,言行被监控,信念被践踏。其内心的压抑、愤懑、孤独、绝望使他走向和屈原一样的精神求索之旅。而在求索过程中,其思想会复杂多面,其精神会分裂变形,其性格会焦虑狂躁,其气量会偏狭褊小,其言论会怪诞犀利,其行为会放达任性。

余敦康先生在他的《魏晋玄学史》中,对嵇、阮的精神求索之旅评价道:“嵇、阮从自我出发,或是'使气以命诗',或是'师心以遣论',都以宇宙的最高本体作为追求的目标,希望自我与本体合二为一,达到某种精神境界,用来安身立命,与苦难的现实相对抗。他们所追求的本体就是自然。但是,自然不可能脱离名教而单独存在,现实的苦难也不可能靠思维上的否定来克服,所以嵇、阮“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思想不仅使他们在理论上陷入了一系列的矛盾,同时也使他们的精神境界像漂浮于现实生活中的一叶扁舟,永远也找不到安息之地。虽然如此,他们仍然以顽强执著精神不断地探索。他们一会儿做“大人先生”那样的得道真人,或者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很快又觉得这只是一种幻想,转而与现实妥协,但是又发现这种妥协是自我的丧失,于是像屈原一样,孤孑一人,行吟泽畔,流浪旷野,面对苦难的现实、沉默的宇宙,继续新的求索。”

时局的动荡,将嵇康放逐到了政治的边缘。在边缘徘徊,其啸也歌。想从思想上寻觅一片净土,却一次次遭遇精神危机。想融入现实生活,又害怕丧失自我。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来回试探,痛苦挣扎,直到生命尽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春蝉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大概是每一个坚守信念,保持自我之人的共同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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