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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梳理

 飓风居主人 2021-11-29

第一部分
秋兴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主要异文:香稻,(红豆、红稻);余,(残);游,(曾);今,(吟)。叶嘉莹认为尾联作“彩笔昔游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更胜。沿着本文的路子,曾/游,吟/今的区分却有精细之处,但不关涉核心精微指向。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是一个意见明晰的问题。叶嘉莹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汇聚了古代主要意见,近人的各种理解基本都能从古人中找到影子。此联有异文,异文的不同会涉及到一点对句式的理解。下文会先从首联开始,暂不涉及异文。

    颔联历来有倒句、非倒句之争,主流的说法,字面上可以理解成两种意思:

    其一“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 。(今人,王力);

    其二“此香稻乃鹦鹉啄余之粒,此碧梧乃凤凰栖老之枝”。(今人,张永言)。

    暂时抛开是否有深奥的隐喻或讽刺等争论,先看可能的基本意思以及重心,这个也是其他意义的基础。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所谓炼字炼句、诗眼什么的。这个思路很影响人。的确,大多时孤立的拿出一个句子,考察其中的个别字词和句子意思,还可以展开联想,确实足够了,甚至连艺术表现力都能看出来。这是常用也是必要的,也是一种传统。然而有争论的诗句往往不能只用这个办法,尤其是深沉的体验。本文试着从“诗无达诂”方面来整理一下,采用传统而基础的“心赏”路子再有所感发,综合读者与作者的视角:理解要结合全诗,甚至要看组诗。对具体真实的事物,参考作者的其他诗作以及他人的相关作品。如果诗作不够,就需要史料印证。基于真实和积累,感悟不可言说之意绪情怀。作品最重要的是意思,那些与意思相关联的因素在那里?在历史的体认原作层层的文化积累下,本文试图进行表达。最后,顺便涉及一些艺术传统。这都是古典诗歌知人论世的首要可行原则。

    杜甫中年(约35岁)始入长安,十年求宦生涯,实则“到处潜悲辛”。真正的美好属于渼陂,其时也多未授官。紫阁峰亦与渼陂美景相连。“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天地黤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 (《渼陂行》,天宝十三年) “春风自信牙樯动,迟日徐看锦缆牵。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 (《城西陂泛舟》)前一段的引诗说是李白写的也差不太多,然而两段都是杜甫所记渼陂情景。在同一生活周期中,岑参也写过《与鄠县群官泛渼陂》。另外,前后时代的不少人也歌颂了渼陂,如稍后的张籍写有“鄠陂鱼美酒偏浓”。对渼陂的感情就随着这些诗句和人情建立起来。

第二部分

    此诗极言“曩昔游宴之好”,首联接连出现四个地名昆吾、御宿、紫阁(峰)、渼陂。渼陂虽然美好,但是如果不行走在昆吾、御宿之中,就不能体会“忆昔开元全盛时”的状态,就体会不到诗人倾心回忆的强度。虽然此时诗人忆的是天宝年间,但以渼陂为代表的长安生活是诗人安史之乱前夕最后一段美好时光了。杜甫时时刻刻把个人的心怀、命运真诚地置于国、天下的框架里,对他来说,国无宁日,渼陂也就是整个一生最后的美好了。那时候的天下还是有着“昆吾、御宿”之威严的。昆吾、御宿带来的崇高感来自于历史含量和政治象征。在典故中,这两处是“昆明池水汉时功”的汉武帝(唐玄宗同有相称的丰功伟绩)“上林”(极尽游乐)之属。昆吾亭在渼陂沿路,御宿是汉皇禁苑。首句承接前诗而来,也可以带有以汉言唐的意味,古与今通过现实的地理和历史的典故联系在一起,带来多重意蕴,这就有些远了。(当然,不能认为这是对权力的膜拜和追捧,这种崇高感是一种历史限制的普遍感情。)

    诗人只是用“逶迤”一笔囊括了美感。从考据看,可以是经过昆吾、御宿,人自逶迤到达渼陂;还可以是昆吾、御宿一带,山势自逶迤,原本优美,而连接紫阁山峰、渼陂胜景。“自”(自是,自身;原本;依然)“逶迤”得以展开往事图画,历历前尘,“依稀如在目前”。一切慢下来,在记忆里相遇。再发挥一下,或者社会政治的或者山川自然的,都指向了首联末尾“渼陂”。但是没有前面的“昆吾御宿自逶迤框”框架,后面的也就没有辉映之美。

    对这四个地名有了切身的感受,它们就遥远而崇高、缤纷的扑面而来。遥远,是因为在时间的深处,也因为地域,身在夔州;更因为晚年沦落,心却未已。如果说是壮心,显然是对杜甫的侮辱;如果说不是壮心,也是对杜甫的侮辱。第一首里有“孤舟一系故园心”。故园之心,从第五首开始体现为发掘故国故园美好的东西,相对于残酷的现实,这种美好最终是柔弱的。可能有讽刺的价值,但是秋兴首先动人的是深沉蕴藉之情,至于含有的批评和讽刺,就见仁见智了。

    只有第八首才是故园情,在故国政治关怀的框架下,展开了真正属于杜甫个人的故园,美好的生活。在组诗中,他所倾心的不是更早的青年时期“裘马颇清狂”。这个美好隐藏的太深了,“每依北斗望京华”,需要前面七首倾吐够了,才逐渐的浮现出来。在前面七首呈现的悲慨,关切,痛怜,可能还有讽刺或欢愉的激动之后,平静的,把长安十年的闹剧丑剧悲剧历数一下,用时间和良心来截取——定格在渼陂游乐。那些山川之美,物色之盛,游冶之乐,伴随着未已之心,纷至沓来。

第三部分

    如果没有参照,看到颔联,很难在首联的基础上再陷入更深的倾心。杜甫为渼陂作有“应为西陂好,金钱罄一餐。饭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 当时京畿可谓遍种稻米,渼陂稻米“饭抄云子白”,这也是杜甫好的记忆。后代诗人韦庄的《鄠杜旧居二首》描写鄠杜(长安附近,鄠县渼陂、杜陵一带)风物有“ 秋雨几家红稻熟”“稻花香泽水千畦”,足以佐证昔日盛景。

    梧桐在唐朝的长安已经普遍种植,金井梧桐,御沟桐树的意象于作品时见。但是杜甫笔下的梧桐是虚还是实?叶嘉莹根据赵彦才转引的《秦纪》“苻坚遂于阿房城植桐树万株”,推测长安城西渼陂方向多高树梧桐。这样,碧梧也是诗人所经历之渼陂风物,承载着“一路莺啼”的意义。但是叶氏推测时代跨度有点大。同类的各家注解也只是直言碧梧写渼陂物色之美。

  《杜臆》“篇中香稻,碧梧,暗点秋字”可做为补充意见。统计唐诗和杜甫的诗,有一个重要现象,梧桐经常出现在秋天,除了“引凤凰”这种特殊的象征,基本都只是与秋相关。所以,虽然是碧梧,其实与香稻在一起,暗合“秋兴”。我认为,再放宽一些,碧梧只要是长安的就够了,更何况渼陂肯定也有不少。这样 “香稻”“碧梧”就是“坐实的”。 在对仗之中,鹦鹉(非长安所产,产自陇西)、凤凰就是“虚”的。

    颔联有多大的意蕴呢?这就要看鹦鹉和凤凰的典故了。举其典型:“凤凰楼上罢吹箫,鹦鹉杯中休劝酒”“ 鹦鹉杯中浮竹叶,凤凰琴里落梅花” (骆宾王);“鹦鹉摛文至,麒麟绝句来。”(李峤)“醉客沾鹦鹉,佳人指凤凰。” “健笔凌鹦鹉,铦锋莹鸊鹈。”(杜甫)“菊浦香随鹦鹉泛,箫楼韵逐凤凰吟。” (卢藏用)“鹦鹉殊姿致,鸾皇得比肩。” (胡皓/裴漼)“旧传南海出灵禽,时乐名闻不可寻。形貌乍同鹦鹉类,精神别禀凤凰心。”( 张说)

    鹦鹉和凤凰对举,在杜甫以及前辈和同时代人那里根本不奇怪,而且十分常用甚至俗滥。这样就从灵感来源上为此联的创作破了迷雾。鹦鹉,经常与华府、金笼、盛筵、游冶等或华贵或铺排的场面相关联,是一种“非凡”之鸟,还会让人联想起鹦鹉杯所带来的场景。此处与凤凰对举,来形容“香稻”“碧梧”之珍贵华美。唐玄宗爱鸟极盛,场面盛大,甚至《明皇杂录》还记有他为鹦鹉“雪衣娘”死后立冢。此事可以佐证鹦鹉所具有的高贵铺排价值。 “地产香稻,鹦鹉食之有余;林茂碧梧,凤凰栖之至老” “香稻、碧梧,渼陂景物。鹦鹉、凤凰,形容其美尔”。(《杜臆》)“杜甫回忆当年景物盛丽,故首云香稻、碧梧。至于啄余鹦鹉、栖老凤凰,不过极写香稻、碧梧之美而寄其今昔之悲慨尔”。(叶嘉莹)所以,“香稻”“碧梧”放在句首是强调、坐实,“鹦鹉” “凤凰”是阐释、形容,是夸张。要是理解成倒装,还原成一个“鹦鹉”“凤凰”为主语的陈述句,那么就把虚的坐实了,也失去了上下文所凸显的真情回忆。“少陵倒装句固不少,惟此一联不宜牵合”。(《唐诗解》卷四十一)

    这么俗的结构怎么出诗意呢?这一联很怪,从平仄上看,每句1、2与5、6,根本不需要对调。与其说倒装,不如说是强调和省略。诗人或许恰恰有意使用了这种类似倒装的直观刺激,不仅强调了“香稻”“碧梧”,还客观上形成了“香稻”——“粒”、“碧梧”——“枝”自身扣合在一起的整体,(“粒”“枝”的位置同时也是押韵决定的)把鹦鹉啄余、凤凰栖老倒装了(以符合平仄,例如张永言,周振甫等概同),嵌入这个结构,七个字形成了联合的具有整体感的一个意象,有语言形式标志,有重点而又拆不开。这种强烈的对仗,像兵符完整扣合。一般的对仗,一句自身少有不可拆分的特点。语序或者省略现象比较特殊的对仗联,经常会产生整体感和扣合感,杜甫此联极强。“晚节渐于诗律细”,杜甫在对仗中的技法,是诗的技法,用新词儿说,既高度浓缩了“意象叠加”带来的意蕴,又照顾了形式、格律的精美,此为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这样的意象,同时也“超越了现实”:从邻接和自然语感来看,处处在提醒着那个“粒”不是单独存在的从而不是平淡的,捆绑成“鹦鹉粒”,同样,那个枝是“凤凰之枝”。这是不可拆开的虚实组合意象,有神秘感。虚幻的鹦鹉和凤凰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文化(典故即文化表征)渲染作用和激发力。诗中表现的情意,是一种精致文化了的、“艺术化了的情意”(叶嘉莹)。

    通观秋兴八首,只有这一首这一联出现了神话意象,而且也存在不太通情理的“诡谲”,这暗合了此首为回忆之高峰和高度私人化的心理性质。用以调剂苦难的回忆,在遥远的岁月里有了亦幻亦真的神秘感,配合第三联,更有了“仙侣”之图画。论及私人化,鹦鹉粒、凤凰枝好歹是实“粒”实“枝”,李贺走的更远,以至于“凤凰叫” “香兰笑”,整个意象走向虚化神化。(这种组合里每每涉及到虚实相生。李贺的组合其实也是靠虚实。凤凰为虚,香兰为实,然而组合以后,“叫”为实,“笑”为虚。整体意象逻辑重虚。)段尾提醒一点,这个“调剂苦难的记忆”跟今天一些当代作家作品回忆四五十年前的品格截然不同,后文有论述。

     如果再大胆放开一点,看看典故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意蕴。鹦鹉和凤凰的出现不仅仅是华堂盛宴。可能自从《鹦鹉赋》以后,鹦鹉就更多具有了人才、才华的含义。杜甫之前的诗文中对鹦鹉正面的寄托居多(占绝大部分比例,恶劣象征的例子可能没有,其后的尚未细查),杜甫诗中绝无反面。当然,这样考察并不是绝对的,因为创新总是空前的。但是创新的出现,是伴随着全文的提示和一系列相关因素更新的,而鹦鹉与凤凰的对举是一个太常用的结构,同时本诗首联颈联的渐进美好不能给读者以反向的暗示。另外,鹦鹉的正面形象,常常还有不得施展的一面,凤凰也有性格,非梧桐不栖。(杜甫诗:“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前夕,杜甫因为自己不愿意鞭挞百姓而辞掉了河西县尉的机会,后来无奈接受了看管物品门禁类的八品下小官职。)

    有了鹦鹉正面含义的考察,鹦鹉和凤凰的地位就更加对等了。二者同时出现在这一联,从实了说,极尽物色丰美;从虚了说,“自由挥霍”的才能、人才济济的相聚,有足风流的一面。由此,“啄余”“栖老”就可以是积极的,饱含了尽兴、大施展之无忧,顺承了丰美的主色调,由物色及人情也开启了下联。而颔联实写风物,只落在香稻碧梧上太单薄些,有物无风,不见精神。香稻碧梧必须还蕴含着鹦鹉凤凰所带来的繁华和热烈、相与从游。“高谈雄辩惊四筵”才是鹦鹉凤凰之能为,俗词所谓“物华、人杰”,此香稻碧梧值得“珍贵”之来由。如此,颔联风物之美可以完备,亦显人情。

    再走远一些,鹦鹉凤凰意象的潜台词确有空费时日,栖息老去的境遇评价,从而埋藏悲情。这样此句就是本诗蕴藉议论的地方。这么讲蕴含的情志稍有牵强,但这是根源于典故意义在文中意义的合法存在。毕竟,什么样的作品就要有什么样的对待,虽然理解之度始终是个矛盾。但讽刺说把鹦鹉凤凰比喻尸位素餐李林甫之辈,就更牵强了。鹦鹉象征宫女幽怨等等这些与讽刺说有关的说法也可以暂不考虑。

   杜甫长安十年并不得志,实际不得施展,“残杯与冷炙”是常态,但他能稍得意的前后献赋受玄宗赏识(虽也没能真起作用)也就在此段,亮色如此,情何以堪。至于后来小儿子因饥饿而死,安史之乱,是渼陂之后。那些血泪之情在其他著作中得以完成。渼陂是个追忆的底线,之前的事物都可以过滤,之后的血泪绝不忽视。因此,秋兴第八首的杜甫是个人的杜甫,用时间和良心衡量,渼陂山林足遣怀。

第四部分

    综观八首,美好始于“现实苦难→回忆”,又终止于“回忆→现实苦难”。回忆至于渼陂,就是良心的分界。本诗“白头吟望苦低垂”,是最后清醒的戛然而止,直面苦难。追忆至于渼陂,也是一生的戛然而止,然后开始一生的直面苦难,所以第八首是为绝唱,“绝心”。

    秋兴八首是杜甫生命最后几年的心血之作,有竭尽心力的成分在里头。因此有人批评,认为比起同是晚年的“《八哀》《诸将》《咏怀古迹》来,《秋兴八首》缺乏杜诗平日独具的雄健力量。”“反映到诗里来,就只有回顾,而没有前瞻。”“殊无慷慨之气”。(曹慕樊)

    我恰恰认为,杜甫晚年有意识地创作组诗,作品分工有不同。评点历史江山,总结政治,都在其他组诗。作为长安生活的总结,他把美好的感情,留给了秋兴八首。最美好的,留到最后,然后整个的结束,就是整个的直面现实。一般的,催人奋发之慷慨气,确实总表现为激昂,甚至向上,向前。古今激赏的《登高》,其前三联也是如此,林黛玉的葬花自怜,显然也是有那股子追问的劲儿,有不屈的生命力做基础。

    然而,一个拥有高度智慧的,有“独与老翁别”而阅尽沧桑的老人,一个从年轻起就没“成功”没有办法的人,一个其实没有自己所知道的尊严,病痛缠身,却还在想着家国遭难和贫苦老妇人不能打枣吃而再三写信的老人(《又呈吴郎》,这与献爱心无关,他也只能做这样的实事),一个永远坚持用写诗来表达心力表达评判的老人,一个“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永远不悔的诗人,一个只有直路的人,他还需要什么“向前”呢?(他又只能作为历史的儒家,也不是垮掉的一代!)

    他只需要积淀。需要八个句子。

    俞平伯写“历历前尘吾倦说,方知四纪阻华年”。这“不说”是一种懦弱吗?何况杜甫直到死,也没有倦说。他没有改换方向,但是改变了,他把有些东西压进去。一生的积淀,是一种高度文化了的直面人生。那么,没有了野性冲力,哪里寻找真正属于人间的慷慨气与激励呢?

    《登高》难以承受之重,在于有了“潦倒新停浊酒杯”。“百年多病独登台”虽然已经悲苦之至,但同时爆发了挣扎成功的抗争,登上了高台。诗人形象与前面阔大的景物形成了一致,拥有了自然之“野”之崇高,然而绝不能成为“横空出世,莽昆仑”这种没有人性的东西,“浊酒杯”把郁郁乎的生气拉回人间。以博大的心胸,面对一个最弱势的人生活中只能有的动作,悲剧的面对人间的真实,接受了。这是不是人的自制和理智?——高度文化了的艺术所展现的蕴藉。看起来戛然而止的接受了,因快速的拉回、面对和戛然而止而带来的平静感,又增添了前面悲苦情绪的真实和持久,人化的脆弱,给人带来震撼。好像没有抗争/胜利的面对了悲剧,就是蕴藉了悲剧。蕴藉是有内在抗争的,这是高度“以文化野”后的表现力。“少陵野老吞声哭”,才是人间的悲剧蕴藉。(前三句的“悲剧”替换成“现实”再说一遍,本文节省篇幅。略)

   “晚节渐于诗律细。”除了意象(包含音律和内容)上的突破,就是章法、内容向这种深沉蕴藉的转化。这是我给出的“沉郁顿挫”解释。杜甫晚年的私人化特征,句法的创造,意象奇特的变化超越,抒情的深沉蕴藉,李商隐走的更远,所谓“深情绵邈”。学不好就是现代诗吧?至于旧典翻新,论世咏史,章法格律之强烈,颇可循可析,学不好就是韩愈吧?西昆体和江西诗派以致整个宋诗,就循着杜甫的“理”继续“以文化之”了吧?(此为本文背景论述下的情理分殊,各取其一)没有了情,“文化”也不行,就没“人”了。

    一句话:对大李白先生,只能惊为天人,而杜甫爷爷,却是一代宗师。

  第五部分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单看貌不惊人,就像《荷塘月色》的描写。说起来,《荷塘月色》古典的结构,圆形的结构,就是一首律诗。朱自清的古典精神,由此可见一斑。“那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朱自清背后的心致,不就是律诗的颈联吗?从这儿来看,朱自清也是一个“文化人”。建立在前面的分析上,朱自清和杜甫二人的第三联,就都可以体会了。不过,杜甫描写的想必是私人的视角,私人的情怀,但未必是私人的行为。

    杜甫的回忆,甚至对回忆的过滤和肯定不是没有“良心”的。上文已经说过,可能连李林甫“野无遗贤”的骗局他都可以过滤掉,而留夸鹦鹉凤凰之盛,但是幼子之死,百姓之痛,家国之乱离的整体局面出现,是渼陂乐游时日之后,一个诗人不能欺骗自己就在于此,因此杜甫的家国天下之忧奇特却真实。(“亲朋无一字”和“戎马关山北”可以完全同一的“凭轩涕泗流”。现代文学的郁达夫古体诗宗宋,虽然中间有个黄仲则,实则与老杜脱不了干系。即使从其现代文学创作气质来看,想必也有老杜之影子。当然不是说相近就是继承,谈继承或发展还要有多种证据,此处起码能看到人以群分型的艺术追求)也因此,杜甫忆旧游之乐的纯真不容置疑。如此,这一联就不是貌不惊人了,而是倾心与之。

    此联在本诗秋的“兴发”“回忆”里把美好继续进行,追溯到了春天。实际是整首诗最美的地方,也是组诗最美的地方。这句使得杜甫夔府孤城、末路潦倒回到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在整个晚年诗作里,杜甫也有不少清新之作,但都没有这句仍然可以说是李白所作的风格。仿佛回到了青年。老杜浪漫何从?“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杜甫)”(此情此景,“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正可以成为一百多年后《浣花集》主的历史遥想。韦庄作为“杜陵归客”,不仅仅表现为诗作品的现实风格,其内心的怜惜岂不是延续了盛唐诗人的情致?对韦庄来说,诗足史,词写心,合窥堪称俊赏。)全诗最美的地方,也是全诗最私人的地方。因此明明可浅易说通的句子,反而让古今注家寻章摘句。字须释,事难实,无奈神光离合。强作解人,大煞风景,我就不一一抄录了。实际上,已经私人化了的,就可以不承载历史功能了,坐实反而无趣。窃以为,有了前两联,第三联就可以 “意会而不言传”了。

    惊人之处在于“春”字的使用。如果仅仅理解成美好的士人女子“在春季”嬉游,折花或“杂佩以问(相赠)之”,那么就没有深情了,也太快了。美意何在?正是在阅读组合的过程中,动作“拾翠相问”被“春”隔离开来,“春”仿佛成为了后面动作的修饰词,而又独立:有拾翠,一美;有相赠问,二美;又融在一派春景之中,三美。“春”字为整个图画弥漫了浓浓的色彩,也是整幅图画的主题。试想一下,相问,是在春(风/光/景/意)中进行的。然后回到,拾翠,也是在春中进行的。如果没有这种组合,就没有这些要素以“陌生”的方式重新扑面而来,带来一种复杂却直觉的美。两个动作也因此没有一个被忽略,都发挥了作用。“晚”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不仅仅是“更”。由于独特的“孤立”位置,自然的,背后蕴藉感情的深度浓度就跟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春风啜茗时”“桐叶坐题诗”。(杜甫)“洛阳才子他乡老”(韦庄)。才子意气从“昆吾御宿”一直到“仙侣同舟”,一层一层重又唤起,“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当世几人能言?下联“彩笔”之意气也可由此而来。“昆吾御宿以下六句,皆括入'气象’二字。”杜诗中正有“赋诗分气象”。(翁方纲)面对渼陂如此山水气象,风物万千,往昔游乐之篇足以彩笔当之,也正因此山水气象才造就了彩笔成篇,或解作“气凌山水”(明,王綎)相辉映,或解作诗篇与气象相合相和,此乐何极,此愿何足!“气象”可以更进一步,总括长安风物,对应“故国平居有所思”。(叶嘉莹)

    “干”往往与天象云霄相连,“干云雾而上达(《西京赋》)”、“干青霄而秀出(《蜀都赋》)”,作为承接彩笔意气之激发的字,这个“干”字本身又带有典故中的豪情。此字就激发了“气象”不止于实景自然,而有了新的情感内涵。可以囊括山水、帝王/政治,动天地也。“干气象”还达到了“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的文化评价体认感。(注释①)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成为杜甫自身的信念与骨子里的豪情。   

    “彩笔”承接了上文的生命意气,也作为对风物气象的最后总结赞美。这一句是章法上货真价实的承启,无论是本诗还是组诗。彩笔双关。其一,昔日、昔游之“彩”,上括往昔之美,下对末句今望之“白”。第八首整首当年气象的“自逶迤”,回扣第一首整首山峡的“气萧森”。八首诗以气象起,以气象终。  其二,当年“彩笔”尽鹦鹉凤凰之能,描绘万千美景,甚至“动人主”“惊天地、泣鬼神”,今日“白头”,书写“玉露凋伤”。如此两相对照,能不久苦低垂!

    回望气脉,春字所笼罩的整幅至美情景,与本诗和整组诗的“秋”意对照,它也是组诗中唯一能“反秋”而形成对照的。前三联越美,沉浸之情越深,第四联直面苦难的蕴藉越厚重。颈联的回忆甚至可能是幻想,沉浸最深,达到八首最高峰,为第四联作为组诗收尾蕴藉蓄势。因此第四联收束了全诗,更收束了全组诗,从而回环深沉,饱含张力。

    一切回忆都带有悲剧性质。何况秋兴起篇“寒衣阵阵催刀尺”!

    前三联之好,本就是在悲情中进行。快乐的短暂,被延伸的很长,终将不复存在;长久的痛苦被压缩成七个字,却永不消失。“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这样,“白头今望苦低垂”就不是所谓消极的回忆、无力的结束,却成为一个人对整个苦难的精致吞咽。(又坚持了一个弱者的真实,即精致了的尊严。)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原文地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68ece8e70100lyh9.html

                                                                                 (曲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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